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曾在漫天孔明燈下許下誠摯的心願。
可誰也不知道對許下了什麼。
不合適。
唐絳背著南桓瑾,跌跌撞撞的在荒原裡向前走著。
周圍是大片大片的漆黑。
唐絳就這樣背著姑娘,從黑夜走向黎明。二人皆受了重傷,走到最後,唐絳連抬起腳的力氣都沒有了,卻還是緊緊的拖著背上的姑娘。
南桓瑾傷得太重了。一晚上,她發著高熱,醒了又昏,昏了又醒,如此反反複複。
唐絳感到恐懼。
他怕她醒了難受,又怕她醒不過來。
他一直很抗拒南桓瑾最後的結局,可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希望故事能按照故事的情節那樣發展。如果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軌跡發展,南桓瑾不會死在這,她一定能夠活著離開這裡。
南桓瑾再一次醒了。
腦子有些糊。
她眨了眨眼,看著天上緩緩而落的雪花。
下雪了。
很幸運,他們都活了下來。
冬夜,雪原上,南桓瑾睡不著,當她打開窗時,忽而發現青年穿著一襲紅衣,站在一棵茶樹下,手攥著一支海棠。風吹過,拂起他鬢角的墨發。
不知怎麼,她心思一動,“唐絳,這是送給我的嗎?”
青年點點頭,眼角的淚痣的紅隨著他的笑意更加豔了。他道:“今夜風急雪急。雪原上一片潔白。唯有這隻海棠,竟違逆了規律,迎著風雪盛放。可惜到底敵不過風急雪驟,被風折斷了。我便想來贈你。可又怕打擾到你休息,便在這裡等你醒來。”
南桓瑾一怔,腦海裡浮現出唐絳在雪裡漫步,偶見一枝海棠,發現它被風折斷了,便將花撿起來送給她。
唐絳以為她的潔癖又犯了,連忙補充道:“不過你放心,知道你喜歡乾淨的東西,這隻花在它落地前就被我撿起了。”
她失笑,接過那一支海棠。
後來南桓瑾才明白,原來那一夜,唐絳是在跟她告彆。
……
不久之後,唐絳就站在了南桓瑾的對立麵。
唐絳每個要殺的人,都被南桓瑾護在了身後。
到了最後,他們兵戎相見。
在唐絳的襯托下,南桓瑾之前的所作所為都又了一個答案。所有人都默認她被唐絳蒙蔽,為他所蠱惑,她之前的殘忍都有了一個理所當然的理由。
她又成了曾經清冷如天上月,高高在上的南氏女君。而唐絳,就是她矜貴、光亮人生中唯一的汙點。人人都道,南桓瑾哪哪都好,除了在唐絳身上栽了跟頭。
南桓瑾看著麵前黑衣的青年。
初雪的那天,他就座在涼亭裡,煮一壺清茶,依舊溫和,嘴角帶有幾分笑意,就像是他們曾經普通又平凡的日子。
南桓瑾有些恍惚。
可他看她的眼神,再也讓她看不明白。
有時候,她自己都不敢猜,他溫和笑意的背後,是藏在衣袖裡的一把刀鋒,還是重懷舊日的一捧清茶。
連南桓瑾自己也不知道,昔日師生,怎麼就走到了這個地步。
近乎六年的時間,他們曾是最最親近的師生,可一轉眼,怎麼就兵戎相見了呢?
他們之間,何至於此。
她就這樣看著唐絳從一個卑微的小乞兒成為一個謙謙君子,再從一個謙謙君子成為一個所有人眼中無惡不作的人。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明白,他想去做什麼。
世人要她殺他。
南桓瑾很難過。真的很難過。因為她清楚唐絳要做什麼,甚至他做的一樁樁、一件件事,於她而言,都熟悉的不得了。她甚至有種錯覺,假如那些事情,唐絳不做,那麼做的人,就是她了。
他們是逆流而上的、與這個時代抗衡的共犯。
可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唐絳一個人走向這條萬劫不複的不歸路。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她怎能放任唐絳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著,在這條看不見終點,也看不見光,甚至隻能靠著對未來的美好想象堅持下去。可唐絳不是她。他對世道毫無幻想,對人性彆無所求。所以,支持著她在這條路上的,到底是什麼呢?不論是因為什麼——
太孤獨,也太殘酷了。
曾經,她可以為了救她的子民將生死置之度外。
這一次,她又怎能唐絳一人走向萬劫不複的結局。
她是南氏的女君,天下人是她的子民。
可唐絳,亦是她手把手教導過的學生。
——南桓瑾不會殺他。
她會賭上所有、用儘一切的去救他。
先生保護弟子,不需要什麼理由,向來是理所應當的。
在那個天燈漫天的夜晚,唐絳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因為如果不是他,便是她了。
他又怎能讓她走上她命中注定的、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那條路。
月亮就應待在天上,不該落入他掌中,更不能掉到淤泥裡。
唐絳在生命的最後三個月裡,終於明白了該如何愛人。但凡有一個人知道他走上這條路、打散這亂世棋局、以身為餌、以命一搏,但凡有一人知道他的孤注一擲,都會覺得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時人不懂,亦無一人念我。
