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介不知道從哪裡尋到了我至今很想收藏的話本子,按照我和他的賭約,要放他三天自由。
我將這事在飯桌上同玄水仙君提起時,原想讓他幫我猜猜阮介是哪裡得來的門路,不承想玄水仙君頗為瞧不起我,一個勁數落我沒個殿下的樣子,簡直好賭成癮,成天成宿想要同旁人賭出個勝負來,這話我聽了心裡委實很不好受,於是我和他打賭五天之內不再和彆人打賭。
不過有一點玄水仙君說得對,阮介不是什麼穩重的人,當年好不容易從無儘海裡把他帶出來,為此我還受了傷,好吧,雖然我中計了抽了他一鞭導致他比我傷得還要重些,但總歸也是我給治好的,沒想到這人居然絲毫不領情,每分每秒都覺得做我的小廝是委屈他了,成天吵著鬨著要走,我聽說碧海石靈族的記憶力和追蹤能力都是一頂一得好,便試探著將上次在空荷仙君那裡沒求來的話本子複述了個大概,賭他若是能找到便放他三天自由,我上午剛說完,他下午就找到了,我們都有些迫不及待。
我重溫了一遍話本子,就將它虔誠地鎖在了我的小箱子裡,阮介說,好東西一定要放在不起眼的地方,這樣就算進了賊,也不會招人注意,我深以為然,把畢生珍藏的話本子都放在了全山洞裡最破爛的紅木箱子裡,不巧的是,我的鑰匙,丟了。
一定是在玄水仙君那裡蕩秋千的時候給蕩沒了,我要去找找。
我可能是四海八荒第一個困得使不上術法的殿下吧,平常精力充沛的時候也沒覺得玄水府這麼遠,也許是沒有阮介在身邊嘮嘮叨叨,我越走越慢,形單影隻地像個孤寡老人。我不禁想,與其留一個整天跑沒影兒的阮介在身邊,還不如讓重折回來,雖然他和阮介在我心裡的煩人程度不相上下,但有人總比沒人好,更何況同阮介相比,重折從不敢罵我。
說到重折,我想起了比繼位考試更讓人頭疼的事——下凡曆練,爹爹囑咐重折先下凡去給我探探路,無非是些風土人情人性什麼的,聽說凡間世有三千小世界,不知道重折這一去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不懂天帝一天到晚為什麼總愛搞些形式主義,四海八荒之內能繼承的位子也就那些,繼承人也就那些,就算不合格又能如何?難不成給那些君王們都續著命連夜多生幾個?頂多下個旨意說是考核試用期加長,據我所知,考試和曆劫都沒成功的人,加長試用期後基本都成了,那天帝這又有什麼意思呢?非要知道他請的教書先生水平如何嗎?這些話我不敢當著彆人麵說,隻得天天對著我爹說,從早上說到晚上,從日出說到遲暮,從鄰居小山鷹結婚說到小小山鷹出生,我爹聲稱他終於發現我除了拆家以外其他的煩人之處,不叫我小拆了,改叫我小煩,最終他還是忍不住了,帶著我娘離家出走,臨走時也沒有讓我知道他們要去哪裡,隻是寫信說他們要去看看外麵的世界,為了不讓阮介追蹤到,他們甚至冒著被加入送信黑名單的風險也不讓信鳥把地址填完整,我對他們夫妻倆的這種行為表示嚴重抗議和強烈譴責,我娘親是上古仙山不周靈秀之氣孕育而成的守護山神,本來責任感是很強的,偏偏嫁給了我爹。
早些年聽穀裡的人說我應是有個哥哥,我便從不把自己和繼承人這三個字兒扯上關係,爹爹喝醉酒時經常會宣揚我的事跡,彆人讀書的時候我在玩,彆人曆練的時候我在玩,彆人補課的時候我在玩,彆人通過了繼位考試,我不吭聲。
等我長到了十七萬歲也沒見著傳聞中的“那個哥哥”,大家都喚我“殿下”時,我開始慌了。阮介跟我說,慌也沒用,他去凡間玩的時候學堂裡見得多了我這種人,安慰我說隻要魔界沒有私生子,我一定能在有生之年當上繼承人。
早個幾百萬年,碧海石靈族負責這個事兒的時候,大家到了年紀走個過場就繼位是一件洗腳就要脫鞋脫襪子一樣簡單的事情,但是這項具有五界性的大事後來落到了神族頭上,雖然大家平日裡都刀劍相向,一到這個時候,還是會強迫自己心平氣和地坐下來憋屈地把繼位考試給商量了,自從白玉京建起了竹裡學宮,教育水平直線上升,加上大家都知道神族最愛搞些仁義道德,暗地裡下黑手的可能性比鬼族妖族魔族要小些,於是負責繼位考試的事情就順理成章地一直落在了白玉京。
繼位考試是眼前的焦慮,下凡曆練賺實踐分是之後的焦慮,我決定還是先焦慮繼位考試的事。想到下凡曆練不用這麼早焦慮,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輕鬆。
由於南海那位繼承人前不久剛辦了繼位儀式,四海同慶,竹裡學宮特地放了三天的假,約摸著明天就要開學了。越想越後悔,我實在不該昨天同阮介打賭,早知道就應該前天同他賭,這樣明天就有人陪我上學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這幾天總在做事後後悔的事,要怪就怪我是個愛湊熱鬨的魔。譬如此刻,看見有人在吵架我總想湊上去聽聽他們在吵什麼。離近了些,我認出來了,左邊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滿臉怒氣的是西海小公主簌湫,在她那群兄弟姐妹裡排行第五,人人都叫一聲“五公主”,右邊站著一句話也不肯說憋紅了臉的是不日前飛升白玉京的海神祦渺。
她兩認識?簡直稀奇!
