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邊城已有些蕭瑟,梧桐隨涼風鋪了滿地,輕便的男士皮靴在落葉上蹦蹦跳跳,像秋天的第一曲芭蕾。
“媽~”
皮靴的主人千回百轉地同電話那頭撒嬌,一邊心虛地把踩碎的葉子踢到花壇裡去。隨著他轉身,棕色的眸暴露在陽光下,像盛滿了笑意的琥珀。
“我真的已經很健康了,今天就不煮藥膳好不好嘛~”
電話那頭的女人顯然沒相信,畢竟這位有裝沒病的前科。
“彆以為我不知道你!上回體檢才說了你貧血,這補血湯必須給我喝到下個月!”
李西月倒吸一口涼氣,這補血湯多喝一口都是對自己味蕾的荼毒,結果黃太後竟然要他喝到下個月?!
李西月的母親姓黃,全名黃瑩,李家剩下三位男性敬稱其為“黃太後”。在養孩子方麵,全家人隻有她一位有發言權——李西月李北雲兩兄弟長得比爸爸還高,體智雙馨不說,從小到大竟然幾乎沒有生過病。至於李父,開的武館生意蒸蒸日上,卻早早地落了一身的傷,他自己還得靠夫人照顧呢。
李西月眼珠轉了轉,想到一個絕佳的借口:“我今天把手續辦了,三個工作日內我就恢複自由身啦。”
李母聞言一驚,“這麼大的事情你不早說!我還以為你去申城是見老師呢!老李!老李!關門!快把北雲叫回來,咱們一家今天去下館子!”
也不奇怪李母會如此興奮,李西月這三年的蹉跎全拜這家公司所賜。三年前李西月還是a大舞蹈學院的研究生,是麵試前導師提前撈走的心尖尖,是舊神劇組飾演邀約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他將自己關在宿舍補了半個月的原作漫畫,出關第一件事便是讓導師同意放自己去拍戲。導師被他磨了兩天,總算點了點頭,幾乎是同時上門的經紀人帶來一紙三年為期的合約,徹底改變了他人生的軌跡。
《舊神》的男二漆風,是幾乎所有舊神粉絲的白月光朱砂痣,《舊神》爆火的五年來,大大小小的cos數不勝數,可以說是流量密碼的代名詞。曾有句梗叫“沒有人會在看過舊神後不愛上漆風”,李西月也不例外。將自己關在宿舍補漫畫的一個星期裡,他迅速地上頭,愛上那個明明身為既得利益者卻能為了更多的人而與利益來源鬥爭的“神”,甚至在熬夜熬到昏天黑地的時候,神誌不清地認為世界的某個角落真的有一個叫做漆風的半神。
於是減重,加訓,從標點符號開始打磨台詞,人物小傳塗塗改改寫了一遝。漆風是整部漫畫的武力天花板,而作為從小習武的舞蹈生,李西月能打,願意打,且打得漂亮。原作者向前親自選出來的外形本就合適,共振的靈魂更是讓漆風借契合的身體在現實世界裡曇花一現。
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他想讓漆風活一次。
最後換來的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劇版漆風,一對剛開始炒作就在被男一提純的rps,一篇來自原作者的抨擊小作文,一片被傳說中受不了他的漫畫粉和男一大名精修圖攻陷的微博廣場。
和整整三年的雪藏。
李西月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了誰——如此明顯的套路,再不明白是被人搞了他腦子可以不要了。直到某天經紀人鬼頭鬼腦地騙他去某個飯局,一推門看見主位上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一手攬著男一林輝,一隻手懸在一堆酒上招了招示意他過去。
