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你昨天,就這麼丟下女主跑了,真的沒問題嗎?”
係統在魏永禾腦海裡,期期艾艾地問他。
許久都不見回聲兒。
於是,就明白,魏永禾又在忙了,默默地閉麥,滾走。
足有成人一半手掌高度的邸報,正被他快速翻閱。
全神貫注地將紙麵上書寫的各類信息收入眼底。
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皇室的秘聞,朝廷的黑幕,各地的天災,以及國家的各項方針,應有儘有。
他翻過又一張無用的刊物,視線驟然凝住——
找到了!
兩個月前,三國的交界之地,折柳城!
穩定生活著七萬黔首,城門之外,設有護衛的小鎮。
也即,折柳城的甕城,戌亥鎮,鎮上生活著三千人。
因要防備玉蠍與大業的偷襲,所以,甕城的城門,采用了三十三部族之中,擅長防禦的龐家,所提供的天石材料。
按理來說,非常堅固,尋常攻城戰根本不懼,且戌亥鎮,鎮內的地區狹小,並不便於進行大規模的軍力進攻。
一旦敵軍入侵,城牆上方的兵力可以居高臨下地四麵阻擊敵人。
正應了那句老話:關門打狗,甕中捉鱉。
但是,玉蠍使用了一種前所未見的武器。
那東西帶有引線,點燃、拋擲過護城河以後,會產生強烈的亮光,還有震天的巨響。
聲波衝擊破壞著周圍的一切,對猝不及防的戌亥鎮百姓,造成了極其致命的傷害。
城門倒了!
他瞳孔擴張,向內緊扣的五指,在邸報上留下五道深深的抓痕,忽而抬手,狠狠砸在桌麵上——
火藥!
“咳咳咳。”迫人回神的乾咳聲,刻意響在咫尺。
魏永禾眼底的鋒芒還來不及收起,就筆直地射向來人溫潤柔和,毫無攻擊力的臉龐。
在他一片雲淡風輕之中,鬆開手指,無意識地抓握了兩下,上行,攀上額角,不輕不重地揉按著,順勢吐了口氣,避開他低垂的漆黑色眼眸。
向門外驚惶失措的小廝,揮了揮另外一隻放在案幾上的手,遞了個安撫的眼色,讓人繼續守在外頭。
感覺恢複得差不多的冷麵青年,才給施施然落座的親爹,魏瓊徽,魏大丞相倒了杯茶,穩穩地推給了他,“您有事?怎麼不叫人通傳一聲。”
通傳?
一聲?
魏瓊徽屈起兩指,略一觸碰冷透的杯壁,便收回了,將茶往魏永禾那方嫌棄地推了半寸。
從魏永禾麵前,取過那張清楚寫著,兩個月前,龍昭折柳城慘案的紙張。
慢條斯理地拿鎮紙刮抹平整上頭,被兒子粗暴動作弄出來的褶皺,“是你想事情想得太過入神。扇骨一連通傳了好幾聲,都沒聽見。我就進來看看,你到底在忙些什麼。”
“唉,”他無奈地搖頭,歲月格外優待的玉顏,瞬間染上了瑕疵,“果然,不是好事。”
“你這孩子啊,越是長大,越叫人覺得擰巴。偷偷喜歡人家姑娘,在書房裡寫了人家名字一宿。我說,我找個時間,和鄭璟那老不正經的聊聊,幫你探探口風吧,你又乾脆利落地拒絕了。”
魏永禾:“……”
十八天前,他堪堪向主係統成功申請了退休,來到了這個世界。
來前,照舊進行了記憶淡化處理,也就是俗稱的“洗腦”,防止大量記憶堆積之後,把人逼瘋。
係統呢,穿越世界壁壘的時候,發生故障,大部分功能丟失,卻又不知道到底丟失了哪些功能。
一人一統,雙雙抓瞎。
可不得讓——
慣常在現代世界裡打滾的位麵快穿者,仔細又仔細地,偷偷摸排情況嘛。
第一個,就是他最初開啟快穿任務,來到此界後,談上的初戀,鄭玉觀。
是的,打那回以後,他再也沒去過其他的古代位麵。
可見當時,確實是愛慘了啊。
魏永禾心下自嘲。
彼時再愛,經年之後,淺顯觀察冒牌“鄭玉觀”。
也看不出任何問題。
還是和他記憶之中的人,一模一樣。
外表溫柔恭順,內裡聰慧狡黠。
但就是太一樣了,所以顯得刻板。
果然,係統一檢測,靈魂不對。
鬱悶得他回來以後,橫豎想不通,寫了一屋子書法也平靜不了。
隻能選擇不想,先去戶部工作。
沒想到,親爹見著了他浪費的那些紙,想把他直接送上鄭家的門?
