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絳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穿進自己寫的小說中。
那是他筆下的第一個女主角。他因為她,從藉藉無名、一窮二白到一炮走紅,出道即巔峰,之後更是順風順水,最後成了超一流作家,成為作家界“行走的印鈔機”。
可令人唏噓的是,後來他的筆下,再也沒有這般吸睛的角色。不乏有人惡意的說,他首部小說裡的南桓瑾,傾儘了他所有的心血,自此,他在人物方麵的刻畫,江郎才儘。
當然,這個觀點被很多人質疑。因為他筆下還有不少生動的角色。
可沒人能否認,南桓瑾是他筆下最令人喜愛的角色。她的人氣值二十年霸榜第一,拉第二名幾百萬,無人可與之爭鋒。
所以,大家都理所當然的的以為,南桓瑾是他傾注了所有心血的角色。他也一定很愛她。因為一個不愛自己筆下角色的作家,是無法寫出如天上月、高台玉般的南桓瑾的。
可隻有唐絳自己清楚,他寫出這樣的人物,無非是精讀了心理學,把握了大眾的心理,所以才能創造出一個被所有人喜愛的、溫柔又堅定、從容且有擔當、不屈有魄力的姑娘。
已識乾坤大。
猶憐草木青。
唐絳從不是因為喜愛她才創造了她。
相反,她命途多舛、一生所有的痛楚與不堪都是他所賦予的。
唐絳第一次見到南桓瑾。
他比任何人,甚至她自己都要了解她。他向來都知道她有一雙極美、極空靈的眼睛,可他從未想到,她是這樣的。對上她眼睛的一瞬間,仿佛一切醜惡不堪都在那雙眼下無所遁形。
所以唐絳不喜歡她。
因為他本身就是醜惡。
他無父無母,無人教導,在孤兒院裡長大,看似溫和,實際上心黑到了極點。他和南桓瑾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南桓瑾可以為了路邊一個素昧平生的乞丐拚命,溫和有禮,顧全大局;而法學專業的他,踩著法律的紅線,隻愛自己,隻喜歡風水輪流轉。對於南桓瑾的胸有乾坤,他非但沒有自慚形穢,反而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可惜的是,他的相貌太好,手段太狠,演技又太好,信他的不用說,不信他的也沒機會說,所以這麼多年,無人揭穿他的卑劣與渾濁。
他成了一個麵黃肌瘦的乞丐,正在被身邊的其他乞丐毒打。
這是這部小說從未出現過的人物。
生逢亂世,人命如草芥,他似乎連活下去的機會的沒有。幸運的是,有人救了他。
芸芸眾生裡,他獨自撞見月亮。
三月,霧氣朦朧,煙雨婆娑,有人身著一襲白衣,撐傘而來。傘下的人眉眼溫柔淡然,似籠著迷離煙雨的春霧,還有一雙一見便終生難忘的眼。
他抬頭看向救了自己的人。
——隻一眼,他便確定了。
她是南桓瑾。
她看了看地上狼狽的他,微微蹙眉。
那天,在江南煙雨裡,她向他伸手,問:“跟我走嗎?”
唐絳知道,她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南桓瑾有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眼,多智近妖,按照現代的話來講,也是心理學的高手,是心有溝壑的政治家。誰都可以,唯獨在她這裡,他藏不住。唐絳毫無懷疑,南桓瑾知道他的偽善和惡毒,也絕不會憐憫他。
能被那麼多人喜愛的角色,哪裡可能是一個純潔無暇的盛世白蓮花呢?
可她救了他。
唐絳沒想過這種可能。他知道南桓瑾是個好人,可她手上也並非乾乾淨淨,她的刀下無一亡魂,亦有識人之明,此生無論是身處權力的中心,還是跌落神壇,她身邊的人無一背叛過她。
他是個很惡毒的人,天生涼薄,睚眥必報,狼心狗肺,她沒必要救他。
事實確實如此,即便是南桓瑾將他從淤泥裡撿了出來,帶他回府,予他體麵,還他尊嚴,他依舊隻想冷眼旁觀她一生的沉浮。
唐絳成了她的小廝。有一天,她問他:“讀過書嗎?”
唐絳恍惚了下,想起前生,又想到前塵種種,他譏笑:“讀書有什麼用?”
