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雲這一夜都沒睡安穩,翻來覆去地做有關弟弟的噩夢,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便徹底驚醒,完全睡不著了,乾脆爬起來去確認弟弟的情況。
卻沒見到人。
他心裡咯噔一下,找了一圈發現父母也不在,嚇得手都在抖,著急忙慌地給黃瑩打電話。
“在取水河呢,醒了就過來吧,小心點彆被小月發現。”
李西月還小的時候,黃瑩便喜歡帶他去取水河邊玩,指著河裡月亮的倒影對他說,寶寶那個就是你。從那以後取水河就成了李西月的樹洞,開心了來河邊歡呼,受傷了到河邊哭泣,就算去首都讀大學期間,寒暑假回來也總會來河邊溜溜——除了這特殊的三年。
取水河又叫石頭河,因岸邊都是黑色的石頭而得名,是邊城唯一的地上淡水資源,窄窄彎彎的一條據說來自天山,沿途的崇山峻嶺保存住它雪原藍天一樣的顏色,是難得一見的美景。但此刻天色尚早,美景還未醒來,隻餘灰黑的石岸和黎明斷續朦朧的波光。李西月在河裡起舞,融化的雪水握住他的腰際,秋風淩亂他半濕的發,修長的腿拋過頭頂,揚起被攪碎的河光。
這三年的苦痛,該吸取教訓嗎?
李西月無法回答。
他是真的喜歡這個新的劇本,也想給工具人一樣的舞錘少年一個借自己軀體被愛的機會。可是他飾演的角色,真的可以被愛嗎?會不會再次被拖入深淵,因為他而被潑上腥風血雨的汙名?而他被牽連了三年的家人,難道還要因為自己的私心而繼續心驚膽戰下去嗎?
李西月感到冷,皮溫幾乎同來自雪山的河水融為一體,可胸腔泵出的血液卻是滾燙的,冰與火的衝擊就像他撕扯的內心。他的動作越來越快,畢竟事情總在激烈的鬥爭後才見分曉。
舞蹈固然是他的熱愛,但嘗試過一次演戲後他才明白,他熱愛的隻是這樣的表達方式,而演戲,打開軀殼容納一見如故的靈魂,才是他渴望的轟轟烈烈的生活。
他有一顆敏感而充沛的內心,一切囿於現實的安穩都是對他的束縛。
一曲終了,天光未白,人生的抉擇也未落下錘音。李西月低頭苦笑,拖著濕淋淋的步伐走回岸上去——他必須要趕在家裡人醒來之前回去洗澡上床,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放在石頭上的手機突然亮了亮屏,李西月定睛一看,一串來自不同人的消息幾乎同時到達。
黃太後:“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寶貝,趁著還年輕。”
德昌武術—李:“去年就和你哥商量過了,要是我和你媽走了,武館寫你的名字。”
北方的雲:“材料已經交了,年底就升,以後研究院能分一間小套房給我,絕對安全。”
他猛地抬起頭,隻見三個熟悉的人影在岸邊徘徊,逆著光偷偷摸摸地縮短同他的距離,見他抬頭,用力地衝他揮手,拔腿就向他跑來。李西月眨了眨眼,破碎的波光彙成了河,終究是淌了下來。
一張毛毯從天而降,李北雲一邊附和著黃瑩的嘮叨,一邊把李西月包裹得嚴嚴實實,溫柔的毛毯帶著體溫,像家的懷抱。
被溫暖催化著,李西月忍不住埋在李北雲的懷裡,嗚嗚咽咽地哭。
黃瑩三人也落下了淚,整整三年,這個覺得自己拖累了家庭的孩子終於哭出聲來。
一時間氣氛靜謐而悲傷,家人的愛是最強大的後盾,但如果不是惡人帶來的厄運,原本是不需要用到這張盾的。
待李西月哭夠了,看著李北雲被弄臟的外套,忍不住害羞到捂臉,同家人說了一聲就披著毛毯轉身去河裡洗臉。
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醜死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響起,兩個消防員衝上來七手八腳地將李西月死死按住,身後還跟著一群陌生的年輕人。見圍著李西月的三人呆呆地沒有反應,消防員扭頭衝他們大吼:“救護車聯係了嗎!”
李家四人:啊?