不!
不不不!
他可不想打草驚蛇,自然好言謝絕慈父之心。
隨後,他親愛的老父親,就找大女兒哭訴兒子的叛逆去了。
直接導致當事人,被親姐一通好打,逃竄出了家門,還得給親姐往宮裡好友,珍妃娘娘處,遞送一份,親姐皮笑肉不笑,塞到懷裡的密信。
娘娘人很好,招待了他一顆野山桃,就收起看完的信箋,帶他去了陛下那裡,幫著他,說成了跟冒牌貨的婚事。
事後,欣慰地對他說,“小夥子,這下兒,你可以不用擔心,你姐姐把你趕出家門了。”
魏永禾:“……”
就很憋屈,還得擠出點溫和的好臉色,感謝娘娘。
並想法子,把占了名分的假貨搞死。
指引著鄭家發現貓膩,和他一起,尋找真的“鄭玉觀”。
接著,鄭家如他所願,行動起來了,他……
工作太忙,給忘了。
整整半個月,跑前跑後,壓根兒沒想起來“鄭玉觀”三個字。
還是在禮部侍郎府門外,跟人擦肩而過的時候,被係統嚎了一嗓子,才驚覺——
對啊,他要找“鄭玉觀”的!
而他找到了!
興高采烈地追了人家整整三個村子,都快累吐了,終於抱得美人入懷!
啊……
對了,係統剛剛問了什麼來著。
轉回思緒的魏永禾,終於不再單方麵屏蔽係統,在腦海裡戳戳自閉的統子。
統子:“……”
就很無語,它一字一頓地重複,“我說,你昨天,就這麼丟下女主跑了,真的沒問題嗎?”
“有什麼問題,”魏永禾的口吻冷淡,還帶著一絲,對於係統這樣發問的嘲笑,“對我們兩個來說,這是最合適的做法。”
“我目前的性格,極其敏感而多疑,儘管接受了她,作為我的‘情緒醫生’存在,治愈我穿越無數現代世界,而產生的厭世感。但是,也隻是接受而已,並不存在多餘的情愫,那得日後慢慢來。”
“她也一樣,自小被巫教調換身份,不像前世,應該是前世吧,我不太了解世界運轉的機製,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性格相較於以前,多了很多‘妖異’的東西……”
“妖魔鬼怪,美豔奇異……惹人探索的同時,也在大聲警告著,‘危險’、‘非常危險’。”
“殺傷力太強了,連她自己都控製不住,需要一點時間,來調整,哈……倒跟我一樣了。”
“可是,你並不知道,她從前的性格是怎樣的。你已經徹底忘乾淨了,除了烙印在心底的……一個動圖?”係統遲疑著說。
“對,是一個動態場景,但你彆忘了,我反複觀看了這個場景上萬遍。”魏永禾眉目之間,隱有倦色,很快消退,成為一種純粹的、空洞的歡愉。
“當一個人,揣摩另外一個人上萬遍,而又得不到她,他就會拒絕那些感性的情緒,如同砍掉一棵大樹多餘的雜支。”
“用絕對的理性,去拆解、看透這個人,從中,滿足他的好奇心,他的掌控欲,然後,他的心就變得簡單起來。”
“而簡單,是獲得另外一種‘幸福’的前提。”
“我深陷其中,等待著將我拽往天平另一端,真正獲得幸福的那隻手,可我又清楚地知道,那個人現在,更需要獨屬於她自己的一片空間。”
“那倒不如,讓我在她那裡,保持一點新鮮和吸引力。”
“讓她終有一個瞬間,向我伸手。”
“哦,”係統默默消化著宿主的發言,突然,小聲地問,“真不是因為,你又沉迷工作了嗎?”
魏永禾:“……”
正好,魏瓊徽也抹平了紙張,起身,將鎮紙放回原位。
整理好了魏永禾翻過的一遝邸報,將它們悉心歸置在書架的錦盒之中,回過頭,望著魏永禾道,“怎麼不說話,昨天晚上在閆村,也這麼啞巴?”
