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泊年勉強收回思緒，如果硬要回憶，下雨天排在他回憶的第一條。
明城多雨，多得喻泊年的記憶裡所有的事情幾乎都有雨的影子。
被趕出去的時候是什麼心情他已經忘記了，好像，喻泊年踢了一腳路邊的石子，是有一點難過的吧。
喻泊年拐回小區，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他看著門口那棵八月桂，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踏進這個小區的那天。
那個陰暗低沉的下雨天。
他第一次站在單元樓前的那棵樟樹下時，心裡沒由來升起一股煩悶，但更多的是對未知的害怕。
其實他也沒想到，他算是活了兩輩子，居然還會害怕。
他手伸進口袋，下意識想找煙。
煙沒找到，但他卻在褲子口袋裡摸到了一個，紙質的，光滑的，不算很大的長方形。
喻泊年抽出來拿在手裡。
是張照片。
上麵是個大眼睛，白皮膚，挺漂亮的一個女生。
喻泊年：“……”
他燙手地甩開了那張照片，感覺臉有些熱。
怎麼哪裡都有宋嘉禾的女朋友。
喻泊年蹲在樹底下把全身上下所有口袋都摸了一遍，摸出來的東西一股腦扔在麵前的地上。
再三確認了不會再從哪裡掏出一個大眼睛白皮膚的女朋友後，喻泊年這才停了下來。
停下來以後他有些懵，他扭頭看著單元樓的門，不知道應不應該進去。
直到天空飄起了細碎的雨點，風也大了些，喻泊年才挪動著僵硬的雙腿走進樓裡，憑著這具身體的本能反應按下了所在樓層。
他口袋裡有一串鑰匙，上麵寫著402。
喻泊年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轉身進了樓道。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這樣算什麼。
樓道裡的聲控燈亮了又暗，樓下傳來腳步聲，很輕快，三兩下就跑了上來。
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見他似乎很高興，衝他攤開了手掌：“哥哥，這個給你吃。”
喻泊年看著她，半晌沒動作。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直接把糖塞進他手裡，然後轉身跑下了樓。
那顆糖有些化了，黏黏糊糊的。
喻泊年拆開外包裝，將那牛奶味的糖含進嘴裡。
等糖化得差不多了，他腿也蹲麻了。
喻泊年最後還是開門進了屋。
反正總得麵對吧。
他亂七八糟地安慰了一下自己，窗外天色已晚，喻泊年進門後連燈都沒開。
他靠在沙發邊上，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都不知道，再醒的時候，是因為一通電話。
手機鈴聲是當下的一首流行音樂，但……
這聲音很耳熟。
他今天下午剛在醫院聽過。
唐靈沒來，隻是打了電話。
喻泊年倒是慶幸她沒有來，不然他真的不知道應該怎樣麵對她。
喻泊年盯著天花板出神，他本來沒想去管那通電話，結果鈴聲不停歇地響了五分鐘。
他忍了忍，沒忍住，脫口一句臟話，然後開始滿屋找手機。
他在茶幾底下找到手機的時候，手有點抖。
說實話，他心裡沒底，怕來電人是宋嘉禾的女朋友。
他才把手機拿到手裡，電話剛好掛斷，他隻來得及掃了一眼，來電備注隻有一個字。
是宋嘉禾他媽。
窗戶開得很大，最後一個離開房間的人顯然沒有想到今天會下雨。
窗簾被風吹得高高揚起，地板上積了一攤小小的水窪。
喻泊年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戶關上。
他在窗邊站了半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捏著手裡的手機，猶豫著要不要撥回去。
他沒用過這種型號的手機，摸了一會兒才找到按鍵，摁亮屏幕。
宋嘉禾的手機沒設密碼，喻泊年剛劃開，手指還沒碰到，電話又打了進來。
“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為什麼突然跟人家打架，老師說你考試作弊，是真的嗎？”
一大串話接連砸過來，讓喻泊年懵了兩秒。
喻泊年：“不知道。”
那邊聲音猛的提高八個度：“你不知道？！你自己乾沒乾過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他又不是宋嘉禾，他能清楚什麼？
喻泊年想直接掛了，但又想到自己頂著宋嘉禾這個身份，和他媽鬨太難看也不好，於是耐著性子繼續聽電話。
“我送你去學校是讓你搞這些的嗎？！”
“你既然知道作弊，說明你還是在意分數的，那為什麼就不能在平時的時候多努努力，我說多少你都不聽！”