雙方解釋了好久才搞清楚情況,原來是一群通宵結束的年輕人路過河邊,遠遠地看到河裡有個人形黑影在動,以為是有人要輕生——在其中一人用相機拉近後拍了幾張李西月的照片後更確定了。
用那人的原話說:“我覺得他要碎掉了。”
幾人本來打算報警,但剛好有個住在河邊的人想起消防中隊就在100米遠的地方,於是一行人兵分兩路,一隊去消防中隊搬救兵,一隊試圖偷偷摸摸下岸邊穩住投河者的情緒。
消防隊員來得非常巧,剛好見到濕透的李西月呆呆地站在河與岸的交界處,便毫不思索地衝上前去將人控製住,堅決杜絕輕生的情況發生。李家四人被按得八眼懵逼,解釋了好久消防員才勉強相信李西月就是跳個舞宣泄一下情緒真沒溺水,但非要看著他們把李西月送去醫院檢查身體才肯放心離開。
黃瑩也有心讓李西月再檢查一下,噔噔蹬蹬跑去給他交費,李勇先出去給消防員和那幾個好心人買早飯,留李北雲在醫院大廳照顧李西月。
李西月十分不好意思,把頭埋在毯子裡裝鴕鳥,半晌才鼓足勇氣站起身來朝幾位好心人鞠躬道歉。幾位手忙腳亂地扶他起來,哪知李西月力氣驚人,他們一時間竟沒扶動,不禁對李西月刮目相看。
無他,實在是李西月長得太漂亮了,雌雄莫辨的中間美麗,具有極大的迷惑性,實在不像一個力氣很大的選手。
其中一個女生盯著李西月看了半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你是李西月!演漆風那個!”
李西月心下一驚,條件反射一般遮住自己的臉就要跑,一低頭看見一圈的腳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跑不脫了,也是安全的不用跑,於是點頭承認。
那名女生的眼睛立馬就紅了,顯然也是舊神的粉絲,還是沒被多方勢力牽著鼻子討厭李西月的那一類。
李西月還從沒在現實中碰到這種情況,他的粉絲大多在互聯網的各個角落鼓勵他、安慰他,但從來不打擾他的日常生活。尤其是被電筒照眼汙水洗頭甚至騷擾到搬家後,李西月為了保護家人幾乎沒有出過門,隻是拍一些室內的短視頻同粉絲們報平安。是以他如今隻會手足無措地讓女生彆哭了,沒想到他越勸女生哭得越厲害,吸引了大廳越來越多人的目光。
眼看著情況不太妙,剛好黃瑩交完費回來,李西月再次向幾位“救命恩人”鞠躬道謝,然後拿著體檢通知單拔腿就跑,留黃瑩和李北雲幫他擦屁股。
等所有事情都忙完已是中午,幾位好心人觀察半天總算放心回去補覺,黃瑩偷偷給他們塞了一遝紅票子感謝。但體檢報告冊還得等兩天才能來拿,不過折騰了這麼久大家都累了,李家四人索性找了一個街邊的家常菜館先填飽肚子再說其他。
和每個現代社會的普通人一樣,點完菜後他們紛紛掏出自己的手機看看有沒有錯過的消息,沒想到四人的手機如出一轍地被打爆了,99+的未接來電和99+的社交平台未讀消息彰顯著事態的嚴重性,而右上角一模一樣的四個靜音標誌更是令人不安。
四人各自看了好一會的消息才捋清楚情況,原來是打探情況的那幾個人直接下了河岸邊,加上天色太暗,所以並沒能看到李家三人。出於急切的救人心理,他們將鏡頭對準李西月拉近拍了一個幾秒鐘的視頻放到網上,打上“已報警,求擴散!求聯係家人!”的標題,並在評論區簡短地描述了一下情況。結果這一路事情太多,加上他們深信李家三人覺得李西月不會輕生是常見的對抑鬱症的錯誤認識,於是在那裡努力地給他們科普“微笑抑鬱”,早將視頻的事忘到後腦勺去了。
結果經曆了一早上的發酵,這個視頻登上了同城熱榜,好心的網友們四處擴散求助,於是很快就有人模糊地認出這是漆風的扮演者李西月,並隨後有李西月的同學實名認領。
牽扯到明星,還是輕生這種社會事件,那熱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早上八九點的互聯網高峰迅速將這個視頻頂上熱搜,一眾營銷號聞風而動,蹭抑鬱症熱度者有之,已澄清的黑料限時複刻者有之,蓋棺定論李西月已死亡者有之……相關詞條五花八門,從 #漆風李西月輕生# 到 #掌握破碎感的神#,屬實是什麼角度的都有。詞條底下也是多方混戰,罵人的惋惜的痛哭的焦急的求科普的應有儘有。
上午九點半,還是沒人能聯係上李西月一家。眼見著事態愈演愈烈,擔心火燒到自己身上的山竹文化迅速聲明已經和李西月解約,想要用割席的方式來保全自己。沒想到此舉卻將混戰的火力通通吸引過去,Z國人死者為大的理念在此刻體現的淋漓儘致,而聲明之後貼出的解約證據更是引起了眾怒。
“10月16號星期五才提交的申請,10月17號上午八點就解約成功了?怎麼你們周末也加班嗎?”