知我罪我,惟其明月與春秋。
沒關係,自始至終,他想要的,都是那一人的掛念。
曾經的他配不上月亮,卻暗戳戳的想去摘月。可現在當他能夠光明正大的仰望天邊的月亮,他卻沒有時間了,也選擇了放手。
不是沒想過拉著南桓瑾一起死。
可唐絳知道南桓瑾有多麼愛這個人間。
即便它滿目瘡痍,山河破碎。
就像唐絳曾經明明是個很卑劣、很自私的一個人,南桓瑾還是願意教他,給他生機,予他尊嚴。
所以。
月亮就該高掛蒼穹。
可是唐絳,是真的很想、很想把她藏起來呀。
那天,風雪很大。
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
可南桓瑾卻隻能看到,雪地裡,大片大片的血霧,還有漫天飛箭裡的,世界上最好的的學生。
他看著南桓瑾向她飛奔而來,看著她向來淡然的臉上難得的出現了慌張。
可惜,他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雙腿跪在地上,可連這樣都撐不住了。
唐絳曾想過自己會是個什麼樣的死法,會不會很沒尊嚴?如果這樣的話,他做鬼也不會放過殺死他的人。
可真的到了這一天,他看著遠方青色的身影,什麼也想不到。他滿腦子都是,她會不會覺得他跪著丟臉,他流了好多血,她還會靠近他嗎,他是不是太難看了,他會不會,嚇到她。
南桓瑾跌跌撞撞的衝過來過來撐住他,聲音顫抖道:“抱歉……我來得太遲……”她握著他的雙肩,力道輕到了極點。
萬箭穿心。
怎麼會是萬箭穿心。
唐絳真的快要死了,可南桓瑾好像一點悲傷都感受不到。她隻覺得茫然。
憑什麼呢?
憑什麼他從前,一點選擇也沒有,活得那樣難,形若虎鼠,機關算計都能活下去。南桓瑾,這三個字,生來就是不自由的,她是被世家供奉的神佛,是天上無情的仙人,她從來都沒得選。
可唐絳有得選呀。
她用儘全力,給了他選擇。
怎麼就偏偏,在他想要好好的活下去,對人間有了歡喜和留戀,更是成為了一個很好很好,連她都自歎不如的時候,就這麼死了呢?
以這般潦倒的死法。
太疼了。
真的太疼了。
這個世道,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世道。
征途是星辰大海的女孩,死於後宅出自自己的陰私手段;端方如玉、溫文守禮的書生,死於花樓的妓子;鮮衣怒馬、心懷天下的少年將軍,死於爭風吃醋後的誤殺;還有為天下殫精竭慮、傾儘生命的青年,死於陰謀家的亂箭下。清廉者死於汙名,愛潔者死於泥濘,忠誠者死於背叛……
好人總是不長命,偏留狐狼豺豹,惡人鷹犬。
可為什麼呀?
他們連死,都要背負莫須有的罪名。
可笑的,成為人們飯後談資的,顯得無比荒謬的,甚至還成為叫無知者拍手叫好的理由。
這一切都錯了。
那我一直以來,苦守堅持的,到底是什麼?
有用嗎?
值得嗎?
南桓瑾可以從容的安排好自己的犧牲。可當這個犧牲換成了她身邊的人時,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她也有私心。
看著自己唯一的妹妹為他人囚,進不能阻家族湮滅,退不能平心中不甘;看著國家的腐爛崩潰,進不能服心中禮教,退不能忍山河破碎;看著自己年少的摯友與自己背道而馳,進不能平過往情誼,退不能守身後黎明;在她遇見唐絳的第六個冬季,她道心徹底碎了。
這一刻,南桓瑾的麵色,比唐絳的還要慘白。
血從他的頭上,臉上,頸上,滑了下來,順著他的手,大滴大滴的,落在了地上,在雪地開出了醒目的花。
血真的,太多太多了。風中雪中,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南桓瑾第一次,不嫌它肮臟。
他想去摸摸她的臉,又舍不得讓自己的血玷汙了她的臉。
他垂頭在她耳際笑著,聲音微弱道幾乎不可聞:“沒關係。”
“我會一直等。”
他早就了解她了。可他們真正的相識,卻是在細雨綿綿的春天。
歲月回環。
這是他們六輪四季更替的上冬。
他們曾一起擁抱過春光,收下春天遠道而來的禮物,吹過仲夏的涼風,聽過盛夏的蟬鳴,咬碎過初秋的黃昏,借清秋的夜攬一池星河入夢,揉碎過黃昏的雲,煮過初冬的雪。
而他現在也要死在這碎瓊亂玉裡了。
如此,倒也算是有始有終。
他的一襲黑衣染了血,寶藍色的發帶,領子上的點點藍色,袖子裡藏著的那支海棠花簪,還有……那從未宣之於口的心意,以及已經淺到連自己都察覺不到的不甘,都在這一日,葬在了著漫天飛雪裡。
觀棋者終將入局,看戲者終將入戲。
他就像故事裡人魚,太陽一升,便消散了。
南桓瑾,永遠的失去了她的棠花。
今年的冬天,真的很冷。
有好多好多的野草,死於無人問津的風。
時光回環,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元夜。
那年三千明燈下。
姑娘對著天上的神佛許願。
他看著身旁的人,笑了。
“願與君同。”
“人間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