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們同時微微點了一下頭,伸出手攔在解訟麵前。
“請留步。”她們異口同聲,連音色都那麼相同。
解訟對她們這些量產式npc沒有耐心,也懶得和一群炮灰多費口舌。他因風景而輕鬆的心情又黯淡下來,麵色一冷,當即就想抽刀下手。
可門後傳來腳步聲,解訟側耳聆聽著,鼻翼間的血腥味也愈發濃重。
是活人?還是死屍?
他抽刀的動作猶豫了一下,正在他猶豫之際,門便開了。
“咳咳,沒想到客人您這麼快就出來了。”傅清白皙修長的手指還勾著把手,另一隻手握做拳狀,放在嘴邊咳嗽,整個人一改之前的從容氣質,在此刻弱不禁風,一副虛弱的模樣。
他站在大門的正中,迎著夕陽的餘暉,為他的五官勾勒了一圈金邊,愈發顯得整個人溫潤如玉,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衣衫的腰腹處正緩緩滲出血跡,黑色的衣物不顯血色,可迎著光來看便是令人觸目驚心,已經蔓至胸口。
血味原來是傅清的?解訟完全沒想到受傷的會是傅清,原本打好的腹稿一下子消失在了肚子裡,對當下的場景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怎麼會受傷呢?解訟的心中滿是不解。
他悄悄收了被門擋住的刀,裝作很聽話被攔下來的樣子,關懷的問道:“你還好嗎,我看你有受傷。請問是有什麼事發生了嗎?”
沉默。
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沉默都顯得更加蒼白。
受傷的傅清對他的致命傷無所顧忌,甚至毫不在意,他仍保持那幅平靜的樣子,微笑的弧度絲毫不改。
他就那樣看著這個打破了規則撕碎了女主人畫卷的違規者,按道理來說,他現在該抹除掉這個人了。
這個人表麵上看似十分聽話禮貌,實則是個叛經離道的違規者,他殺了他派下去的侍女,還撕毀了女主人製作的“畫”。而現在,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站在他麵前,他理應付出代價,傅清也理應對他給予懲戒。
但他沒有任何舉動,一道絕對的立場淺淺浮現在兩人之間,傅清也隻是微笑著看著他:他隻是維持那幅僵硬的笑臉,靜靜的眯眼盯著解訟,他想放這個人一條生路。
可女主人不允許,他的身體也並不追隨他的意誌。
方才溫暖的陽光此時也倒戈到了副本身上,它變得像一條毒蛇般纏繞著解訟,用蛇信舔舐解訟裸露在外的皮膚,激起一連片的雞皮疙瘩。
屬於副本的,陰暗潮濕的氣息纏上來,自腳跟向上攀爬,遊走過脊背的神經,直攀發梢。這種來自副本的強硬力量終於壓製了無法無天的解訟,仿佛有一種畏懼,如影隨形,令解訟連動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但帶給解訟以恐懼的並非傅清的凝視,而是那種非人之感。
在此刻,他曾經對重逢的一切幻想的美好期待與激動之感都破碎了,在眼前的怪物表現出了與他想要的、期待的、崇拜的“傅清”截然不同的裡象。
明白的告訴他:傅清確實已死了。
那無邊無際的懼怕,卻是滲透到皮膚裡,幾乎徹骨。
人們最害怕什麼呢……這會得到許許多多的答案,但終究麵對方式是儘然相同的。
迎戰恐懼,就像是陷入流沙而隻用一根棍子徒勞反抗。即使恐懼者膽敢反抗,儘管如此,也會帶來實際的痛苦。
而此刻,這種認知的打破幾近令解訟驚魂喪魄。
“客人,你臉都嚇白了。”傅清粲然一笑,他察覺到女主人的威壓,先一步解除了這場令人窒息的災難,“我沒事啊,客人也請進來用餐吧。”
解訟隻是呆呆的站在那裡,臉上的血色儘數褪去,色如死灰。
他聽了傅清說的這句話,也隻是僵硬的一點頭,抬腳一步步挪進了大廳中。
他什麼想法也沒有了,腦子裡是全然空蕩的一片。什麼計劃、什麼腹稿、什麼想法都消失了。在認清現實的那一刻,他的思維裡隻剩一片迷茫的空白。
他隻是盲目的跟隨傅清的指引,一雙眼睛卻死死緊盯著,此刻比傅清還像個無智能的npc。
他就那麼坐在了傅清為他準備好的位置上,似乎意誌力喪失殆儘,像個聽話的孩子般順從。
他的這般行徑,也落在了剩下的幾位玩家裡,他們的臉色不比解訟好到哪裡去,但仍有餘力相互在桌下眼神交流,領隊仍記得解訟之前的種種狂妄行徑,連解訟都變成這樣了……他們真的還能活著出去嗎……
他終於斷了自己脆弱的神經,恐懼就像在腦子裡爬行的蟲子,啃噬著他殘餘不多的理智。