莫非玄水說的不日要被爆出來的驚天大八卦就是這個?
我又往前湊了湊,突然聽到樹葉摩挲聲,一聽就知道有人經過。
“誰在那裡!出來!”五公主柳眉倒豎,提劍就指著我躲起來的位置。
天可憐見,我一直覺得話本子裡偷聽的那個總是在要走的時候踩到樹枝是一件多麼巧合到無語的事情,等真輪到自己了,隻想吐血遁走,更重要的是我也沒想走啊!做完了心理建設,我剛想邁出去承認呢,就有人先我一步從樹林子裡走出來,聽腳步聲不疾不徐,我翻了個白眼:敢情剛剛是你丫的露了陷。我等了一會兒,並沒有聽見預想之中的怒斥和翻臉,說話聲突然小了些,我側著耳朵往前湊了湊,正納著悶兒呢,突然有人繞到我麵前。
“小和,都等你呢。出來吧。”
這個稱呼甫一出口,驚了我一身雞皮疙瘩。
無他,我聽出了這人是誰。
我覺得我此時的處境有一絲尷尬,沒有同窗幾日不見甚是想念的寒暄,相顧無言,尷尬到我想流淚。於是我開口想要率先打破尷尬,先發製人,再反客為主,接著揚長而去,留下冷漠又瀟灑的背影。於是,我站起身說:“剛剛不小心跌倒了,覺得太丟人了又不好意思站起來,打擾了打擾了。”我盼著這三個人之中隨便哪個點點頭,我好抬腳走人,誰料他們一個比一個眼神銳利地盯著我,搞得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想說點什麼,於是我開口道:“我就看見五公主有點生氣,什麼也沒聽見。”
五公主冷哼一聲,看向害我被發現的“罪魁禍首”,語氣莫名其妙弱了點:“那三殿下呢?”
我心裡清楚簌湫為什麼沒底氣,在白玉京這個仙家的地盤裡,這位三殿下,身份地位金貴著呢———天帝的第三子,仙界人稱“三殿下”的帝辛。
都說天家無名無姓,緣生石前讓玄色仙君問一卦,到三殿下這一輩,應是輪到“離”的,但說是天後娘娘在生下帝辛的前一日做了夢,夢裡有人道是三殿下命中有劫,注定要受什麼生離死彆之苦,娘娘醒來後便再也不願以離為姓,隻好改了。
問你呢!我朝他擠眉弄眼。
三殿下收回視線,語氣裡有幾分隨意:“你有什麼值得本殿停留?”
天殺的,你會不會說話!我在心裡哀歎一聲,得了,要吵架了。我立刻打了兩聲嗬嗬:“這路也太不寬敞了,大家能碰見都是湊巧,湊巧哈。”
又沒人說話了,氣氛中有一絲詭異的沉默。
我最恨天界這些人,說話不疾不徐慢得要死,我又最不喜歡這種自己尷尬的場麵,於是自覺帶了幾分溫柔笑意看向西海那位小公主,頗為友善地道:“五公主剛剛橫眉怒目的樣子真是英姿颯爽!我是真沒聽見,不過我這個人愛觀察彆人的表情,海神剛剛臉這麼紅,怕不是在自我剖白吧?”
這是為了緩解尷尬才打的趣,他們不會聽不出來吧?
除非他們兩是真的在表白…
我搗了搗帝辛的胳膊,示意他也說兩句。畢竟都是同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能少得罪點就少得罪點。
五公主不說話,五公主很尷尬。
我有一種歪打正著的尷尬,決定還是什麼都彆說了直接走人吧,不承想三殿下卻低頭朝我笑笑:“若是和光想聽,我隨時可以自我剖析,不必勞煩旁人。”說完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發釵,生生讓人臆想出了幾分柔情。
不止五公主懵,我也懵了。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她也看著我,我又看向她。
四個人相顧無言,簌湫想哭,我也想哭。
竹裡學宮誰不知道南海大公主,簌湫的姐姐琴峮,在太上封君宴上對三殿下一見鐘情。
這個一見鐘情說來甚是離奇———琴峮當年恐怕還沒有椅子高,三殿下沒準還在穿開襠褲,誰能知道這個“一見鐘情”居然維持了數萬年,不失為白玉京一段佳話,當然了,最後這句話是玄水仙君說的,我記性好,對這類情感秘事一向記憶猶新。
不過,雖然我“實戰”經驗為零,但話本子瞧得多了,理論經驗怎麼著也是能拿得出手的,黑心的三殿下,這是在拿我當擋箭牌。
“你們兩究竟是什麼關係!”
“如你所見,”我莞爾一笑,想故意賣個關子活躍一下氣氛,“———沒有關係。”
也許我這活躍得太不合時宜,簌湫沒等我說完,開口就已經有哭腔了:“學宮裡旁人總道你們倆關係不一般,姐姐還傻傻地不信,如今真是我南海真心錯許,你二人一個天界一個魔界,真以為能在一起嗎?”
說罷摔了劍,哭著跑了。祦渺神色複雜,行完禮就追著去了。
我歎了口氣,望向他:“我們關係不一般嗎?”
帝辛提醒我道:“六萬四千三百二十一年前第三屆遊園春會時訂下的婚約。”末了,看著我的臉,又補一句:“記不清了。”
這一連串數字,他記的分明很清楚,但“記不清了”一般就是不想讓任何人記得的意思。我點點頭,頗有眼力見地附和道:“也對,太久了,遲早要取消。”
剛剛還春風和煦笑意盈盈的人不吭聲了,給了我一個飽含深意又晦暗難明的眼神。
我忍不住在心裡感歎,要論捉摸不透,天界中人可真名不虛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