誰也救不了。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姑娘坐在書案前。
屋裡安靜了半晌,連呼吸聲幾乎都聞。
最後她輕輕道:“讀書還是有用的。”
她讓書童教他詩書,教他禮義廉恥,他們幾乎天天都見麵,卻再也沒說過一句話。就這樣過去了三個月,她把他叫到身邊,讓他成為自己的小廝,帶他出了門。
他不解:“女郎為何要帶我?”
她道:“你容貌尚可,氣度尚可,經過這些時日的學習,也算得上懂禮儀,知廉恥,腹有詩書。”
相比於繁瑣的衣裙,出門在外,還是男裝方便些。南桓瑾理所當然的換上了男裝,帶上些許精衛和暗衛,去了汝南。這一路上,到處都是災民。
恰逢汝南陳氏與清河王氏聯姻。南懷瑾以薛家表兄薛禾安的身份出行,而這個朝代以南、薛、明、顧這四大家族為首,陳氏和王氏沒理由不邀薛氏嫡長子。這也正和南桓瑾的意,她順理成章的住在了陳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唯有陳家的一位女郎,出現在了計劃外。
這位女郎名喬箏,是陳氏三郎的庶女,與這個時代的士族貴女、陳家的其他幾位女郎不同,她不通琴棋書畫,偷偷學的卻是下九流的醫術。在南桓瑾來到陳氏的第二日,便被人揭發,被放逐到了偏僻的彆院裡。
待到南桓瑾再一次聽到她的消息是,她被人辱了名節,陳家不能因一個女兒辱了名節,便要她自行了斷。
在陳女郎將白綾掛上房梁的那一天,南桓瑾讓暗衛救下了她。
她們初見時,陳女郎在屋裡,身著一襲素衣,麵色蒼白神情惶惶,薛郎站在院內屋外。女郎聽到屋外的少年道:“聽聞女郎的外族是醫道世家,女郎也隨了母族,聰慧擅醫。”
女郎麵色更加慘白。
又聽屋外的世家少年真誠道:“女郎擅醫,能醫世上人,很了不起。”
女郎一愣,輕輕道:“郎君折煞我了。我這身醫術,無非是小打小鬨,難登大雅之堂。當初學醫,不過是為自己歡喜,從未想過治病救人,更何況此身殘破,連自救都不能,又能救的了誰呢?”
少年清楚,她偷了小娘的醫書,離經叛道,除了自己喜歡外,怕是沒有什麼其他理由值得她冒著大不韙的風險堅持下去。
可那又如何呢?
這樣也很好。
人生在世,難得糊塗。
這個世道的人,百姓生不由己,貴族身不由己。在不傷害彆人的情況下,能活得開心就好。她想,至少,在這一刻,屋內那說出“學醫是為了自己歡喜”的姑娘,是這片天地裡,唯一生動的色彩。
她道:“論跡不論心。女郎無須救他人,在這世道,能坦率地、無愧於心地活下去,就很了不起。”
那位侍從,不知怎得,突然偏頭看了眼身旁的少年。
她神色間的澄淨溫柔認真,大概會使屋內的女郎終身難忘吧。他無意識地想。
“願姑娘往後,平安順遂,無病無災。”她拱手作揖,反身離開。
屋裡,女郎聽後,奔至門前,含淚打開門,第一次見到少年的模樣,卻隻看見少年青色的身影,端雅溫和,像是世間,最好的一塊玉。隨後,那位向來跟在薛郎身後,恍若她的影子般的青年,也消失在拐角處。
女郎第一次抬頭望向頭頂四角的天空。
出了這座小院,唐絳笑道:“郎君心善。”他似是有些好奇:“我還以為郎君會勸陳三娘治病救人呢。”
“她的命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她想怎麼活,都該由她自己決定。不管初衷是什麼,我如何能因為她這樣做對旁人有好處,就強迫她做一切非她所願的事情?”
“何況,她又沒有傷害旁人。”
“故而,女郎的歡喜最重要。”
“她是她生命以及自由意誌的唯一的主人。”
唐絳靜靜的看著身前的人。最後他輕輕的道:“郎君大義,是我狹隘了。”
似乎覺得此時的氛圍不錯,唐絳又問:“郎君,那我可以不讀書了嗎?我現如今也能識得幾個字,背幾首詩文附庸風雅,其他的,學不學應該也沒那麼重要了吧?”