“人家剛出事你就出來踩一腳,生怕彆人不知道是你雪藏的是吧?”
“但凡你稍微護著點我寶,他至於輕生嗎!就是你們害死的!彆想甩鍋!”
“我寶被潑臟水的時候你唯唯諾諾,我寶自殺了你重拳出擊”
“黑料還得藝人自己開直播澄清,甚至工作室官號都沒轉發澄清內容,放你娛也是獨一份了。”
“很好,漆風死於暮春的火,李西月死於初秋的水,舊神粉絲滿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殺我彆用聯動刀啊”
“敲裡嗎!聽見了嗎!敲裡嗎!”
“所有罵我風哥的全是凶手!”
“暴斃!你個神金!”
“made,為什麼被罪神之火燒死的不是你”
“抵製山竹文化!三觀不正!草菅人命!”
“他不過是演的太好,這又做錯了什麼?向前不認李西月的漆風,我認!”
“向前算什麼,他懂個屁的舊神”
“月亮死了你們出來認了?早乾嘛去了?”
“月亮被罵的時候你們一個個在那裡吃漆風美強慘的代餐!跑去認領月亮黑料的同事那裡磕糖,還要反過來怪月亮這邊粉圈氛圍不好天天和彆人吵架!”
在混戰之外,衝到最頂端並掛了“爆”字後綴的詞條,是那句經典的:
“醫生才能確定他的死亡,媒體不能。”
李家四人麵麵相覷,李西月連忙去登錄自己的微博大號,卻想起來密碼並不在自己手裡,打經紀人的電話也一直顯示占線中。
正在注冊新號走認證流程時,李西月的手機又有新的電話進來,他看了看電話號碼,感覺有點熟悉,再三思考後還是在自動掛斷前點擊接聽。
“已經有媒體圍在醫院了,這裡太危險。我在門口,白色巡洋艦,車牌尾號786。”
李西月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這人是誰,更覺得不可思議了:“李……李先生?”
電話那頭直接了斷地回道:“是我。”
末了又補充道:“飯店人多眼雜,太危險了。你們上車,有什麼問題我都會解答的。”
李西月聞言往四周看了看,果然瞄見有人躲在同伴後麵偷拍,他當機立斷,也不等上菜了,掃了兩百塊便示意家人跟著自己走。
李家三人不知內情,直到李西月拉開車門示意他們上車的時候都是懵的,看到駕駛座上的李先生就更懵了。
李先生露出一個堪稱靦腆的微笑:“我姓李,全名李柘,目前雲帆影業的決策是我在做。”
副駕駛的李西月聞言反手打開了國家反詐中心app,然後抬頭確定汽車是否還在邊城境內行駛。
李柘猜到他們不會相信,於是繼續補充:“我這次來邊城就是為了找到你,李西月。”
李柘將自己兩度尋人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順帶把表哥的暗戀改成追星,把專門找的劇本改成剛好適合他,把要為他公關改成響應號召做一個反網暴的典型。
總不能把表哥的白月光嚇跑了不是,五年前的找人滑鐵盧已經是兄弟倆能接受的極限了。
李西月還是不信,雲帆影業幾乎專攻電影,片子不多,但每一部都是票房和評分雙高的佳作,且大多都有更高層麵的支持,能拍一些其他影視公司接觸不到的東西。以李柘這樣的身份地位,就算是替表哥投資一個小明星,又何必屈尊紆貴跑到邊城來親自和他談?
“好吧。”李琦生裝作很為難的樣子,“你手裡的那個劇本,本來是六合打算發行的一款遊戲,打算做成多賽道的大ip,結果版號卡住了,主美也因為情感糾紛跳槽了,眼看著前期投入要完全打水漂,六合那邊就讓我接手一下,看能不能拍成電視劇先把ip盤起來。”
李西月恍然,怪不得劇本的內頁還有人設圖。
“六合是我小叔的產業,自家人當然得幫自家人。”
你也是自家人啊,嫂子。
李柘側頭看了有些動搖的李西月一眼,乘勝追擊:“過審的事雲帆會努力的,但是在播出之前,為了保證ip的新鮮感和神秘感,你不能在任何場合提及、暗示有關內容,也不能出演其他的影視作品。你和這個ip是綁定在一起的,我們經營這個ip需要的是角色,不管是遊戲、動漫還是影視化,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原來如此。和一個未來的大ip綁在一起,聽上去是塊大餅,但是無限流的題材過審本就難上加難,遊戲劇情的受眾和影視作品受眾也大不相同,不確定因素太多,而要付出的等待也太多。
可李西月最不缺的就是等待,不論什麼結局都比現在要好。
李柘的行為總算有了還算合理的解釋,李西月放下心來,正打算開口同意……
“那簽雲帆嗎?”李柘冷不丁地問道。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