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般皆苦,唯有自渡 我大概真的……(1 / 1)

天上月 隻梅枝 5693 字 2024-05-01

她教他:“人生在世,不準自棄,不準怯。”

她對他說道的每一句話,教給他的每一件事,他都有好好的記在心裡,比誰都要認真的去學。

他是真的,很努力,很努力想要成為南桓瑾會喜歡的人。

唐絳,薛禾安,還有南桓瑾,他們三人,一起走過很多很多的路。

不論是薛禾安還是南桓瑾,從來都沒有,一點也沒有看不起過糟糕又落魄的唐絳。然而他們二人表現的越是溫和,行為越是同頻,唐絳就越是難過。

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故事的發展。

他們三人,曾在少年時,一起遊過群山,飲過烈酒,也見到過許許多多在這個世道裡,努力掙紮著、卻怎麼也擺脫不了命運的束縛的人。

唐絳終於意識到,原來他的寥寥幾筆,便是這個世界千千萬萬人無比慘淡又壯烈的一生。

可他是唐絳呀。

他隻有在南桓瑾為此蹙眉傷懷的時候才感到後悔。

南桓瑾有一個很小也很大的野心。

她想讓所有人,隻一眼,便覺得山河無恙,日月悠長。

南桓瑾看著路上滔滔不絕的災民,看到他們枯黃的頭發,皸裂的皮膚,赤血的雙手,以及……如柴般的身軀。他們就像狗一樣,為了地上的一點乾糧打了起來。

那是多一眼都不忍再看的一幕。

南桓瑾讓護衛救了他們。

她無意識地揉了揉眼角,想,我大概真的要死於這山河。

唐絳靜靜的看著她。

他們的世界裡,唯一自由的就是時間了。

在人們用儘全力的活著,苦苦掙紮的時候,有人嘔心瀝血,用生命、用靈魂,半生病痛的代價去換取天下太平。她一個,背萬人的債。

南桓瑾是理想主義者。可唐絳不是。

萬般皆苦,唯有自渡。

怎麼會有人,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的,千千萬萬遍,孤注一擲的救他人於人間水火呢?

那是連佛也渡不了的人間。

他想起了他筆下的南桓瑾,想到了她那一身好脾氣,想到了她半生流離,半生孤苦。

有一天,薛禾安問他是不是喜歡南桓瑾。

唐絳笑笑,反問道:“很明顯嗎?”

他有些猶豫,慢吞吞道:“很明顯。隻要是個男人就知道你的心思。”

微風拂過,拂過沙沙作響的樹葉,薛禾安的耳際傳來他微弱的聲音,飄渺的像是他一人的鏡花水月。

“彆告訴她。”

沒可能。

他太糟糕了。很努力,很努力,也配不上。

唐絳喜歡南桓瑾,很久很久了。

隻是他自己不願承認罷了。假如薛禾安沒有點破,他依舊會有各種理由去見南桓瑾,千方百計的找各種機會跟她相處,主動跟她說話。每見她一次,他都愈發心動。

唐絳是棵腐爛的野草,在他甘心接納自己的狠辣與惡意的時候,他愛上了天上最皎潔的月亮。

他依舊卑劣。隻是他這次,一點也不想把天上月,變成掌中月。

時光真的會改變太多太多的人,也太過殘忍。

唐絳就這樣靜靜的看著,薛禾安從連庶民受苦都見不得一眼、落魄時耗儘身上最後一分錢財隻為救萍水相逢的孕婦和孩童的少年,一步步,一步步成為被時代同化、麻木不仁薛家家主;看著他曾經與南桓瑾從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到後來的無話可說、刀劍相向;看著二人牙牙學語時期約好的“雖萬人而吾往矣”到後來的背道而馳,從知己成雙並肩稱王到最後的刀劍相向天各一方,年少時的愛恨被世道澆灌成了最濃烈的情仇。

時間是最殘忍的東西。

十年飲冰,終涼熱血。

它讓青梅竹馬、曾都自詡是最了解對方的表兄妹最終走向了對立麵。

他看著他們成為死敵。

唐絳生辰那日,南桓瑾送了他一條發帶。

他看著這條藍色的發帶,有些莫名。他不是很會梳頭,向來是隨便紮個馬尾,不擋眼睛就是了。

南桓瑾以為他不喜歡,難得有些赧然,“我就是覺得,你戴藍色的會很好看。”她仰頭看他,春光灑在她的淺綠衣衫上,像是把整個春天披在了身上,她目光流轉間:“你要是不喜歡,收下扔了或是送給彆人,都沒關係的,左右都是給了你的。你自再去挑,若是遇上喜歡的,我付錢。”

唐絳搖搖頭,連聲音都染上了雀躍,“不,我很喜歡。”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可最終也沒說出口。

唐絳是個連出生都父母不詳的人,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所謂的生辰,不過是他隨口胡謅的。可他沒想到的是,這裡的很多人,都把他隨口的一句話放在了心裡。

