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絕不是傅清的語氣。
他幾乎是完全變了神態,與之前相比如今的神態似乎十分高傲,帶著上位者的淡淡漠視。
這不是傅清,捧著這幅畫的人究竟是誰?
解訟緊盯著他,他手中捧著的畫卷是唯一一個未被展開的,它做立軸樣,被綾鑲絹邊裝裱著,畫軸是上等的陰沉木。
看起來像是一幅成品,還是一幅早就做好的成品。
“傅清”剛剛說過要帶來救贖的新生,《馬太福音》第27章四小節中曾記載,“耶穌受難前,他曾說‘三日後我要複活。’因此,請吩咐人將墳墓把守妥當。”
誰將受難?誰將複活?
解訟仿佛了悟了什麼,他吃驚到睜大雙眼,立刻扭頭看向傅清。
入夜前最後的陽光順著窗柩打下來,然而這上麵似乎也沾染上了悲哀的憤怒似的,像是在躍動著橙色的火焰。
“我將以自己為祭奠,祂將會降臨在我的身上。”他舉起手術刀,隨後緩緩把手臂降下來,將刀尖對準了自己的眼球。
看見傅清就保持那樣眼流血淚的模樣,從桌上拿起餐刀刺透了整個頭顱。
解訟緊緊地盯著傅清握住刀柄的手,他甚至看到,深到下巴處都閃著刀鋒的光芒。
祂將重生,何物記載道。
*
引導型npc會死這件事沒人見到過,也從未有人聽說過。
解訟呆呆的看著傅清被刺透後僵如雕像的屍體,血液順著下巴處的刀尖如流水般落下,連成了一條血紅的線,他自肢體末端起化為灰燼,離了人形變成了那樣小小的一灘,孤單的堆在地麵上。
就那樣一灘小小的黑灰堆在地上,解訟看著那圓錐形的一灘,竟是沒忍住離座,頂著青衣侍女的齊齊注視,走到前去蹲下抓了一把。
他從不為了活下去,他隻希望他能用他的命去換回傅清。他像是中了邪一樣的,把傅清視為他視野中的全部。
那灰燼到手的質感和燃儘的香灰沒什麼區彆,緊握時能感受到絲絹的細膩觸感。它像活了一樣,在解訟的手裡緩緩流動,最後凝實成了一塊堅硬的玻璃觸感立方體。
隨後那灘剩下的灰燼同樣像解訟之前殺掉的侍女一樣緩緩消失了,可手中的堅實觸感仍在,似乎灰燼存留的那段時間就是為了傳遞給解訟這塊立方體一樣。
解訟麵上不做聲響,隻是把它放進了係統儲物格裡,接著緩緩地鬆開了手。
手心裡十分乾淨,五指與掌心中像是什麼也沒能留下一樣。
解訟表示的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他頂著所有人的古怪視線,在侍女的圍繞中又坐回了原位,他拾起刀叉,自顧自的切下一塊牛排,“各位,用餐吧。”他說。
眾人似乎恍然回神,才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都已分給了那些詭異的畫與死去傅清,可眼下他們仍坐在餐桌上,“享用”著晚餐。
副本裡人的生命依舊走著,他們依舊是會渴會餓會死去的人,他們自己活下去都足夠艱難,便更加吝嗇自己的情感,活的像行屍走肉。
可麵對這樣的一頓詭異的飯,這些新人誰也不想下口。
解訟口中嚼著,注意到站在他背後的侍女在他抬叉入口時便離開了,而剩餘的活人背後都站著一位侍女,做著無聲的催促。
他挨個查過去,若按畫中順序依次來說,他坐處於“西門”,他是耶穌在背著十字架受難時,替耶穌背十字架的人。而他旁邊是那個黑款眼鏡,他坐著“聖猶大”的座位,那是雅各的兒子,他說基督教的聖人。
而隔著他們幾個位置,就是背叛了耶穌的凶手猶大。
他對應著“盛揚”。
耶穌被釘死後,猶大因悔恨而自殺。他的屍體因為罪惡深重從樹上掉下,落在地下的屍體五臟六腑都流出來了。
撒旦進入了猶大的心,世人都這樣說。
而盛揚非此番者,他是一個叛經離道的殉道者。解訟想起當初見到他的情景,就那樣青澀的一個剛成年的高中生,雙手沾滿了他雙親的鮮血,對他偽善的笑。
有些頭疼。
場上隻有解訟一個人吃了飯,畫狀的盛揚吃不了,剩下的玩家們也不願動餐,整個場景寂寥空曠,侍女們如影跟隨,隻能聽到解訟偶爾餐刀與瓷盤摩擦而出的牙磣聲響。
“你們需要交談。”侍女們突然發難,在除解訟外的背後齊齊發聲,似百千人大呼,她們說:“你們需交談,你們需赴宴,你們需投生。”
她們不斷的重複這三句話,語調始終若一,似永遠不會停下。
引導他們的傅清已成灰燼,連屍體都吝嗇的不肯留下,領頭的男人終於被同伴的目光催促所逼迫,隻能硬著頭皮無可奈何地叉了一片聖女果,放進嘴裡咀嚼著。他背後的侍女在他將食物放進嘴裡的那一刹那間突然閉口,同解訟背後侍女一樣退了下去。