喻泊年把手機放遠了一點，自己閉上眼睛。
那邊的聲音還在繼續。
“你們班主任說你還把一個無辜的學生打了，現在人家家長要求你去道歉。”
“你讓我怎麼辦？我這邊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走不開……”
“開學考完了就要分班了，你們班主任都不想再管你了，你為什麼就不能讓人省點心呢？”
喻泊年聽到這裡，睜開了眼睛。
他偏頭看著窗外連綿的雨幕，張了張嘴，下意識想反駁，但最終還是沒吭聲。
趙今妤氣不打一處來，又數落了幾句，見對麵一直沒聲音，更加來氣。
喻泊年不懂她為什麼越說越激動，他盤算著是走開，還是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小，還沒等他開始動作，趙今妤那邊隱隱傳來人聲，很模糊，隻能隱約聽到幾個字。
時間到了，開會，報表。
連在一起不難猜出是什麼意思。
喻泊年終於開了口：“你去忙吧。”
趙今妤平複了一下情緒：“你等我回去再和你算賬。”
電話掛斷後，係統自動回到主界麵，喻泊年一眼注意到了手機壁紙。
是一片街道，像是隨手拍的，樹很多，天很藍，上麵綴著幾朵白色的雲。
如果，這位母親知曉他的兒子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而是一個不學無術的社會敗類。
喻泊年壓下嘴角，她會怎麼想？
一條微信語音消息彈了出來，將他的思緒拽了回來。
喻泊年看了一眼。
頭像是張遊戲截圖，沒有備注。
他頓了一下，接了起來。
那頭傳來聲音：“你終於接電話了，我給你發了三十多條消息，你是一條不看，你在乾嘛啊？”
這聲音他下午才在醫院聽過。
“你回家了麼？”徐遼問，“我下自習了去看看你？”
喻泊年聲音平靜：“不用了。”
徐遼不放心，一直和他聊到上課鈴響才掛了電話。
電話剛切斷，徐遼的消息就來了。
【叫我第一名】：晚上要是睡不著可以一起打遊戲的，隨叫隨到。
喻泊年看著消息，突然想起季非。
季非是他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
好像臨死之前的那天晚上，季非還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但直到無人接聽係統自動掛斷他都沒去接。
他和季非認識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算短，從中考完的暑假一直到現在。
他家的情況季非或多或少都知道一點，季非也會暗中幫助他，雖然他沒有明說，但喻泊年能猜到。
現在他走了，季非會怎麼想？
喻泊年發現，自從他靈異地再次回到這個世界上以後，最常想的一個問題就是，彆人會怎麼想。
喻泊年盯著那條消息上的字，不自覺開始走神。
眼前的黑色方正字體開始放大，逐漸變得清晰，窗外的風將窗簾掀起，一晃一晃的。
喻泊年看著窗外陰沉的天，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他就這麼死了，是不是一個錯的決定？
頭一次，喻泊年有些後悔，想回到過去給那時候的自己一巴掌。
為什麼不接那通電話？
後來把喻泊年飄得老遠的思緒拉回來的，是又一條微信消息。
還是那個頭像。
喻泊年頓了一秒，單手點開了。
宋嘉禾和這個叫第一名的好友聊天很多，短時間內甚至翻不到頭。
和聊天內容一起注意到的是宋嘉禾的聊天方式。
幾乎每句話後麵都會帶個顏文字。
“……”
喻泊年盯著屏幕上一連串的顏文字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他實在無法想象。
那個跟他有著幾分相似的臉的人，是用什麼樣的表情發出這些消息的。
喻泊年頂著一張送葬臉，把手機摁滅，扔到一邊。
過了兩秒，屏幕亮了。
喻泊年沒動。
又過了一秒，屏幕再次亮起。
喻泊年當沒看見。
屏幕持續亮了半分鐘。
喻泊年瞎了。
最後，那個清甜的女聲再次響徹整個房間。
喻泊年：“……”
他想把手機砸了。
但他不敢。
這手機好像挺貴。
喻泊年接起電話，對麵直接道：“你是不是又陪女朋友視頻去了？”
喻泊年想把手機塞他嘴裡。
“喂……宋嘉禾，你在聽我說話嗎？”
“在。”喻泊年說。
徐遼說：“我下課了，在這夜深人靜，風雨交加的晚上，有沒有興趣出來吃個飯？或者咱倆上遊戲……”
“不用。”
“……”
“那你作業寫了嗎？堂哥上個學期說開學來了要換座位，按期末成績排，我這次考得不怎麼樣……”
“他肯定不會讓我再坐在講台旁邊了，畢竟他說過好多遍了，他看見我就煩，看我一次他得短壽十年。”
清脆的碰撞聲把喻泊年拽回神，他一回頭，就看見不遠處的地上，一個易拉罐滾出去好幾米遠。
前麵的樹蔭下麵橫著幾個垃圾桶，其中一個已經快裝滿了。
喻泊年撿起那個易拉罐，扔進垃圾桶裡。
