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師婆應道,坐在原地,靜默下來。
各馭一匹馬兒的巫山與複驥也相視一眼,陷入沉默。
複驥把背上的小包袱,轉移到新換的衣裳前襟處,擋住臉上的表情,隻露出一雙不甚開心的眼睛。
這可奇了街坊鄰裡一大群人。
要知道,能在國都當官的,基本沒幾個像鄭璟這麼窮的。
故而,整條西榆街從頭到尾,也就鄭家,這麼一戶官員府邸,其他的,全是商戶。
雜七雜八,什麼賣炊餅的,開酒樓的,全在這兒。
這麼一大群人聚集起來,是嘴皮子恨不能貼著嘴皮子的消息靈通。
“我說老李,鄭家大姑娘不下車,是個什麼說法?”鄭家左鄰,豆腐西施楊素靠在門框邊上,左手裡抓著一把瓜子磕得歡實,眼睛沒有片刻離開過馬車,上上下下地,好一陣兒咋舌——
除了鄭副丞相的馬車以外,鄭家居然能供得起第二輛氣派的馬車誒。
稀奇,真稀奇!
還是大姑娘威武!
“什麼、什麼說法。”老李白她一眼,搶了她的瓜子往嘴裡扔。
他們本就定了親,預備年底成婚,加上龍昭風氣開放,沒有男女大防,也就挨著,敞亮說話。
“二小姐的貓傷了大小姐……聽說啊,還傷的挺重,當夜裡就給送出去了,說是撞厄,需要禮佛化解,可實際上,誰不知道,是怕待在家裡治傷花錢,宮裡頭又來人問責,‘咋,皇帝一賜婚你就受傷,不滿唄,想死唄?’,哈哈哈。”
“但是呢,咱龍昭佛寺的‘免費醫療體係’……是叫這個名兒不,楊素?”老李求證,被楊素丟了一顆瓜子殼兒,直中眉心,才摸摸鼻子,想起來她是個渾不關注外界的憊懶性子。
繼續說道,“成成成,管它叫什麼,反正它明文規定了,不致殘、致死的傷病,頂多留人五天,五天一到,天王老子也得滾蛋!”
“大小姐……生生在佛寺呆了十三、四天!”瞧著鄭家右鄰,屠戶熊浮,和新搬來的菜販子季黨也擠過來,一塊看熱鬨,老李很自然地做出了賊兮兮的模樣。
壓低聲音,“見著那邊兒那個,騎高頭大馬的小孩了嗎,嘿,我跟你說,一定,就是鄭副丞相從旁支接過來的孩子!”
“呦,那大小姐是……真的不行了?”屠戶努力壓嗓子,卻還是引得師婆他們側目,慌張地往楊素跟前竄,“來方豆腐!”
“嘿嘿,”老李偷笑,“該!誰讓你詛咒大小姐了!這人呐,死是絕對不可能死的,可……落下殘疾,那是一定的。而且啊,這麼一遭,是真的委屈。我估摸著,大小姐從上車到這會兒,已經哭的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委屈?她委屈什麼呀,”打玉蠍過來的菜販子是真的不懂,捅捅老李的胳膊,跟他講道理,“我可聽說了啊,鄭家窮的喝西北風,能及時送她出去醫治,之後,拿出這麼一輛氣派的馬車去接她,可夠給臉的了!”
“我也說呢,”楊素選擇性附和,“鄭家給大姑娘專供了一輛馬車?”
“這……”老李語塞,扭臉,發現屠戶抓耳撓腮,拎著楊素給包好的豆腐半天,也摸不出半個子兒,就大聲喊著,留在肉攤上的屠戶媳婦,來付賬。
等她好聲好氣地,遞過來一枚新子兒,付了豆腐錢,擰著屠戶的耳朵,把人領走,就把這茬兒給岔過去了。
菜販子也識趣,拉著老李,背對楊素,說些男人間的小話,“而且,這小姐出行,配個護衛,還是個青壯,算怎麼回事,在玉蠍……”
“誒!”老李趕緊讓他打住了。
背後,伸長了耳朵的楊素也翻了個白眼,啐了他一口。
似有所覺的老李,回過頭,衝楊素討好地笑了兩聲。
楊素同樣愛搭不理的模樣,“鄭家的使女,先前也是跟著一塊兒出去了的。對吧,老李?”
