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燈火通明,何萍琴扶著她到了床上,她閉著眼,似乎是睡著了。
何萍琴站在床邊良久,打量大殿裡的四周沒有想象中那麼奢華的陳設,這裡的有些擺設甚至比不上何府裡的受寵的妾的房間。
何萍琴的視線回到床上,她不明白那個一向聰明守禮的大家閨秀許連屏為什麼今天會那麼從心妄為了,誰會不對天上的月亮動起攀摘之心?
可她,何萍琴,更愛權力,更想攀附的也是權力。權力啊,是多麼讓人沉醉的東西,它是入口則化的動物的脂肪,有的人討厭它的滑膩,有的人卻喜愛這種滋味,哪怕難以下咽。擁有了權力,又有什麼事不能成功呢。何萍琴想。
她確實是何威的女兒,名義上的幺女,可何威早年風流浪蕩,與其廝混的女子不可勝數,他的孩子更是數不勝數。她的母親梨琦是個歌坊裡的妓女,當年何威作為巡撫來到了煙雨中的杭州,因為歌喉出色外加容貌豔麗她的備受一時何威的寵愛,好景不長,何威不久回了京,叫她母親等他,他會來接她的。等何威走後,梨琦才知自己懷了孕,她耗費了許多自己存了許久的私房錢才讓坊裡的鴇母準她生下孩子。
一年,兩年,梨琦等了好多年,都沒有等回到何威。一個自幼在花紅柳綠之地、一點紅唇萬人嘗的歌坊妓女,卻期待著一個風流的男子實現他不知和多少個和她同樣的女子說過的承諾。她是天真的,她是愚蠢的。在這之前,她明明看過很多個和她類似的姐妹的遭遇。她應該明白的。
但一時的寵愛迷了她的雙眼,男子舉手投足的溫柔體貼和不斷的甜言蜜語讓她以為這個人是深愛她的。
妓女的孩子仍然是妓女,哪怕是京城何威的女兒,誰知道是不是呢?
梨綺愛這個孩子,但在長長的等待中耗費儘了她的心神,她隻護了她的孩子五年,之後便香消玉殞,曾經被多少紈絝子弟追逐的紅顏作了地下的駭人的枯骨。
何萍琴是美的,她的第一場接客讓歌坊門庭若市。生長在黑暗之地的花朵是脆弱的蝴蝶,是誰都可以褻玩的卑賤的奴仆。在那種地方,美與醜都是一種錯誤。
她生於錢權聲色之間,最怕的最懼的是錢是權,最愛的最難以割舍的是權是錢。有權的官員可以讓她隻用陪他一個人,有錢的可以買下她一夜,可以給她送來珍貴的珠寶、華美的服裝,哪怕他們所喜歡的不過是她的皮囊,哪怕他們把她當做是掛在牆上可以肆意把玩的花壁,不是活的不是人,隻是個閒來無事看看耍耍的玩意。
她生在那種地方,她活在那種地方,你能希望她長成什麼模樣呢?
她做出的最不符合她身份的事讓她付出了一次生命的代價。一個紈絝子弟碰了她身邊從小陪著的侍女,那個醜陋的有著一雙細眼的男人撕下她侍女的衣服,他才碰完她,又去碰她的身邊人。她本就覺得自己臟,他碰了自己這樣臟的人再去碰她一直護著的人。
她覺得惡心。她強撐著身體拿起桌上的花瓶朝那人的頭上砸去,一時間,鮮血淋漓。
她叫侍女帶著錢逃跑。
她自己留下,躺在窗邊的美人榻上,聽樓下人聲樂聲喧鬨,輕吟淺唱著勾人奪魄的豔曲。她一時覺得自在極了,翩翩跳起舞來。房間內燃著不知名的花香,天光是白的。她踩著了留下來的血,不在意地仍然跳著。
等那人的奴仆上來見著這凶殺現場,抓住她挾住她,她才不得不停下來。
她進了監牢。
她遠在天邊的父親正巧缺一個美人傀儡,瞧上了她。這時,就不得不念叨權力的好處了。
在父親的操作下,她從將要斬頭的囚犯一躍成為了被一家富商撫養長大的京中大臣走散的幺女。卑賤與權貴好像在一瞬間得到了統一。
她的父親如同慈父般待她,溫柔體貼,甜言蜜語。是的,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沒有長腦子的美人花瓶,人們不就應該這麼待她嘛。她也像她的父親待她一般對待京中的所有人,她是朵溫柔體貼的解語花,她善良天真,裝得如她那個可憐的母親一般愚蠢。
人們忘了,漂亮美麗的不止脆弱的蝴蝶,不止脆弱的花朵,還有豔麗的毒蘑菇,更有美豔的毒蛇。她在學會如何做一條毒蛇,從她被她的父親救下的那一刻起。所有知道她過去的身份、看不起她的人,都已在泥土中深埋。
權力讓她生,讓她死,憑什麼呢?憑什麼呢。她不過是反用了權力罷了。
可現在,她站在這世上最具權力的人的床邊,心裡正在想的,卻,與權力無關,沒有恨,也沒有喜歡。
在燭火下,她細細的打量著李青石熟睡的側臉,她清晰地看見上麵有一條早已愈合的、不易看見的狹長疤痕。她聽說過很多關於這位帝王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有的說他身高九尺,麵部俊朗,力大無窮,是個單手可製凶狼的壯漢;有的說他蓋世無雙、足智多謀,是個儒雅風流的君子。她覺得呢,這個人是輪月亮。月亮是乾淨的,臟東西碰了上去是一種侮辱,是一種褻瀆。她是臟的。
臟,這個詞,第一次來形容人,她不是第一次從他人的口中聽到。
當她洗了好久澡,等到皮膚皺巴得像是老人的皮,才從盆裡起來,卻仍然被人說臟時,她就知道,臟,這個字,與她一生都牽連著。
她靜默地站著,聽著李青石的呼吸聲。等到天方大白,她出了殿,向太監道了彆,孤身出了宮,回了何府。
床上的李青石睜開眼,用手擋著臉,發出長長的歎息聲,接著說“倒是可惜。”一個黑衣人輕巧地從橫梁上下來,跪在她的床前。
“你去跟著她。務必要讓何威知道我的身份。”暗衛接了令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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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石喊住他,又安排了一些事情,才讓他退下。
她從床上起來,入屋的春風微涼,燭火已熄。大殿內沉陷在青灰色的冷清裡,手中的石頭是溫的。她沉陷在天光裡,像是座孤寂的石像,難以人言,如我這塊石頭一般。
“下輩子,如果真有所謂轉世一說,我望變成一塊如你一樣的石頭,不知人事。”她說。
可她不知道啊,我是知人事的。我跟著她那麼久了,一開始確實是什麼也不懂的,可到現在已懂了許多事情。比如現在,我懂她的孤獨和悲傷。
你是不孤獨的。我想告訴她。
可,我無法作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