魏永禾當即後仰,盯著他爹溫和的神情,如臨大敵,冷肅的臉皮更顯欺霜賽雪的冰寒之色,“不是您想的那樣,那是……真的‘鄭玉觀’。”
“哦。”他爹反應平淡,看著他,跟在賞冬日枯燥乏味的雪景似的,遺憾地攏了攏袖子。
魏永禾猜,他大概不是在懷念圍爐煮茶的愜意,而是在傷懷,失去了鼓動他姐再打他一次的機會。
心臟還沒提上,就聽他爹果真又找到了另外一個,能讓他挨揍的由頭,不,造謠——
“什麼時候勾搭上的,懇請陛下賜婚以前?行啊,魏永禾,你是要學那‘老不正經的’,為愛,無所畏懼,乘風破浪啊。行,真行。那瘋貓,她是打哪兒尋來的,都不怕把你也給抓傷嘍,陪那……假的鄭家女,一塊兒嗝屁了?”
“……”爹,雅致的文人氣兒端好了,彆輕易放下!求你了!
魏永禾麵癱的趨勢愈重,冷氣嗖嗖狂飆,“沒有!沒有勾搭!我從一開始,就看中了她做魏家婦,而她,與鄭家大小姐容貌一致,我便錯認了。”
“但,假的就是假的,幾番調查之下,我發現,她從小就被人掉包,養在影組織當中,所以為人通透清醒,能擔得起魏家夫人的擔子,故而……在進宮求了旨以後,就順水推舟地除掉了那個冒牌貨,引導了鄭家去接人回來……”
“您放心,魏家,不會出情種。”
尤其像鄭璟這樣的。
爺爺做山中宰相,父親做山中宰相,位置比正經在朝的宰相都高,偏生他不稀罕,為愛出深山,來龍昭當了個日漸不招皇帝喜愛的左副丞相。
此等,舍身拱他人上位,嗯,特指魏瓊徽的高尚情操,魏瓊徽本人非常欽佩,並時刻引以為戒,準備將——
任何有苗頭引誘他兒子為愛癡呆、傳染全家、遺禍子孫的風吹草動,給及時掐死在搖籃裡。
比如鄭玉觀,括弧,閆村的那位。
倒不是長相和身份的問題,而是魏瓊徽思來想去,真以為人家被他兒子迷得……破了殺戒。
這會兒知道不是人家先動的手,甚至跟人家沒一點兒關係,心倒也放下了。
並對先前那份杞人憂天生出點好笑的情緒:
就他兒子這幾斤幾兩,能把人家這麼大一輪明月給撈到船上?
雖說他很希望如此,但是就魏永禾這種姿色,不是,貨色,撈不到很正常。
瞧瞧,他用看待下屬的眼光在挑老婆呢!
那他反而需要給兒子開開竅,好歹叫他的婚後生活,彆過成在戶部當差那德行啊!
思及此,操碎了心的老父親,慢條斯理地端起了冷茶,潤了潤唇,權當受過兒子的孝心,語氣軟了又軟,“隻要大麵兒上,不行差踏錯,損害家族利益,我也非是如此不近人情的人,你們小兒女,該談情說愛的時候,還是把握青春的好。這姑娘,人是不錯的。”
“您知道她?”魏永禾脫口而出,看著魏瓊徽突然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了悟,他不該使用問句的,但話已經出口,便隻能沉默著認錯。
老父親點頭,表示體諒,年輕人嘛。
隻是,“你最近實在有些懈怠……還有,隻顧埋首公務,不抬頭,看看周遭環境,實非明智之舉。”
“是。”魏永禾受教,卻更期待他接下來的言語。
魏瓊徽就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邸報上的內容,一一說來。”
“好……萬盛二十年,正月十三日,玉蠍軍隊有南進的趨勢。其太子門客,烈刀作為先鋒,潛入折柳城的甕城,戌亥鎮中,屠殺了鎮上所有的老幼婦孺,將屍體堆積在甕城的城門之外,震懾折柳城中的數萬百姓,叫他們不敢妄動。”隻歸納了一段,魏永禾就住了口。
因為魏瓊徽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笑了,“嗬,頭一遭,皇帝年號,你便說錯了。”
“打……井周十九年,正月,井周帝佰歎突然病逝,皇太子佰康丹即位於廣袤殿,就改年號為‘重櫛’,取‘萬象更新、秩序井然’之意。時值文人們積極推動‘歸真運動’,也即文化複興活動的初期。”
“包含右副丞相封鶴在內的,二十八位朝堂官員,極力主張在語言使用上,回歸龍昭尚未定國時的古樸風格,也即,以大兆部落古老的語音作為高雅的典範。”