李西月這才得知,林輝是山竹文化母公司甜美娛樂某位高管的小情人,而山竹文化不僅是自己的經紀公司,更是舊神電視劇的出品方,甚至舊神這部劇本身就是為了捧林輝而生。本來林輝想演的是漆風,奈何林輝的金主對自己職位前有個“副”字耿耿於懷,不允許林輝扮演任何除大一番以外的角色。是以在林輝看來,人氣和口碑斷層第一的李西月,就是搶了自己心儀的角色,甚至在沉寂下去後還能讓自己的金主戀戀不忘。
李西月心知若來硬的,大概率一個小時後就能在社會新聞上見到自己,且對於長在天山腳下的漢子來說,喝酒就像喝水一樣簡單。他思索半秒,重開了一瓶新酒和高層對喝,不出半個小時便將浸淫酒桌多年的高層喝到差點鑽桌子底下去。
林輝迄今仍清晰記得李西月臨走前冷冷地看向他和金主的眼神,那看向爛在酒池肉林裡的臭魚一樣的眼神。在不用侍候金主的午夜,林輝時常被這個眼神驚醒。
李西月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前同事的噩夢,眼下正深吸一口氣,壯士出川一般猛地打開補血湯味兒已經隱約飄出來的家門。
然後他就保持這個姿勢愣在那裡——沙發上坐著一個他不認識的人,穿著一身昂貴的黑西裝,瓦光鋥亮的皮鞋套著9塊9包郵的鞋套,正在親切地同他打招呼。
最重要的是,他並不認識這個人。
李西月禮貌地笑笑往裡走,一撇頭看見父母在旁邊兩臉懵逼,看來父母也不認識這個男人。
男人絲毫沒有尷尬,站起身來同李西月握手:“你好你好,是李西月先生吧?我是雲帆影業的,我姓李。”
李西月沉寂的心隱隱升起一絲期待,但隨即又覺得不可能,他的本名在娛樂圈幾乎要查無此人,有什麼需要劇方親自上門的必要呢?
難道是舊神的版權有什麼問題?或者是星雲文化還埋了什麼坑給自己?
李西月腦子裡閃過無數可能,想和前公司同歸於儘的心達到了頂峰。
“我們這邊打算拍一部電視劇,其中的反派男三非常適合你,但是打戲很多,拍攝過程會非常辛苦,並且題材敏感可能不會過審……這裡是劇本,李先生考慮一下?”
李西月了然,反派男三,題材敏感不能上映,且過程十分辛苦,那基本上就是拿點片酬賣命,以目前娛樂圈的情況來說,的確性價比遠不如輕輕鬆鬆拍點無腦小甜劇高,劇組找不到心儀的演員也是情有可原。但待他接過劇本,翻開第一頁便被人設圖所吸引。
那是一個提著巨大的石錘,清澈而血腥的青年。
李西月壓抑著興奮抬頭回應:“謝謝李先生的厚愛,我看完劇本再給您答複可以嗎?”
對不起,老師。這個角色我真的很喜歡。
男人笑笑,遞出一張名片:“李先生慢慢考慮,想好過後隨時給我答複就行。我就不打擾了,多謝款待。”說著他語氣鄭重了幾分,“解約愉快。”
李西月瞳孔微縮,一股隱晦的違和感油然而生,待送男人出門,他立刻翻出那張名片,卻大失所望——名片上隻有電話號碼和一個“李”字。
神秘的李先生正在邊城金色的大道上疾馳,一邊打開車載電話彙報進度。
“大概率妥了,這劇本一打開,我看你老婆眼睛都直了。”
“嗯。”成年男性的聲音從車載音響裡傳出來,疲倦而沉穩。
“這時間沒找好啊,人剛合約到期自動解約我就上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摳門不想給嫂子掏違約金呢。”李先生想到李西月最後的眼神不禁好笑,簡直像隻警惕的貓科動物,還要試圖掩蓋自己震驚的事實。
“需要我幫你回顧你是怎麼拿了我的視頻去找人結果找了一個死人嗎?”
是物理死人。
李先生當初收到他表哥發來的一則舞蹈視頻,收了一大筆報酬替他遠在Y國的表哥找視頻裡的人。多年前的視頻糊得不行,舞台也沒有什麼特殊標誌,李先生費儘千辛萬苦找到一個他認為最像的——x省民族舞團裡一個半年前去世的舞蹈演員。
這下他表哥的初戀真成夢中情人了。
結果哪知五年過去,他妹妹偶然翻出來這個視頻重溫,被同寢的室友一眼認出來:“你喜歡李西月?”