這具身體22歲生日那天,他收到了好多好多的、滿懷旁人心意與善意的禮物。

這也是唐絳前世今生第一次,收到彆人精心準備、滿滿都是心意的禮物。這種感覺,著實有些新奇。理智上,他明明清楚,他們對他好,不過是因為他是被南桓瑾帶回來的,所以他們認可他,平日裡,對他釋放出來的善意,也不過是將他納入的自己人的結果,他們每個人都是很好的人,每個人都和他一樣。

可唐絳還是很開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開心什麼。

很多時候,唐絳都表現很大膽,當南桓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是,他會假裝不經意的看向她,與她對視,看著她空靈的眼中倒映著的自己的身影。僅僅是這樣,他也覺得是難以言表的滿足。

可唐絳,也很膽小。每當南桓瑾回頭時,他總會慌亂的移開目光。

他想送南桓瑾一支海棠玉簪。那是他第一眼就看中的東西,看到發簪的第一眼,他就覺得,它配得上南桓瑾。

——唐絳想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送給她,如果她願意的話。

可他太怕了。

這裡送女子發簪太曖昧了。

南桓瑾心思乾淨,自然問心無愧,看他看向她的眼神,有何曾清白過呢?一旦南桓瑾發現了他心思,她會遠離他。

唐絳恨她的光明磊落,不磷不緇。但凡她在卑鄙些,利用他的心意,唐絳也不會這麼膽怯,不敢往前。他此生都痛恨被利用,可是在南桓瑾的身上,他連被她利用的機會都沒有。

原來越是喜歡的,越是小心翼翼。

有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喜歡上她。

他們之間相差的真的太大了。就像是兩條在平麵裡永不相交的平行線,連交集都不可能,他又是如何被她吸引至此的呢?

唐絳想,原來老人說的是真的,越是肮臟不堪的人,越會被純潔無暇的靈魂所吸引。

可知道很久很久以後,唐絳才意識到,原來他喜歡的,從來都不是純潔無暇的靈魂。

隻是此時的唐絳,還是少年輕狂。

他人生隻有三件要做的事情。

一是讓南桓瑾喜歡上他,然後,將那支簪子名正言順的贈與她。

二是一直保護南桓瑾,看她登高台,要她此身再無人可阻,要她自由的活。

三是在這亂世之中,成全自己的野心。

……

歌舞升平的上京。

這裡有一位出身寒門的書生,他生性高潔,最喜清白,還有那位與自己自幼時便訂了婚約的未婚妻。

毫無背景,在這如魑魅魍魎的官場,二十二歲就身居首鋪。官運通達,情場順暢,當真是少年得誌,意氣風發。

他將刀鋒對準了貪官汙吏,小人賊寇。

可最後,卻醉死在了花樓姑娘的身上。仵作診斷,說是力竭而死。得來的是一座城的哄堂大笑。

有人發現了他胸前藏著一張手帕,上麵繡著一朵霜花,更是為書生的死添了幾分香豔的色彩。無人關心他是如何死的,人人都猜那張帕子是花樓裡哪位姑娘的。

可憐他那相依為命的母親,不堪流言蜚語,為了證明兒子的清白,在大年三十裡,跳進了護城河。

可憐他那情真意切的未婚妻,生來克父,十歲失母,到最後又克死了未婚夫和他的母親。人人都道她不認命,竟有那等勇氣,上了官府,擊鼓鳴冤,滾了釘床,承了十八般酷刑,隻為求上位者重審此案,還夫清白。最可惜的是,她熬過了十八般酷刑,還是死在西南大街的一個小角落。聽說屍體衣不蔽體,身上了肌膚青青紫紫,最後被丟到了亂葬崗,被好幾條野狗分食。

哦。

這位姑娘,名喚寒霜。

……

白骨累累的邊境

這裡有一座小城。

亂世總是出英雄。小城很小,卻也出了位英勇善戰的女英雄。她父親是個教書先生,最疼自己的小女兒,把她教的很好,小姑娘從小就長得好,父母兄姐怕她被欺負,離經叛道的尋了武師教她。這姑娘可是了不得,穿上紅妝能琴棋書畫,吟詩作賦,披上鎧甲能上陣殺敵,很是有靈氣,人人見了都是一嘴誇。

這家的孩子生的都好。長姐溫柔大方,兄長正直義氣,小妹活潑機敏。

擊退了邊境的賊寇後,竟被豪強以父母兄姐作要挾,強娶入府。

聽說呀,這姑娘在府裡過的很不好。被丈夫妻妾欺辱至流產,娘家勢薄,兄長上門想替妹妹討回公道,卻遭人活活打死;長姐想為弟弟妹妹討回公道,卻被婆家阻止。誰知道看起來溫柔端莊的女子,背地裡竟是涼薄無情,水性楊花,弟弟死了還不足十日,就與下人通奸,還被夫家當場抓獲,當下就沉了塘。就是可憐他們的老父老母,先後經曆喪子喪女之痛。