傅清看著他的表情,似乎是有些滿意,扯了扯嘴角,露出來目前為止最發自內心的一個笑容。
傅清終於集齊了至今還活著的人,他把幾位還活著的客人安置在一條長桌上,自己則是走到了桌子前的最中央,拍了拍手,讓侍女接連布菜。
解訟坐在最靠門的邊緣處,他放眼望去,桌麵上擺的儘是金盤銀叉,華貴的餐盤上擺著佳肴美酒,在一片古香古色的屋室內,是一股格格不入的西洋氣息。
他看著眼前的擺放,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他們現在上桌的一共8位,隻占了一多半桌前的椅子,還有……5把空椅子。
但這5把椅子十分特彆,它們有椅背。而分配給他們坐的椅子僅有一個光禿禿的坐凳。
十三。
這個數字很理所當然的蹦了出來。
道教中以十二為一個輪回,十三則意味著超越輪回:不在五行中,超出三界外。在道教中,即使妖魔鬼怪,也是在輪回之中,隻有神仙,才超越輪回。
可在基督教中,十三則是一個不詳的數字。
耶穌和他的12個門徒在尼散月的13號共進晚餐,其中第13個位子是耶穌門徒猶大,也是令他受刑致死的叛徒。
而猶太人在出埃及記中曾經嘟嘟囔囔13次表達對上帝的不滿,第13首聖歌描寫的是邪惡和腐敗。
這個女主人真是有意思。
這個副本明明隻有9個玩家,身為固定演員的她卻能設置出“13”這個數字。解訟認為低端副本的原生npc多少都帶點智商閹割,他們隻撿自己愛聽的回話,把那些有關於世界真相的句子一律當狗叫處理。
不論如何,她的這種舉動對“創世紀”的嚴謹限製來說,都是超過的。
解訟沉默不語,覺得這個副本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簡單,他隻是靜靜地等待著傅清的發話。
傅清指揮侍女布菜,在最後一支玻璃杯被葡萄酒填滿後,他終於開口說話:“感謝諸位的到來。”他依舊端著那幅管家姿態,“我的主人的畢生願望,便是畫出一副多人群像,而諸位的到來,也是正好遇上了主人的取材。”
“因此,我們將對待客人們以最高禮儀的形式,希望諸位在明後兩日能讓我們觀察,更好的創作這幅作品。”
聽了他這話,解訟心中有些果然如此的平靜,“創世紀”本身便帶著宗教意味,那這個副本中便是neta了“最後的晚餐”。
能把傅清安置在這樣一個“危險性低”的“較為核心”的副本裡,可見“創世紀”對他的滿意程度,就連他死後變成npc都對他如此特殊。
解訟放眼望去,按個去數座位順序,竟然有些意外:似乎傅清刻意安排空了“猶大”與“耶穌”的座位。
一個是叛徒,一個是死者。若新手被分到這兩個位置,恐怕難逃一死。可如今它們偏偏都空著。若非傅清故意而為……那就是還不到時候。
……想起剛剛那令人難釋的神態,解訟靜靜的把第一種可能性劃掉了。
“為什麼還空了這些?”有人率先提出疑問,還是副本當初那個出頭的黑框眼鏡,他打破了無人出聲的場麵,成了發話的第一者。
原先領頭的男人擺出一副很難看的臉色,解訟看熱鬨般打量著他,想必在他去西廂房時這個人沒有能領隊的能力。
被“手下”反噬了啊……解訟對此樂見其成。他扭頭轉向傅清,他的眼神中有些眷戀,若是傅清帶隊,若是傅清……解訟不自覺的把記憶中的傅清和剛剛那笑容做比對,重疊的那一刻把自己的後背驚的一身冷汗。
“為了促成‘十三’。”傅清仍在好脾氣的解釋著,“薑先生,主人想……”他看起來還想說什麼,但傅清突然全身劇烈抖動了一下,整個人像突然報錯的機器人一樣,喉嚨處發出一聲低沉的嘶鳴。
“時間到了。”解訟聽見他這樣說。
隨後他又抬起頭,眼眶處落下兩行血淚,他原本的淡淡微笑變成了小醜怪異彎曲的嘴角。他如同被牽絲的木偶一般,舉起雙手拍了拍,一連串的青衣侍女捧著畫卷接連走了出來,又分彆把畫展開,掛在了空椅子的那幾把高的過分的椅背上。
解訟看到,對應“猶大”的那把椅子的掛畫上,對應著一個眼熟的人物。
是盛揚的正麵照,他仍笑著,散發著那種他獨有的親和力。在一列滿是驚恐與絕望的畫像中格格不入。
解訟扭頭看向傅清,看著那個流著血淚的溫潤管家,他不知從何捧著一副畫,緩緩抬腳向“耶穌”走去,虔誠的將它卷著,安置在了檀木座椅上。
在此刻,解訟又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種來自副本的氣息與恐懼,與剛剛那種感覺不謀而合。
解訟聽見他用前所未有的古怪語調說:“為了戰勝死亡,救贖‘原罪’。”
“你們就是‘我’的門徒。”
那是一種輕柔到詭異的音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