寧熠呆住,在他怔愣之際,謝蘊已倒退一步跟他拉開距離,旋即迅速給他跪下,又以所有人都能聽聞的聲音說道:
“二少爺,我向您認錯。”
寧熠啞口無言,這就是謝蘊麼?
年紀輕輕就有如此的正反麵,該說他是忍辱負重還是兩麵三刀。
如果說前一刻他還需要印證一些信息,才能確認此謝蘊就是史書上的彼謝蘊,那麼現在通過謝蘊這一跪加上三言兩語,他便能確認這個人就是他要找尋的謝蘊。
因為他對謝蘊實在太熟悉了,這種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戲碼,在日後的官場上謝蘊玩得爐火純青,多少城府深埋的高官乾吏折在他手裡,寧熠有幸,剛見麵就吃了他一招。
謝蘊這一跪,旁邊的寧紹元可就看不下去,當即過來攙扶,說道:“世侄何必如此?且站起來說話,有我在此萬事無虞,我寧紹元必給你一個公正。”
說時已將謝蘊拉起來,但謝蘊的戲可不止一小段,他趔趄了一下,幾欲摔倒,嘴上同時發出“嘶”地吸氣忍痛之聲,寧紹元便好人做到底,順勢幫他將繩子和背上的帶刺荊條解開,說道:“世侄坐下說話。”
然後轉身對寧熠嗬斥道:“孽障還不跪下,要我動手麼?!”
寧熠:“……”
雖然他是局外人,旁觀者清,但也禁不住想問一句底誰才是親兒子。
謝蘊可不管這些,非止如此,寧熠和他對視時,分明看到他投來幸災樂禍的眼神。
於是在謝蘊這一番小動作之下,變成了寧熠跪在中堂,其他人坐著“聽審”。
寧熠雖然還在看謝蘊,一門心思全在謝蘊身上,可到此時,他也找回了理智,可以瞧一瞧除了謝蘊之外的其他人了。
堂中除了他、謝蘊和寧紹元,還有三個穿著公服的公差,外加一對中年男女,這對男女原主是有記憶的,男的叫謝健,女的是段氏,這兩人是謝蘊的兄嫂,曆來幫著寧府管理鄉下的部分田莊,是仰仗寧府吃飯的。
這謝健和段氏還不算太蠢笨,他們非但沒有落座,還將謝蘊一並拽起來,段氏說道:“老爺和二少爺是我們的主家,哪有主人家跪著我們坐著的道理,老爺賜座我們隻好心領,不然就是不分尊卑了,我們還是站著好。”
謝健當應聲蟲附和道:“對對,合該如此合該如此。”
寧紹元抬了抬手:“也罷,隨你們。”又道:“三位上差,逆子已帶到,有什麼話你們隻管問,我們寧府曆來公正嚴明,絕不會徇私枉法。”
為首的一名公差拱手回話:“寧老爺言重,貴府彆說在興寧縣,便是整個綾州都聲名在外的,來之前縣尊已有交代,我等公事公辦,絕不會有損貴府名聲。”
寧紹元道:“如此甚好。”
這小捕頭能被興寧縣尊派來寧府,心思當然活絡,他先問寧熠:“聽聞二少爺落水後不大痛快,現下身子可好些了?”
寧熠尚未開口,寧紹元便搶先道:“好生回話,否則仔細你這身皮!”
寧熠對這種沒有邊界感的爹真的反感,但現下奪舍了人家親兒子,便先回道:“是,孩兒曉得。”
寧紹元捋須,乜斜著眼看他。
寧熠回公差道:“家裡人請大夫看過,已經好了。”
小捕頭:“二公子吉人天相,自然是百邪不侵的,二公子亦不必憂慮,我等此來這並非提審拿人,在下隻問幾句話。”
說罷站起來,朝謝健和段氏夫婦比劃了一下,再指著謝蘊說道:“現有謝家大郎告官,言稱他家二郎將您推落下水,謝大郎夫婦主動投案,捆了二郎送官衙請求懲處,縣尊大人辦案曆來嚴明公正,特命我等前來對證,二公子落水之事,果然是謝家二郎所為?”
寧熠聽罷,頭頂上冒出一串加大型問號。
原主落水完全是咎由自取,並且謝蘊還是受害人,怎麼就變成謝蘊被捆了送官了?