見沒有危險,其他人也相仿相效,很快,餐桌上又恢複了原來寂靜的模樣,隻不過這次能聽見一些咀嚼的聲音。
「他打發仆人去,請那些被召的人來赴席,可他們不肯來」
「喜筵已經備齊,隻是做召的人不配,所以你們要往岔路口走,凡遇到的,無論善惡都召了來。」
他們都坐在同一條長長的餐桌上,桌上的活人與桌下的畫,就這樣心懷鬼胎的相處一間。
解訟對這些人的關注不及傅清的萬分之一,就連相識的盛揚也僅僅收獲了解訟的一個眼梢的餘光。
他草草吃了幾口,完全不留念桌上的美酒佳肴,推開椅子打算離席。傅清倘若今日真的死了,解訟可以保證這個副本活不到明天。
他在走廊裡望著已經黑透的天,抬手召出那顆灰燼化作的立方體。
那是一顆四麵四角的血紅石頭,在解訟手裡不停拋上再接住,那顆石頭裡似乎富含生命力一樣,在燭火的暗淡光亮下緩緩流轉著什麼。他撫摸著它的棱角,感受著它的手感。
解訟靜靜的觀察了一會,可悲的發現若以他的腦子來說,恐怕直到這個副本結束都找不到正確的答案。
他回想著今早傅清所帶過的路,打算晚上還是去那裡過夜探查一番。
“解訟先生。”在他轉身做好打算後,有人在背後喊住了他。解訟回頭,還是那個最先發言的黑框眼鏡,他顯然也放棄了今天能獲取的唯一一頓晚宴,趕出來找明顯更有未來的解訟搭話。
解訟有些吃驚的挑了一下眉,向來冷淡薄情的臉上顯露出幾分生動,迅速把那枚立方體收了回去,“你們的領頭人指使你來找我?”
“不,這是我個人意願。”黑框眼鏡對解訟的輕視回報了一個禮貌的微笑,他從自己身穿的卡其色風衣外套裡掏出一本巴掌大小的書,他有些羞澀,“我其實現實裡是乾天師的,也略懂一些麵相。”
他嘩啦啦的翻手裡的這本書,這本邊角有些卷邊的書上貼滿了索引貼,能讓人看出來讀者的勤奮好學,以及……學藝不精。
“你看,書上列了幾點,印堂狹窄、耳後見腮、嘴小唇薄、眉毛相連、頭尖額窄。”他像報菜名似的舉了一連串,聽的解訟根本就沒記清幾個字,“我跟著這個人大半天,越對越感覺他不像個好人,感覺他把這幾點占了個全。”
如果真的有人能把這五點集齊,那他一定是一個絕佳的四角星星臉,可以掛馬戲團全球巡遊。
不過就看那個領隊的神態,解訟沒在監獄裡見過十個也有九個了,他覺得這個新人實在有些好笑。
解訟明顯的頓了一下,為什麼他會在監獄裡見過?好像有一段不屬於他的記憶,一直潛在他的潛意識裡不得位置,而現在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聯想裡。
這是誰的碎片記憶?解訟沒意識到自己發呆的時候眼神還落在黑框眼鏡身上。
“解訟先生願意接受我的投誠嗎?”他出聲把解訟的思緒拉回現實,“我是薑賀生,純新人。”他又從另一側的風衣口袋裡掏出兩把黑色鑰匙,“我就是住你隔壁那個。”
哦,兩個最不受人待見的。
解訟勾起嘴角,被他這番舉動勾起了點興趣,終於正視他打量了一番。
薑賀知這人看起來大概二十出頭,像初入社會的年輕人,眼睛裡還閃著學生般的清澈愚蠢。他穿著一身初秋的灰色針織衫和深藍色牛仔褲,外套一件到膝蓋的風衣外套,看起來透露出青春人特有的活氣。
就是原本流暢的風衣線條到了口袋那裡硬生生凸起一塊,看來他在口袋裡除了那本教學書還放了不少彆的東西。
解訟終於開口,向他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這很重要。
目的,讀作欲望。
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是為了實現他們的欲望。
欲望引出了人類的一切存在:從本我潛意識裡的基本需求開始,人類開始自我掙紮。再到心理需求,自我開始誕生,從此人類社會衍生出一係列超我來規範自我與社會建設。
最後達到自我實現。
隻有到了這般強烈欲望的人才會被“創世紀”所注意,才會被選中;也隻有這樣的人才會有能經受的起“創世紀“挑選的凝實靈魂。
□□的欲望集合構成了精神,精神不過是□□累積鑄成的罷了。
解訟的到來是為了“自我的毀滅”,傅清的到來是為了“生命的拯救”,盛揚的到來是為了“靈魂的升華”。他們三人乃至所有的人,都有自我獨特的目的,也都有獨特的價值。
他們被混攪在這個“創世紀”所關押的缸裡,掙紮求生展示著自己。
那他呢?
“不。”出乎意料的,薑賀知說。“我沒有意義。”
“因為這裡沒有意義,我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