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我今日多縫了一些繡帕,一同拿給燕姐姐了。”
梅長蘇口中的燕姐姐叫何燕,是中街何屠夫的女兒。梅長青她們是三年前隨母親來到這裡的,之前居住在柳縣的一個小村裡。說起來兄妹二人與何燕相識確實有一番奇緣。
何燕為人,並非如同尋常女子。性格豪爽,自小到處奔波,雖然沒有讀過書,但見識的比普通人多。
三年前,因著梅母生病,正好趕上梅長青求學,三人就打算動身前往隔壁縣,桐華縣。可還沒走半日的行程,就遇見了山賊,梅溪雲將身上的銀錢都給了他們,可他們不僅沒有信守諾言放了三人,反而看上了梅溪雲。
梅長青氣不過,直接上去和賊人打成一片,她雖會武,畢竟赤手難敵。
最後梅溪雲假意投誠,換取二人逃命的機會。
因著帶著梅長蘇,梅長青根本跑不遠。為了避免雙死,梅長青找了一處土地濕軟的地方,用力刨了一個小坑,梅長蘇身量還不高,加上雜草掩蓋,應該也看不出來什麼。
埋進土裡,梅長青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意外,但此刻已經沒了其他辦法。
梅長青本想上大路找人救命,豈料剛一起身,大路旁便傳來了馬鳴,梅長青立刻俯下身體,向著後方匍匐後退。隻是還沒等她完全離開,就看到了一列浩浩蕩蕩的馬匹,馬上正是剛剛襲凶的那群山匪。
更讓梅長青目眥欲裂的是為首的那人馬背上,正是梅溪雲的衣物。她的手掌一滴一滴落著鮮紅的血液。梅長青幾乎可以聞到那股濃烈的血腥氣,那令人作嘔的味道讓她瞬間忍不住開始乾嘔起來。
因為離得遠,他們並未聽到這邊的動靜。那群人正是在尋找兩個小兒的身影,因著前方剛好是一處斷崖,一群人便停了下來。
料想他們不會放過自己,梅長青提前做了跌落懸崖的痕跡,為了逼真一點,梅長青割破了手指,估計在懸崖邊上的石塊上塗上了血液,造成抓不住而摔下去的假象,又撕開了一點衣料,用樹枝掛在懸崖下方的樹枝上,隻希冀能騙過他們。
好在有人發現了這些痕跡,而那個山匪老大恐也念著不過兩個小兒,沒有過多追究。隔著山風,梅長青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隻能大概根據神情和動作猜測。
隻見一個扛著大刀的男人從一匹馬上將梅溪雲的身體拖了下來。她一動不動,是已經死了的,梅長青知道。但是她的眼睛並沒有閉上,正盯著東邊。
那是皇城的方向,到這,梅長青的眼眶湧出一大股酸意,卻也隻能死死捂住嘴巴,不忍再看。她自問本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但這些年來,梅溪雲日日教導她。她的嚴厲是真的,愛也是真的,對梅長青而言,這份愛一點一點重製了她冰冷的內心。沒有什麼比從精神上挽救一個人來的更為激烈。她幾乎占據了她十幾年的時光,如何讓人釋懷。
那男人用腳踢了踢地上的梅溪雲,見她毫無反應,直接踢落了懸崖。從始至終,那人一直用的腳。
不一會兒,山匪騎著馬離開了,梅長青立刻弓著腰把土裡的梅長蘇挖了出來,好在沒有什麼大礙。
梅長青沒有著急走,她帶著梅長蘇蹲在一旁的土坑裡,一直等到夜裡,才背著妹妹離開。
為了避免發出聲音,梅長青脫了鞋子,光著腳一步一步往小路走過去。隨後梅長青風雨兼程帶著梅長蘇來到最近的陵縣,那幾日恰逢大雨,二人穿得都單薄,衣物也不多,銀錢更是少的可憐。因為吹了風,梅長蘇又發了高熱。梅長青心急如焚,將梅長蘇安置在客棧後匆忙出去尋醫。但剛來此地,人生地不熟,天色也將黑,梅長青隻好到路邊的攤子上詢問。
正巧看到豬肉攤上一個利落割肉的小姑娘,梅長青上前詢問。當時因為下著微雨,梅長青渾身都潮濕著,臉上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弄上的泥點,且頭發淩亂,又一副慌張的模樣。任誰瞧了,都是一副乞兒的樣子。
就這樣子,何燕隻當他是發了瘋的乞兒,畢竟在陵縣這樣的人並不算少見。於是,何燕直接進屋拿了兩個銅板給他。塞進人手裡的時候,窺見梅長青怔怔的臉,突然發笑。
好半天,梅長青才反應過來解釋了一番,央求著何燕帶她找醫館。而這邊,何燕也為著把人誤當那地上的乞兒不好意思,連忙帶著人去了街東頭的草藥館。
又帶著郎中去了客棧,一整趟下來,何燕都寸步不離,及時給予梅長青幫助。也因著這事,梅長青一直記掛著何燕的人情。
“既然如此,你日後有空多去你燕姐姐那走動,帶點禮物過去。”
“好了,吃完了進屋看會書,剩下的我來。”
梅長青站起身囑咐梅長蘇,隨後收拾起桌上的碗筷。她本想快點收完好去溫書,但梅長蘇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說吧。”
梅長蘇那點小九九都寫在臉上了。
“兄長,聽聞過幾日沁湖那邊有遊園會。”
一聽這話,梅長青又看見了梅長蘇睜著大大的眼睛盯著她,頓時有些失笑,眼睛彎了彎。
這孩子,每次有事就假正經喊他兄長。
“兩首古詩。”
“這就去!”