原主和謝蘊本是書院同窗,兩人完全是兩個極端,原主是不學無術,整日和一幫富家子弟胡混度日的紈絝子,書院中人人避而遠之,謝蘊則是出身寒微的農家子,平日不多言辭,卻是才學兼優,深受先生賞識。
原主本來好好當他的對照組也便罷了,偏偏跟謝蘊不對付,總領著那群狐朋狗友找謝蘊麻煩,就拿這次來說,他在放課後與謝蘊相遇,便心血來潮想著刁難謝蘊。
謝蘊自無心與他糾纏,可他讀書進學不行,欺辱人倒稟賦異常,熟知謝蘊的痛點,知曉謝蘊最寶貝的是那幾本“破書”,他便起哄同伴搶了書來,直接扔碧遊江裡。
謝蘊果然想也不想直接跳水救書,此時正值早春,春雨帶潮,江水湍湧,望著謝蘊在水中撲棱,他們一群紈絝子笑得合不攏嘴,待得謝蘊靠岸之際,他們又紛紛用竹竿、樹枝將謝蘊戳下水去,不讓謝蘊上岸,謝蘊隻得冒險遊到碧遊江對岸去。
然後原主就迎來了“現世報”。
他在岸邊望著謝蘊過江,笑得合不攏嘴,得意忘形之際,腳下一滑,噗通一下掉到碧遊江中,他那些狐朋狗友倒是想救,但一來江水湍急,二來這些二世祖哪有謝蘊那般水性,在一陣慌亂中眼睜睜看著他被江流卷走。
最後是對岸深諳水性的船家將人撈上來,隨後才有了寧熠“奪舍”,取而代之的事。
回觀整件事,完全是原主自作孽,他落水非但不是謝蘊所為,反而是他害人不成反遭天譴。
現在謝蘊兄嫂卻捆了他主動報官,說寧熠落水是他所為,謝蘊實在冤枉至極。
想到如此種種,寧熠心情複雜,史書上說謝蘊“疏離骨肉罔顧人倫”,這樣的兄嫂還算什麼骨肉?
隻是謝蘊雙親皆已不在,長兄如父,古人尤其是讀書人以孝為大,謝蘊要走功名路,若是被兄長編排一個不孝的罪名,他與科舉便也無緣了。
至於謝健夫婦說的什麼大義滅親,不過是不分青紅,討好主家罷了。
寧熠心情沉重,他雖然看過幾乎所有關於謝蘊的史料,可這些史料都是從昭平九年春,也就是謝蘊在科考中嶄露頭角開始的,所謂一朝成名天下知,十年苦讀無人問,昭平九年之前關於謝蘊的記載一片空白,寧熠真不知在那條曆史線上,謝蘊如何躲過眼下這一劫。
現在既然他來了,便沒有理由看著謝蘊蒙屈含冤。
“二少爺,二少爺?”
小捕頭見他久不作答,隻是瞧著謝蘊出神,輕輕喚了他兩聲。
謝蘊也覺得奇怪,來之前他其實已經做好了忍辱負重的準備,先由寧熠折辱他、冤枉他,他隻一味受著,但他絕非逆來順受,而是做好了打算,等他吃了虧,最後再找人把真相透露給寧紹元,說是擔心寧府財大勢大,又是他們主家,且平時被寧熠欺負慣了,這才屈打成招,以寧紹元的性子必定懊悔不已,到時非得把寧熠打死。
現下他發現寧熠隻是呆呆望著他,眼中滿是憐憫,他一時間倒不知寧熠如何了。
“孽障!還不速速交代!”
寧紹喝了一聲,寧熠如夢初醒,但還是望著謝蘊,徐徐說道:
“是我自己失足落水,與謝兄無關。”
謝蘊:“……”
旁邊謝健和段氏夫婦也懷疑自己聽錯,他們將謝蘊捆來,其中就有討好寧熠這個二少爺的心思,聯手寧熠把謝蘊的罪名坐實,在縣衙留下案底,好斷了謝蘊讀書的念想,也為他們省下一大筆開支,若是能把謝蘊送進大牢更好,他們便不用和謝蘊分家,就好獨吞那份家業。
現在寧熠這麼說,他們那點心思可就全落空了。
段氏問道:“二少爺,您是不是記錯了,或者有什麼不方便說的話?”