“同時,認可謀士康一葛所創造的新音,此時龍昭的官方語言、彼時促進大兆與三十三兄弟部落之間,更加順暢溝通的語言,作為一種通俗的交流工具存在。”
“禮部侍郎左明舟那人,你也知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中庸’,在將年號昭告天下之時,便給封鶴麵子,用了雅音。但此二字,同通俗發音‘萬盛’,讓民間黔首一時普遍認為,在位的,實乃‘萬盛帝’也。消息傳回皇宮,皇帝哈哈大笑,說喜歡這個新稱呼,但六部諸人無不噤聲。自此少用,最近兩年,尤是。隻是皇帝的心情,一直不曾變過,所以底下人篩字的時候,就總愛寫‘萬盛’。”
魏瓊徽頓了頓,“重櫛二十年,正月初九,玉蠍軍隊以火藥炸開甕城城門,進駐戌亥鎮,當今立即撕毀和玉蠍簽訂的秘密協議——”
“‘允許蠍國掠殺邊民’,命令影組織馬上潛邊,殺死全部蠢蠢欲動之人。”
“這位鄭家真正的大小姐就是領了命的一員。”
“在影組織率先屠殺了半個折柳城的老病之人,將屍體堆積在甕城城外,徹底嚇住蠍國腳步以後,就轉頭,對折柳城民說,是蠍國太子部下,烈刀潛入城中乾的,並勸說剩下的半城青壯忍悲,向軍隊獻上金銀飯菜,哀求軍隊退去。”
他歎息,“軍隊害怕有詐,不取,反而生出了‘昭人軟弱’的輕視之心,打算即刻進城。此時,影組織又鼓動眾人,讓他們火燒半城存糧,誓要死戰。”
“軍隊悚然之際,醫女裝扮的那位站了出來,慷慨激昂的說,‘蠍國如此行事,一定會被天下恥笑。’此話一出,她被憤怒的敵軍抓入營中。”
“然後,她放影子們下了毒,”魏永禾慢慢道,倒了一杯冷水,灌進肚裡,“一支整整五萬人的軍隊,就此折戟沉沙。而折柳城,被朝廷各種政策安撫,如今進入了蓬勃的發展階段。無人記得,他們之中,死去了幾千老病。”
“幾千老病不死,戌亥鎮黔首就要死,橫豎已經有人做了選擇,不必多思。”魏瓊徽指尖輕點膝頭,彈奏著無聲的樂章,“玉蠍損失了這麼一支大軍,有朝臣當庭提議,送公主來和親,蠍國皇帝同意了。”
“嗯。”魏永禾心不在焉地點頭。
想著,後來的鄭玉觀……
矜矜業業地扮演醫女,一路坎坷,艱辛“逃亡”到了龍昭國都昌寧,聽本地人指引,暈倒在了封府門口,被素來有善人之稱的封二姑娘救了,安排到閆村住下,又給安排了禮部侍郎府府醫的活兒。
等等,她之前說過,是人令師影好友幫了她。
也就是說,封二姑娘是人令師影?
魏永禾眯眼,站起來,往外疾走。
正在淺抿涼水的魏瓊徽,“誒?”
跑什麼,他還沒找長女再揍這小子一頓呢——
用女兒家的手段,放瘋貓撲人,太不君子了。
體體麵麵地丞相大人搖著頭,不忍直視那個險些撞上門框的傻兒子:
回來再打。
“宿主,怎麼了?”係統問腳步匆匆的人。
“封雪華也曾被人調換身份,這裡頭,究竟是影組織乾的,還是……”
“也是巫教出的手呢?”
魏永禾心緒電轉,“鄭玉觀是人令師影,對巫教的了解比我要深得多,從她那裡入手……前提是,彆驚嚇到她的話,應該能……”
“你就是想去見她了。”
“……”
他腳步輕快地行過西邊的小跨院,出了側門,在拴馬樁上解下自己的馬翻身而上,力揚馬鞭,迫不及待的去迎接鄭玉觀。
當初,鄭璟出山以後,身上摸索乾淨,也才不過拿出十個子。
一應用度就全靠嘴皮子功夫換來——
官舍,租前朝將軍的房,位於皇城八條街外,魏家七條街外。
馬車,賣山中良田一百二十畝養著,每月十之七八的俸祿供著。
吃食,月啖一肉可算稀奇,日日糟糠才是常態。
這三月裡,說是暖和起來了,可早晚的風一吹,還是寒涼,鄭家上下卻是主子著清涼,下人穿短衣。
怎一個落魄高門弟可以形容。
鄭玉觀撫過窗棱,一絲灰塵也無的手掌,在眼前緩緩攤開,輕輕慢慢的,同另外一隻手合住,笑出了聲。
她想,這大概是鄭副丞相坐著馬車的時候,閒極無聊,一寸一寸,耐心抹過去的結果。
唔,也不是不可能。
“叮鈴——”
馬車停下了。
師婆在外頭喊她,“小姐。”
鄭玉觀道,“先等等。”
等等那,企圖以紅線纏縛她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