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雀嘻嘻,一大早上,紀省就往烏夫人的院子裡請安了。
與昨日不同,她今日打扮得極為爽利,淺青色的羅裙襯得紀省嬌嫩的麵龐更添一絲鎮靜。
烏寶如私下裡不愛紀省打扮得太過豔麗,除了出席宴會場合必要與京中其他女兒家混成一片,或者要進宮,其餘時候都要求紀省與自己一樣打扮得簡單利落。
她們母女雖不是要親自乾活的農婦,但商賈出身的烏夫人成婚近二十年依然謹遵在家時的作風,大方利落,時刻如一隻空中盤旋的鷹,看準了獵物,一擊必得,或者謹防風險,靈活避害。
烏寶如的麵孔是多變的,在京城的一眾貴人麵前,她是和善可親的,在自家的手下麵前,她是威嚴果決的,在競爭對手麵前,她是危險莫測的,而在紀省麵前,她就是個可敬可愛的,時而風趣通人情,說正事時又讓紀省下意識服從,同時有點怕的母親。
“陳王殿下什麼時候到京啊?”此時的烏寶如換上嚴肅的麵孔,帶著審視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女兒,問道。
“大概三日後。”紀省和沿途的驛站都打好招呼了,因此不難知道薑林的行蹤。
“公主成婚事項繁雜,雖自有宮裡的人操辦,但你身為公主近人,近日不可不約束己身,謹言慎行,務必不可在這段時日內惹出什麼麻煩來,明白吧。”
“孩兒明白。”
“你今年已經十七歲了,也該考慮婚嫁了,日後行事切要收斂些,我們終究是京城裡的官宦人家,不比郎州風氣自由。”烏夫人嚴厲地看著紀省,“男女大防尤為要緊,你與那陳王殿下,少見吧。”
紀省控製不住地一顫,忍不住看向母親:“娘這是何意?您當年與爹情投意合,結為良眷,如今為何要讓孩兒與無意之人草草成婚?”
“嗬,你怎知那薑林就是你的良配?”
紀省無言,烏夫人早知她的那點心思,所以不成全,不過也是同紀省一樣的憂心罷了,隻是同樣的話,從想來疼愛自己的母親口中說出,便如在紀省傷口上撒鹽,聽得她頗不是滋味。
“請娘親給孩兒一點時間,孩兒自會給自己找到個好的去處。”紀省咬咬牙,道。
“你是我烏家的孩子,我自然知道你會有什麼樣的性子。也罷,養你這麼大倘若你能被男女之情衝昏頭腦失了分寸,也是我這個當母親的沒用。但是——”
“弘樂公主是天家貴女,她所圖甚大,你卻不過尋常官宦女兒,你可知你一著不慎,我們紀家烏家都有可能隨你陪葬!”烏夫人嚴肅地斥責道,震得紀省心裡一緊。
知女莫如母,紀省是由烏寶如一手帶大的,完美繼承了她的膽大,野心,她身為郎州烏家極有話柄的姑奶奶,眼光和才智無一不是那些養尊處優的京城貴婦所能比擬的,就連那些經略家國大事的朝堂高官,在某些方麵也不能和她相提並論。
彆人或許看得到弘樂公主的盛寵和跋扈,卻少有人能想到這位從小享受了皇家獨一份優待的大公主殿下的眼光並不止於做一個有權柄的公主,而是成為那真正萬人之上的那個人,而商賈出身獨當一麵的烏夫人絕不會犯這種錯誤。
當然也不會輕易讓家族和女兒參與奪嫡的殘酷戲碼。
烏夫人的這番話不僅是在提醒紀省,也是在解釋為何烏家要給薑林身邊推人——你所支持的弘樂公主為一介女子,想要圖謀大寶究竟是古所未有之奇事,究竟有幾成勝算幾多風險猶未可知,即便隻是圖一個涉政公主的位子也不能擔保兩家的安然富貴,多留一手終歸是好事。
而不用紀家大小姐親自上,倒還是心疼你,不願你去冒這個險,也省的你被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
道理她都懂,隻是——
從烏夫人那出來後,紀省本來要去自家鋪子裡理賬,卻不知怎的拐進了自家買胭脂釵環的鋪子裡就流連在外間了。
“小姐看看,時下最流行的款式,咱店裡都有,小姐中意哪個?”紀省平日低調,並不常在手下鋪子裡亮明身份地轉悠,是以店小二並不認識她,但見紀省打扮得雖然不張揚,衣著用料以及身上配飾卻都極為講究,便知道是大戶人家的有錢小姐,立時極有眼色地跟過來獻殷勤。
紀省看了一眼——的確是京城最新流行的緊俏貨,但對紀省來說吸引力卻不大,原因無他,這些款式,要不就是早在上市前就送到紀府去過,要不就是用料和調配上有瑕疵。
“不日弘樂公主就要大婚,皇上有旨,五品以上京官兒女皆可赴宴觀禮,你我姐妹可得好好打扮,萬不可丟了家裡的顏麵,也為自己掙一個號名頭。”
這家“彩雲間”頗有排場,店內用半透光的屏風隔成重重疊疊的“回”字,既可供害羞的女客們隔著旁人試脂粉,又添雅韻。隻美中不足的一點是雖然目光可阻,聲音卻一點都攔不住,因此看不到彆人的客人們難免膽子大了些,談話被聽去也是在所難免。
被打斷思緒的紀省認了認這聲音,便朝那走去,旁邊的楊柳心連忙指了幾個款式叫小二包了將他打發走。
“今日早上喜鵲就一直在唱,沒想到是在這能碰見二位小姐。”是葛家、房家的兩位小姐,這兩家在朝中都算“中間派”,此時遇到兩位小姐,紀省便笑嘻嘻地上前打了個招呼。
“紀小姐也來來看胭脂?”