老父親也是失了智,不知好歹,竟將老鼠藥偷下給了大女兒的夫家,好在最後被發現了。老父見報仇無望,偷偷讓曾經的學生把妻子接走,帶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為了不連累被豪強巧取豪奪、被困深宅大院、他現在唯一的孩子,喝了砒霜,就自儘了。

小女兒在深宅裡,從之前一個被全家人疼的無憂無慮、富有靈氣,心懷大義,總是說自己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的姑娘,變成了後宅一個使儘手段害人的蛇蠍女子,竟想下毒殺死丈夫的妻妾,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她害人不得,反而自嘗苦果,害死了自己。

可惜啊。

他至死也不知道,他的老妻和學生在路上遇上了山賊。學生為了救師母,和那山賊拚命,同歸於儘了。他的妻子雖活了下來,卻是先後失去了長女、兒子與丈夫,最後還聽聞小女兒的死訊,心中的最後一根弦,斷了。

從那之後,乞丐窩裡多了一個瘋婆子。

……

太平的洛陽城。

這裡有一位少年將軍。

他的祖輩、父兄都死於戰場。後來,一個諾大的家族,隻剩下他與老祖母了。

他十三歲上戰場。

五年來,無一敗績,滿身功勳。他以一人,扛起了整座定國將軍府。

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打遍軍營無敵手,平生最愛多管閒事。好在少年長得俊俏,打馬而過,滿樓紅袖招。

他總以為自己會死在沙場。到底是少年意氣,想著自己死的時候怎麼也要山河同悲的大場麵。

可惜被無端卷入了一場混亂的事。一對奸夫□□被婦人的丈夫抓奸,他在旁邊的隔間飲酒,被婦人的丈夫誤殺。

人人都唏噓少年將軍的死。

真是潦草。

祖母沒了唯一的孫子,大病一場,不久也去了。

諾大的定國將軍府,一夕之間,也坍塌了。

……

北方有一個荒蕪小村落。

這裡有一位老人姓餘,醫術很好,旁人皆道,他乃當代華佗,能活死人,肉白骨。

他用一生去等一個姑娘。

後來的後來,他在沙場上撿到一個孩子。正好老人鰥寡,正好小孩孤獨。他給小孩取名為餘生安,希望孩子的一生,不要與他一般。於是,沒有血緣的二人,在這個亂世中相依為命。小孩身體不好,在老人的精心照顧下,磕磕絆絆的長大了。

直到有一天,小孩被強拉去征兵,即便他是家中獨子。幸運的是,他在臘月回來了,在他回來的這一天,江南難得的下了場大雪。不幸的是,他重傷未愈,沒撐過這一年。

老人想起的孩子最愛的鵲鳥。

關山難越,彆枝驚鵲。

老人一生治病救人無數,可偏偏救不了自己的孩子。

差一點。

偏偏,就差那麼一味藥。

那麼因為官兵打仗放火燒山而永遠消失的一味藥。

老人一生什麼也沒有了。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可這一次,他連春也失去了。

不論是矢誌不渝的愛人,還是他相伴長大的孩子。

他這一生,到底什麼也留不住。

人間雪冷,落幕無聲。

……

天下徹底亂了。

即便是世家,也在一夜之間分崩離析。

那一夜,唐絳和南桓瑾在一個偏僻漆黑的巷子裡等待信號的傳來。唐絳突然問南桓瑾:“女郎,為何您要教我讀書。”

南桓瑾垂眸,道:“你會讀書,能識字,在這個世道上,不是很值得誇耀的事情嗎?”

唐絳:“為什麼?”

南桓瑾沒回答他,隻是低低地問道:“唐絳,你會是那心裡藏著刀的人嗎?”

黑暗的角落沉寂了下。

這一瞬間,唐絳有千千萬萬句話湧上喉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這一生撒過無數道謊言,可這一次,他竟做不到像從前一樣,心安理得、毫無破綻讓對方相信自己。

最終,唐絳說了一句話,一句連自己也分不出真假的話:“我不知道。可是女君,我此生,都不會與你為敵。”

除了微風輕輕的吹著,除了遠處傳來一兩聲的犬吠,小巷在被萬物冷落著。

隻聽見南桓瑾道:“我想讓你讀很多書,懂得很多道理。”

“你可以去很遠的地方,聽聽海浪拍打礁石的回響,看看塞北的黃沙與月亮嘗嘗蜀地的美食,跟大草原上的牧羊人學唱歌——隻要你願意的話。”

“我想你愛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愛。”

“我希望你穿過人潮不息,也遍覽山河湖海。”

“我要你在這個蒼白的世上,深情的活。”

小巷的角落很安靜。

他們安靜的等候著。

時間在這一刻顯得格外的長。

過了很久,天邊傳來約定的信號聲。

他們成功了!

唐絳突然笑了出聲,聲音越來越大,南桓瑾也被他感染了。二人在無人的小巷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直到很久以後,南桓瑾終於意識到,原來唐絳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