言畢,梅長蘇提著略長的衣擺衝進了屋裡,不多時,朗朗的讀書聲從小屋裡傳了出來。
待到梅長青收拾完廚房,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天空中生出了許多亮晶晶的星子。遠看不過是一顆一顆亮著的石頭,甚至不如石頭大,可這石頭卻是巨大無比的恒星,行星。非人為可以想象。變數也不可預測。
遙遙繁星起,驚變未可知。
隸日梅長青去私塾的時候,無意聽見徐夫子說什麼采花大盜。於是梅長青上前打聽了一下,原來是三領子村一戶村民家的丫頭丟了。
這一傳十,十傳百,愈演愈烈。大家眾說紛紜,尤以采花大盜的版本最為廣為流傳,一時間到頗有些人心惶惶的感覺。
“夫子,嗚嗚嗚啊,阿音搶我的字。”
還未等梅長青回神,一個剛到她腿高的小男童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哭訴。男童大名林亦揚,是縣令的庶子,今年已經六歲了,但發育的比同齡人慢一些,也因此時常受人欺負。
而林亦揚口中的阿音便是他名義上的嫡親哥哥,林亦音。
“小羊莫哭,夫子帶你搶回來。”
扒著她腿的小豆丁唇紅齒白,還有著幼兒的奶甜味兒。哭的狠的時候更是遏製不住地打著奶嗝。說起來,梅長青一直都不太喜歡小孩,每次遇見都隻覺無措,故而每每麵色都有些僵硬,孩童一般都不喜。可唯有林亦揚不僅不怕她,反而時常黏著她,久而久之,梅長青反倒習慣了。
仿佛已經十分習慣了這些場景,林亦揚自然地握住了梅長青的手掌,小朋友的手心軟軟的,熱熱的。
帶著林亦揚來到課室,屋內一片喧鬨,小小孩童們玩做一團,一看到梅長青的身影瞬間乖乖坐好。
“林音,亦揚說你拿了他的字,可有此事。”
梅長青的語氣不算冷硬,隻是正常詢問。其實她年紀也不大,也不過豆蔻年華,但畢竟教書育人要有威嚴,加上從小梅溪雲自小教導,梅長青養成了個不愛笑的性格。
梅長青沒感覺自己問話有什麼不對,但是在林音耳朵裡就成了興師問罪。可憐小孩害怕的突然紅了眼眶,眼見淚水慢慢蓄滿了眼眶,兩個小手緊緊地捏住了兩側的衣物,皺皺巴巴地。
整個課室內安靜如斯,孩子們都默默低著頭,顯得梅長青多嚴厲。
林音他們這麼怕梅長青的原因並不複雜,隻是有一次他們幾個小孩帶著剛五歲的林亦揚去私塾外麵爬樹。林音硬拉著林亦揚去的,但卻沒有管他,導致林亦揚最後摔了下來,地上的樹枝劃破了林亦揚的右耳,直到現在,疤痕依舊清晰可見。梅長青大怒,讓他們在靜室跪兩個小時,罰抄兩遍戒律。
許是那天梅長青真的太凶了,也沒想到梅長青會這樣處罰幾個小孩子,總之,不僅是小朋友,連帶著家長們都算是記住了她。
到底是小孩,禁不住說道,梅長青從懷中拿出了一方白色的繡帕,蹲在林音的麵前給她擦眼淚。林音正受驚,隻覺得一股淡淡的香氣襲來,並不濃烈,及時安撫了他緊繃的心情。
“阿音,你拿了亦揚的字嗎?”梅長青放緩了語氣,試圖能和他溝通。
林音有些怯怯地抬眼看麵前的夫子,見她並不像從前那般嚴厲反倒略帶著一絲笑意,整個人溫柔極了。
“我沒有拿他的字,那字是夫子您的,怎麼就成他的了。”
小小孩童仿佛想到了什麼,從桌案下麵拿出了一卷字帖。那副字帖正是梅長青臨寫的,一篇策論。
梅長青回神看林亦揚,隻見原本拽著小臉的小豆丁低著頭並不說話,鼓起的兩個臉側有些發紅。
“雖然這副字是我的,你為何要搶亦揚的?”