“是呀,公主喜事將近,我可也得好好收拾收拾自己。”紀省不經意地看掃了眼兩位小姐手上的胭脂,觀其顏色,知她們猶豫,對著小二道:“這二位姑娘便跟我一起了。”
兩小姐矜持的表情上頓時緩和了些,對紀省也帶上了幾分親近:“那就麻煩了。”
三人挑著胭脂,紀省撲棱著大眼睛笑著,讓葛玉舒忍不住直接拿著胭脂盒子在她臉上晃來晃去。
“紀小姐,公主婚後,不知餘下幾位皇子殿下是否就要擇佳人了?”房以綺趁著小二轉去的空隙,低聲問道。
“幾位王爺都已至婚齡,自然陸續都會考慮娶妃,隻是宮裡暫時還沒有安排。”紀省也小聲的,像將閨中閒話一樣地道,“房小姐,是想關心哪位王爺?”
房以綺微赧,發出蚊子哼一般的聲音:“席王殿下溫潤可親……”
紀省笑了,衝她眨了眨眼:“好嘞,有消息定會告知房小姐。”
房以綺終歸是個詩書禮樂熏陶下長大的小姐,與紀省這般見多識廣,精通事務的姑娘不同,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將自己的心思說出來,本沒想到能得到回應,聽了紀省的允諾十分感激,也漲紅了臉,猶豫片刻,竟道:“紀小姐可要參加詠風會?”
詠風會是大瑾京中公子小姐文人騷客間的一次盛宴,興起於五六年前,本意是為詠大瑾盛世之風,後來詩詞文章、書畫歌舞等雅事都被納入其中,也成了京城中青年才俊、公子小姐們一展才情的風雅之會。
雖說紀省私下裡專好經商,但明麵上仍是紀大學士的獨女,往往對此等官家小姐們都去的宴會也不會過多推據。
“自然是要去的。”算算時日,介時薑餘那邊的事情多半已了了,大概不會再生什麼岔子,便隨口應了下來。
“我聽聞今年的‘蘭題’與‘河’有關。”房以綺四處觀察,用幾乎隻有他們兩個人的聲音道。
葛玉舒訝異地看向她,卻見房以綺收起姿態,似乎也頗為不安。
“多謝,放心,我不會告訴彆人的,房小姐我們互相知道就好。”紀省衝房以綺眨了眨眼。
葛玉舒張了張嘴,但似乎最終沒找到有什麼不妥,終沒說什麼。
著楊柳心付賬後,紀省與葛房二人一起離開胭脂鋪,互相道了很多女孩子間的小話,紀省托詞稱還有事,於是才與二人分離。轉了幾個彎,繞到胭脂鋪後門,於是終於進了賬房。
“……我們鋪子裡的那些緊俏貨,那些世家小姐,有些從來不問價,一上新便著家仆來一應買走。但大多數都是猶猶豫豫,幾番比較,來往多次才勻出銀錢來,便如今日那二位小姐般。”
“可要給那兩位小姐……”老板褚良比劃了個“下降”的手勢。
“不可,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鋪子是我在打理,一應照常。”紀省搖了搖頭。
“那些小姐往往猶豫,可要降價?”