謝健附和道:“對對,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寧熠看著這兩人,一字一句道:“沒有,是我自己失足落水,與謝兄無關。”
謝健夫婦麵麵相覷,一時不知如何言語,謝蘊則是望著寧熠,一副耐人尋味的樣子。
倒是寧紹元聽了寧熠的回答頗為滿意,但他自然不會在寧熠麵前表露出來,隻向三位公差道:“此事看來是一場誤會,犬子落水與謝家世侄並無關係,還望三位上差與縣尊大人如實稟報,莫要冤枉了人。”
公差聽寧紹元這麼說便知意思了,寧紹元此人在興寧縣頗有威望,寧府也不像其他富貴之家仗勢欺人。
“寧老爺既然這麼說了,又有二少爺親口承認的供詞,我等知曉如何辦差了。”
寧紹元:“勞煩三位上差為我寧家跑這一趟,原是應該留飯的,卻不敢叨擾上差辦案,若是散衙得空,寧府隨時歡迎。”
小捕頭道:“寧老爺言重,都是我等分內之事。”
話畢,又向謝健夫婦道:“你們可聽清楚了,此事與令弟無關,你們不問緣由便捆人送官,差些毀了縣尊大人的清譽,往後再犯,決不輕饒。”
謝健夫婦連連討饒,小捕頭又跟謝蘊道:“現在是寧老爺和二少爺為你說話,讓你免了一場牢獄,也不用你感恩戴德,日後彆記恨寧府就行,我們也不為難你,回縣衙領個結案文書家去吧,往後好生讀書為要。”
謝蘊先向公差作揖行禮,再向寧紹元作揖下拜,寧紹元抬手讓他不必多禮,又說:“世侄去縣衙若是晚了歸家不便,晚上先在府中留宿,我看你身上有傷,也正好讓大夫瞧一瞧。”
謝蘊這才說道:“世伯有心,侄兒自行歸家便可,不敢叨擾。”
寧紹元和謝蘊是“同道中人”,寧紹元看過謝蘊的文章,他二十歲考中舉人,科舉功底自不必說的,當然能看出謝蘊鐘靈毓秀,才氣逼人,對謝蘊欣賞有加,更不必說他和謝蘊的父親曾經也是同窗,因此將謝蘊當世侄看待。
“也罷,我便不強留,容予,有什麼事隨時找來,與世叔不必見外。”
容予是謝蘊的字,寧熠聽聞,隻覺格外親切,不由得多看謝蘊兩眼,這是活生生的謝蘊,這是昭平六年的謝蘊。
謝蘊道:“世叔有心,容予銘記。”
寧紹元微微頷首,轉向謝健夫婦,可就沒有了好臉色。
“你們身為兄嫂,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本該愛護疼惜容予世侄才是,卻不問青紅皂白與他為難,幫著外人折辱他,我與你們父親有同窗情誼在,我既然叫你們一聲世侄,你們的家事便也說得上一兩句,此次歸家,好好供養容予世侄進學讀書,他是有大才在身的,日後考得功名,也是你們的福分,倘若我再聽聞你們苛待於他,西郊的田莊你們也不必再管了,我自有人去料理。”
這是主家正主給他們的警告,謝健夫婦哪裡敢分辨半句,忙賠著笑,唯唯諾諾應下。
寧紹元瞟了眼寧熠,道:“你也是,也不求你跟容予世侄學些什麼,但求不再滋擾他進學,倘若我聽聞半句風言風語,休怪我不講父子情分。”
寧熠深以為然,這個寧紹元雖然不算一個合格的父親,但也是深明大義之人,不枉他考中舉人,讀了那麼多聖賢書。
對此,寧熠自然一一應下。
寧紹元吩咐他:“你送容予世侄與三位上差出門。”
寧熠轉頭望向謝蘊,滿眼期待,謝蘊注意到了寧熠的眼神。
他原本對寧熠全無興趣,但將才寧熠竟然替他說話,白費了他一段好戲,這讓他百思不得解,他這人有個執拗的毛病,越是想不通的地方越要動心思,要探清寧熠為何忽然轉性,便主動說道:
“有勞,寧兄先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