李先生這才知道自己當初找錯人了,差點將表哥的初戀扼殺在搖籃裡。他立馬揣上公司裡最適合李西月的劇本,直接登上時間最近的那趟飛往邊城的飛機,落地後著急忙慌地開著助理租的車往李西月家去,哪知撲了個空,提前替他表哥見到了丈母娘和老丈人。
如果他再多留一會,還能見到他表哥的大舅哥。
李西月的哥哥李北雲是個攻城獅,在邊城的研究所工作,天天除了研究就是為了研究而鍛煉身體,活生生把自己練得像堵牆,李西月手腳並用也打不過的那種。他接到母親的電話,忙完手裡的事便按點下了班,一回來卻看見“好不容易脫離苦海”的弟弟正在窗邊埋頭苦讀。
“現在舞蹈考研也這麼卷了?這不是才10月?”
黃瑩啪地扇了他胳膊一巴掌:“你弟弟正看新劇本呢,快想想晚上去哪吃。”
李北雲:難道不是我弟突然接到戲更重要嗎?現在是想吃什麼的時候嗎?
黃瑩柳眉一豎,李北雲立馬就慫,熟練地掏出手機點開軟件裡的收藏夾:“那就吃這個火鍋吧,他家的蝦滑連步步高升,毛肚叫乘風破浪,鵝腸叫……”
黃瑩立馬拍板:“好!就這個!小月,吃飯了!”
李西月忍不住放下劇本捂臉:“媽……能不能彆叫我這個小名了……”
這小名說來話長,李北雲出生後,極度想要兒女雙全的黃瑩硬拉著李勇先去據說很準的算命先生那裡算命,想知道自己還懷一胎的話能不能是個女兒。算命先生掐了半天,最後告訴夫妻倆:“兒媳女婿都能有。”
黃瑩聞言喜不自勝,從錢夾裡抓了一把錢就往算命先生手裡塞,回程路上給未出生的女兒起了至少二十個名字,最終李西月靠和李北雲工整的對仗而一舉奪魁。
哪知一年多後,“女兒”生下來卻是一個帶把的,黃瑩在心裡把算命先生痛罵一頓,仍舊不甘心地把李西月這個名字給了小兒子。
封建迷信要不得啊!
待到李西月長大一些,雖然頂著雌雄莫辨的臉和舞蹈練出來的不俗身段,卻喜歡和他哥一起沒事泡在武館,黃瑩養女兒的心就徹底地死了。
隻是負隅頑抗一般保留了“小月”這個女孩兒的小名。
對於李西月的抗議,黃瑩充耳不聞,興衝衝地使喚李勇先去開車。李西月撅了噘嘴,懶懶散散地把自己往李北雲身上一掛,沒勁了。李北雲便像端著一隻樹袋熊一樣把他托起來,穩穩當當地往前走。
黃瑩電話裡的強製藥膳並非空穴來風,被迫蹲在家裡的這三年,李西月擔著滿肩罵名同他們表麵歡笑,以前背著老師和家長也要偷偷吃的火鍋燒烤奶茶蛋糕如今也提不起大的興趣,瘦到幾乎和拍《舊神》時上山下河熬大夜拍打戲時一樣。麵對突如其來的無妄之災,掏不出天價違約金的普通家庭隻能將孩子死死地護在身後,甚至搬了一次家來躲避打上門的黑子。
何況《舊神》作者向前賊心不死,又拍了一部電影版的《舊神》並對其中的漆風大誇特誇,奈何那位漆風的扮演者除了性彆沒有一處適合,於是李西月再次被拖進戰場,夾在各方勢力之間動彈不得,又是好一片腥風血雨。
若論真心話,李家的三位都是不希望李西月再回去的。舞蹈本來就是李西月的舒適圈,何況他的導師迄今也沒有放棄他,再不濟還能回來繼承家裡的武館……不管怎樣也比回去演戲輕鬆。
家人就是這樣,隻是希望你過得快樂。
吃火鍋的時候三人默契地沒有提到任何有關前路何方的事,好像隻是放下一切安安心心地吃一頓慶賀解約的火鍋。直到李北雲放心不下弟弟,晚上偷偷爬起來,看到李西月的房間還亮著燈,翻頁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從門縫裡穿出,他回頭看向坐在客廳裡抽煙的父親,顯然選擇已幾乎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