“她們買我們鋪子裡的胭脂,一為我們鋪子裡胭脂精美時興,二為我們鋪子在京城上名流貴人裡是一塊招牌,買的便是這個貴的名頭。一夕降價,雖短日內可日進鬥金,長此以往,卻會失了這塊招牌,再難躋身上流。”
見褚良還欲再辯,紀省做了個止住的手勢,道:“京城與江南不一樣,江南多的是富商大賈,千金小姐,少的是官宦人家,不好虛名頭,隻愛真品相。京城處處是王侯,家家見卿相,為官者,重虛名多於實物,其妻女亦然,若想在這些人裡做生意,便要順著他們的意,予其所欲,使其心甘。”
褚良不吱聲了,他是從江南調過來的,被安排在紀省手底下後起初還十分不服氣這個錦繡堆裡長大的小姑娘,但他漸漸就發現這小姑娘雖然年紀小,但不僅是個生意上的老手,還常常能做出一些與自己相衝而又很有見地的決定,便越來越服氣了。
離了彩雲間,紀省帶著楊柳心又去了另一家“正鏡坊”。
“小姐真美。”楊柳心看著換上新衣的紀省,被明媚嬌豔的少女晃了眼。
“小姐可還有什麼問題?”京城最大的成衣鋪子老板和一衣千金的繡娘在內間外候著,小心等著自家幕後靠山。
“小姐很滿意,一會便結清銀錢,包了走。”楊柳心應道。
“小姐,多好看呐,你高不高興?”楊柳心望著紀省,紀省看著鏡中動人的自己,卻麵無表情,楊柳心便誠心想逗她說說話。
“正鏡坊羅巧手的手藝自然是美的。”紀省木木地應著。
楊柳心暗歎了口氣,知道自家小姐有心事憋著,自己也勸導不了。
“便如此吧。”
*
三日後。
京城郊外的馬道邊,一座涼亭獨立。
紀省披著披風站立其中,遠眺著南邊的路。
塵土飛揚,一隊人馬自遠方奔來。
領頭的是一個俊美溫潤的男子,年紀尚輕,卻已淩然有不群的氣質。
遠遠地看到了亭子中的紀省,那男子抬手止住隊伍,與旁邊人吩咐兩句,便獨自騎著馬往亭子而去。
“怎麼在這裡等我?可被風吹凍著了?”翻身下馬,薑林三步並兩步疾走到紀省麵前。
紀省並沒有像七年裡無數次那樣,一見到他就飛快地撲進他的懷裡。事實上,自從他們開始逐漸被教導“男女有彆”,就越來越少有什麼親密的舉動了。
穿著新衣,精心打扮過的少女仰起頭,看向保持著合乎禮儀的距離的心上人,忍住心中翻湧的思緒,淡淡地道:“不妨事。”
薑林注意到了少女的反常,頓了一會兒,道:“或許是好久不見了,總覺得你今天格外美……阿省。”
“江南好嗎?”聽到情郎輕喚閨名達那一刻,紀省藏在披風下麵的手就忍不住的顫抖了,她手握成拳,麵上如冰山般冷酷。
“阿省自幼長於江南,怎會忘了江南的煙柳畫橋,彩旗人家呢?往日我隻聞你提那十裡長堤,花/徑小樓,便覺如窺仙境。今朝一去,隻覺下江南確是人間一大理想。”儘管察覺到了青梅的反常,薑林依然滿是溫柔,很有耐心地慢慢地回應著,頓挫間儘顯詩意,“隻是此去還有一憾。”
“你有什麼憾事?是我外祖家的姐姐妹妹不稱你心意了?”紀省終於忍不住了,怒意之下,聲音有些尖銳。
她可以在知道外祖給薑林塞人保持鎮靜,但麵對溫柔如常的薑林,她卻無法不動容。
薑林有些無措,忍不住往前走一步,動了動手臂,被紀省瞪了回去。
阿省,不是的,我一直在想著你。江南美則美矣,沒有你在,我總覺得自己不過是個過客。而在你身邊,哪怕是聽你親口說一些小事,我也會覺得江南是我的家鄉。沒有你在旁,便是我的憾事。
心裡是這樣想的,麵上卻依然保持八方不動,隻淡淡道:“我沒有,我此去是為公務,與江南諸家不過公務往來,不敢有越雷池一步。”
“那倘若我外祖他們要嫁姑娘給你,你可願意?”
這話一出口,隻是氣頭上的紀省還沒發現有歧義,隻是有點氣惱自己。開弓沒有回頭箭,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紀省也不能收回,隻好繼續問詢自己最關心的那樁事。
“人言道婚姻乃人生大事,當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是想來除了大公主,我等應不用勞煩陛費心了。如此一來,我就隻好求阿省幫幫忙了。不論是烏家還是哪家,都還請阿省幫忙過過目。”
紀省聽他言辭閃爍,雖言語間不似對那幾個沒怎麼見過麵的表姐妹動心思,但對於她,他薑林的青梅兼在宮裡過得好的大功臣,也不甚熱情,不由感到疲憊:“臣女不敢,陳王殿下萬金之體,非我一小女子可以指手畫腳。”
“今日多有冒犯,不敢再耽誤陳王殿下,請殿下快些進宮訴職吧。”
說完,毫不猶豫地走了。
不遠處候著的楊柳心扶過自家小姐,服侍她上了馬車。
薑林望著青梅的背影,終於還是翻身上馬,與隨從和下屬一起馳在大道上,往京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