“我娘說了,以後我們林家東西都是我的,林亦揚也是我的,自然要聽我的,就算真的是他的,我拿了也沒什麼。”
或許是這微妙的氣氛刺激了林音,他反而並不害怕什麼了,直接說出了心中所想。
梅長青聽聞這番言論並沒有說什麼,反而回頭看林亦揚。接收到梅長青的視線,林亦揚張口囁嚅了幾下,一個音節也沒有說出來。
看著林亦揚絞緊的手指,梅長青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然後將林音喊了出來。
“夫子可是生氣了。”
亦步亦趨跟著他的林音始終有些惴惴不安,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
梅長青並不答話,隻是帶著他往靜室走去。望著這熟悉的環境,林音害怕極了。
到了屋內,梅長青拿了一個墊子放在林音的身前,瞥見他苦著一張臉,沒忍住笑了出來。梅長青生的最是端莊大氣,眉眼分明,五官大氣,放在人群裡最是突出,也因此這群孩子對她又怕又愛。
畢竟,小孩子都喜歡好看的東西。
林音也不例外。直到梅長青讓他坐在鋪墊上,才再次生出了俱意。
“剛剛那話,是你母親與你說的嗎?”
小林音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
“那阿音認為可有道理。”
“自是有的…”
“那阿音說,林亦揚是你的什麼人?”
“是……弟弟?”
“兄弟之間,阿音認為還如何相處?”
這個問題問住了林音,小小的眉毛一會皺起,一會舒展,像兩條緩慢移動的毛毛蟲。
“學生不知。”
“我給阿音講個故事,坐好了,彆的學生可聽不到的。”
聽到講故事,林音瞬間提起了身體,端坐在蒲團上,正襟危坐。
“從前有一個小孩,他有個同父異母的胞弟。這個胞弟不得父母寵愛,但他自己卻特彆喜歡這個弟弟,時常護著弟弟。他的母親時常打罵自己的弟弟,每當這個時候弟弟都會受傷,直到有一天被人揭發告訴了衙門,衙門來人嗬斥,父親覺得失了麵子要休妻,胞弟害怕哥哥失去母親,於是跪地求父親莫要休妻。跪了一天,父親終究心軟了,沒有休妻,而母親也不再苛待胞弟,一家人過的越來越好,後來弟弟當了縣裡有名的商人,而他也中了舉人,當了官老爺,造福了一方百姓。”
“好,真好。”
剛說完,林音就忍不住鼓掌,小臉笑開了花。
“聽完了故事,阿音覺得這個故事在說什麼呢?”
“講的是兄弟之間的友誼。”
“夫子的意思是我與林亦揚要同主人公同他胞弟一般和睦。”
“是這個意思。”
“可我阿娘說林亦揚出身低賤,本不是我的弟弟,還說他臟,不要我與他交好。”
小林音一股腦兒地吐著心中所惑。
“阿音討厭林亦揚嗎?”
林音捏了捏手指,思考了一會兒後輕搖了搖頭,隨即又低著頭。
“阿音覺得我剛剛說的那個故事對嗎?”
“夫子說的自然是對的!”
“那阿音母親所言是不是對的?”
“母親所言,自然也是對的…”
“那阿音究竟覺得誰是對的呢?”
“學生不知….”
“倘若阿音母親在這裡,阿音是聽母親的話,還是聽夫子的話?”
“自是聽夫子的。”
林音急忙去看梅長青的臉色,見她並不說話,連忙改口要聽母親的話。
梅長青搖了搖頭,站起身來,走到門口站定。
“聽聞你們家養了一隻狸奴,黑白色,你最是喜歡,可有此事?”
聽到夫子提及他最愛的小貓,林音也不自覺開始誇誇其談。
“是了夫子,我家小狸最是乖巧,每回我回去都要舔我的手。”
梅長青點頭示意,隨著動作,身後的發帶顯露出來,是一條藏青色的純色發帶。
“若我讓你將他送人,你母親要將他發賣,你聽誰的?”
“不,不賣,也不送。”
說完,林音就有些愣住了。
“甚好,你若還說聽誰的,我要覺得你不可教化,好在是個聰明的。”
“你之前那般無外乎是並不在意林亦揚,覺得他可有可無,自然不做決斷,但碰上心愛之物,便有主見。夫子隻與你再說最後一句話。”
“夫子請說,學生定當銘記。”這一番彎彎繞繞下來,林音態度已經不死之前那般懼怕,而是一種坦然麵對的態度。
梅長青讚歎點頭。
“你與林亦揚一為兄弟,二來互為家族棟梁,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成人者能成人,望君銘記。”
林音到底不是像林亦揚那樣的小豆丁尚不識幾個大字,他已通讀過書經,所言聽勸,所言皆聽。
“多謝夫子教導,學生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