意料之中的,得到麵前少年一聲斬釘截鐵的拒絕。
朝夕相處,日子一久,唐絳和南桓瑾也算是熟了起來。唐絳漸漸地會在南桓瑾麵前問些無關風月也無傷大雅的問題。
他們曾在人聲鼎沸的街上,坐在路邊的小攤前,看著人來人往。唐絳發現,南桓瑾在紅塵之外,總是溫柔的看紅塵。似乎旁人的一點喜樂,都會使她柔和了雙眼。
唐絳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也理解不了。
夏季的日落很絢爛,晚風輕拂著世間的不安,也許是因為當時的氛圍太好,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他問她為什麼。
“有人慌慌張張,有人忙忙碌碌,人生在世,有人為財,有人為權,有人為萬眾矚目,有人為名揚四海。可我是個俗人,更喜歡在夜市或小吃攤的煙火氣裡長歌縱酒,或是在一座四方的小院前,曬曬太陽,吹吹風,看著人來人往,守著流年,看彆人的熱鬨與歡喜,哪怕隻是庶民奴隸,想到他們會活得很好,我也開心的不得了。”她的聲音溫柔又堅定,她的雙眼像一汪清澈的湖水,格外明亮,明亮的,能夠撕開烏雲見天光。
“如此,便也足夠我愛這泥濘破碎的人間。”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盛開的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的盛景。
唐絳認真又安靜的注視著她。
他又些開心,又說不出是為什麼開心。他大概是醉了,竟脫口而出:“要不你來當皇帝吧。”
杏花又開了。
時間又過了很久,久到唐絳都快要忘了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多久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習慣地跟在南桓瑾的身後,習慣看著她的背影,會偷偷地跟在她的背後踩著她的影子。
唐絳帶著一篇晦澀難懂的策論來找她。他走進了小院,恍然發覺杏花樹下了場花雨。杏花如雪般灑下,樹下的那抹一藍仿佛成了世間最純淨也最濃烈的顏色。他無意識的想:這是克萊茵藍吧。
姑娘似是發覺了有人靠近,微微偏頭,風拂過她的鬢發,春日的陽光碎碎的灑在了她的身上,眼底還帶著未消散的溫和的笑意。
唐絳此生都難以忘記那一眼。
唐絳回過神,晃了晃手中的古籍,隨口道:“女郎,這大概不是我能看的吧?”如今的世道,世家壟斷書籍,人有三五九等之分,即便是家財萬貫的商人,也難求一本好的書籍。可這些千金難求的書籍,就這麼大大方方的讓他看。可這些策論晦澀難懂,每個十幾年的積累,根本無法懂得其中深意。
可南桓瑾卻把這些書交給他。
唐絳想,她大概是知道了。
南桓瑾站在杏花樹下。小小的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她輕輕的笑了,嘴角浮現出淺淺的梨渦,她說:“倒是我的不是了。可你想學嗎?你要是不願意,就當我無理取鬨了。”她的尾調微微拖長,比起平時的溫和,多了幾分輕快與笑意。
唐絳專注地看著她。
她說話的語氣,拖長的語調,眼裡含著笑意的樣子。
每一眼,都令他無比著迷。
就在這麼一個平凡的、與往日相似的春日裡,唐絳突然意識到了,原來他喜歡她。
唐絳突然很難過。
他該怎麼麵對她?
他不僅對這個亂世的高樓危塔冷眼旁觀,更是她前半生孤苦、後半生流離、一生苦難的始作俑者。
而他也清楚的知道,南桓瑾不會喜歡他這般糟糕的人。她把他待在身邊,親自教導,不是因為她有多麼喜歡他,而是她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人。所以這個很好的人,會去儘自己所能儘的最大的力去救她遇到的每一個人。
她待你很溫柔,不是因為那人是你。
而是因為你是眾生。
她待眾生皆溫柔。
唐絳想起了自己給她、她既定的結局。故事的結局,在麵對此刻要死的人與將來要死的人,她選擇了後者。可她又怎能甘心呢?故,死亡或許是她最好的結局。可他又甘心嗎?
這一刻,唐絳終於意識到——
命運的簽,或許隻讓他們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