他往回走的時候順便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有一條趙今妤的消息。
【那條狗是彆人家的，人家恐怕不會同意。】
喻泊年的腳步頓了一下，扭頭往四樓陽台方向看了一眼。
他隔了一會兒回了一條：【哦。】
喻泊年去吃了頓飯。
他吃到一半，習慣性看了一眼手機。
【叫我第一名】：我和楊澤楷他們幾個現在在你家樓下。
【叫我第一名】：你在家嗎？
【叫我第一名】：在的話我們上去找你。
喻泊年一眼掃完，目光落在了最後一條上。
他放下筷子，騰出手打字。
【A】：不在，你們來乾嘛？
【叫我第一名】：來找你吃飯啊。
喻泊年：“……”
宋嘉禾家這個小區離學校好像還挺遠的，打車得二十幾分鐘，坐公交車時間就更長了，至少半個小時。
他們跑那麼遠來這就隻是為了吃頓飯？
可以。
【叫我第一名】：你在哪裡？
喻泊年看著麵前還剩一大半的盒飯，半晌，他回複了一個地址。
徐遼領著三四個人浩浩蕩蕩地進快餐店的時候，喻泊年正在喝水。
他看了一眼進來的幾個人，都是熟臉。
隻有一個喻泊年叫不上名字，但他見過好幾次，好像是八班的。
楊澤楷看著他：“你都快吃完了？”
“嗯，”喻泊年說，“我看到消息的時候已經吃一半了。”
他坐的這張桌子是個雙人桌，徐遼一屁股坐在了他對麵，剩下的人也各自找了位子坐下。
徐遼翻著桌上的菜單，要了份黃燜雞米飯，他翻過去看了一眼，問：“你們要喝什麼嗎？”
“啤酒有嗎？”楊澤楷問完，想起什麼似地說，“感冒不能喝酒吧？”
坐喻泊年後麵那個男生說：“你等我查查……這上麵說不可以。”
他把手機衝著楊澤楷，喻泊年也偏頭看了一眼。
徐遼指著菜單問喻泊年：“喝點果汁？”
“你們喝吧，我吃飽了。”喻泊年說完，整個人往後一靠。
最後啤酒還是沒點，人手一瓶可樂，原因是喻泊年說他不喜歡那個味道。
飯吃到一半，幾個人開始閒聊，喻泊年擺弄著手機，時不時聽一耳朵。
一個男生說：“課沒上幾天，試倒天天考。”
喻泊年抬頭問：“什麼考試？”
徐遼說：“下午要考隨堂，我們幾個考了也白考，乾脆直接翹了。”
“本來想去網吧的，但徐遼說想來這邊看看你，我們就一起過來了，順便一起吃頓飯。”
喻泊年沒忍住問：“你們怎麼過來的？”
楊澤楷被辣得隻吸氣，他灌了大半瓶可樂，大著舌頭說：“我們拚車來的，還挺便宜的。”
“……”
行吧。
幾個人吃飯都慢，特彆是徐遼，一邊說話一邊玩手機，半天才動一筷子。
喻泊年看了他快兩分鐘，那飯原先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
“再不吃一會兒涼了。”喻泊年說。
徐遼說：“我回消息呢，一會兒再吃。”
喻泊年“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楊澤楷吃完了，正在擦嘴，聽到他們的對話，對喻泊年說：“他這幾天都這樣，好像在和藝術班哪個女生聊天。”
徐遼撇了撇嘴：“可難追了。”
楊澤楷：“你不是就喜歡這一款嗎？說什麼富有挑戰性。”
喻泊年：“……”
他問：“哪個女生？”
“高一運動會跳舞那個啊，就穿小白裙站第一排那個，當時你還說她長得還不錯嘞。”
喻泊年沉默了。
他好像就不應該問。
他“哦”了一聲，低頭繼續發展他的消消樂大業。
喻泊年剛消了一行，一部手機橫到了他麵前。
“你幫我回一下。”徐遼說，“我怕我再說兩句人家再也不理我了。”
喻泊年：“？”
他看了一眼屏幕，聊天可以算是有來有回，但都是徐遼說的多，對方回的少。
甚至徐遼說個四五句，對麵就回一句，或者乾脆不回。
喻泊年眉頭微微挑了一下。
他往右上角點了一下：“我幫你刪了，以後就都不用糾結了。”
徐遼聞言，筷子都來不及放，趕緊起身把自己的手機搶了回來：“算了，哥，您忙您的，我們就不打擾您了哈。”
幾個人都在笑，其中一個還調侃了起來：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啊徐遼，追不上小姑娘還請宋哥幫忙。”
徐遼瞪了那人一眼：“你是不是找事啊，飯都塞不住你的嘴。”
喻泊年沒再理他們，低頭玩手機。
一頓飯吃了將近一個半小時，等他們全部吃完結賬，已經快兩點鐘了。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喻泊年走在最後麵，不疾不徐地跟著他們。
他雙手抄在褲兜裡，走得散漫隨意。
楊澤楷回過頭問他們：“不是說去河對岸嗎？”
河對岸是一家網吧，離這裡不遠。
宋嘉禾似乎是那裡的常客，喻泊年記得他在枕頭底下看到過一張會員卡。
徐遼往後退了幾步，和喻泊年並肩：“晚上有安排嗎？一起去玩兩把？”
喻泊年瞥了他一眼，他把玩著衣服上的裝飾，手上的動作沒停：“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