“誒!對對對!”老李抽出胳膊,往楊素那邊走,很快,重新跟她膩乎在了一塊兒,“前頭布莊老板說,她們在街麵上找混子呢。嗨……也不知道,夫人又想怎麼‘教化’這群義士。”
他眨眨眼睛,打趣,“不過,既然那孩子……今天正式過了明路,日後,夫人應該會把更多精力放在他身上,而不是那群糟心玩意兒。每次看他們在夫人麵前作態,我都惡心。”
“誰不是呢,也就夫人覺得他們還有救。”楊素搖頭,瞥了眼菜販子往街口住處,訕訕離開的背影,哼笑。
忽而盯著老李,意識到了什麼,衝複驥抬抬下巴,“你之前,見過他啊。”
“那可不,見得真真的,”年前,剛從他爹手裡接過更夫活計的老李,專門負責二更天的打更事宜,“那天晚上,趕巧!鄭家送大小姐去佛寺……”
他貼著楊素的耳朵,小聲得不能更小聲了,“是小廝巫山,和這位小少爺,一塊兒送的!”
“我當時,遠遠地,就聽見他們在說話,等迎麵相遇了,才發覺,這位小少爺披著件黑鬥篷,神神秘秘的。當下就不敢亂看了。但是,巫山跟我打招呼啊!我就試探著問,‘這位,該怎麼稱呼’。巫山說,‘這是小少爺,鄭複驥’。”
“你看看!這不就說明,鄭家當天就把人認下了嗎!”老李信誓旦旦,還要補充幾句,忽聽駿馬飛馳,噠噠聲越來越近,探頭一看——
嘿,好一個青年俊才!
眉如點漆,目射寒星。
玄色寬袍用銀藍繡線繡成百蝠鎖邊,腰間紮一根玄色扣玉的腰帶。
“是丞相之子啊!”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疾呼,刹時間,仿佛油鍋入水,激得整條街上都熱鬨起來。
“駕——!”
另一個方向也傳來駕馬的呼喝,聽聲音,是個性情爽朗的少女。
大家轉頭,齊刷刷望去,但見,二人一前一後,包夾馬車,同時勒馬,“籲——!”
“咦?”後頭的單衣少女,左手裡拎著一個精美的四層食盒,歪頭看了看馬車,又看了看對麵的男人,頗為古怪地彎起唇角,良久,才道,“姐夫,留下吃飯?”
“……”
“今兒有獅子頭,燜魚翅,燒鹿筋,荷包裡脊,”她越說越順,眼睛也隨之亮了起來,“若是不合口味,我還能再去驛站裡拿,百鳥朝鳳,櫻桃肉,桂花魚翅也都……”
“……妹妹!”馬車裡,被人說從寺廟,一直哭到家門口的鄭玉觀,唇邊含笑。
長眉一挑,泣聲啼血,十分惹人愛憐,“先進屋……複驥。”
“是。”少年人把包袱甩回背上,“噗噗”忍笑,忍得辛苦。
“開大門迎客。”
而非側門——
誰有臉下車走側門,誰走。
反正,她鄭玉觀的臉皮是嚴重傷殘了,走不了。
“是。”
“多謝大小姐。”魏永禾下馬,正對著馬車簾帳的眼,微微抬起。
風來。
四目相對。
鄭玉觀率先移開視線:
並不很想見到這倒楣男人了呢。
就像,鄭璟也不很想見到這個倒黴女婿一樣。
落魄高門第的人家,客客氣氣地,請公子哥兒背西麵東,非常具有貴客待遇的坐著。
魏永禾卻隻覺得,屁股底下有刺兒,在不停的紮。
畢竟這方,據說是鄭璟從深山老家,特意搬過來的四角桌子,依次坐著鄭璟、鄭玉觀、鄭玉台和他。
其他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去瞄鄭玉觀盤起來的長頭發。
然後,十分熱情地朝他露出笑容,想要為他的碗裡添上一點綠葉菜。
可以說,非常好客了。
魏永禾的手掌裡全是汗,在衣裳上蹭了兩下,還是沒能張開嘴,對人家說,“她的頭發,是為我而盤的”。
這麼做,大概不能緩解尷尬,而是會讓大家,陷入更深的尷尬之中吧……哈哈。
重度麵癱患者的臉更僵硬了,默默垂首,盯著眼前桌麵上那一畝三分地,預計在鄭璟開口以前,把那塊地盯出朵花兒來。
“咳咳……那我,簡單說上兩句?”
“您說。”魏永禾光速抬頭,目光真誠,甚至熱忱地予以回應,麵上毫無驕矜、不滿等扣分項,還順手給人塞了雙筷子。
鄭璟點頭,看小夥子家家,滿臉寫著“沉穩”二字,算作安撫地笑了一笑,看也不看,就並筷敲向二女兒偷吃的右手。
鄭玉台手上火辣辣的一竄,驚得才提起的裡脊肉又掉回了盤子裡,剛要叭叭,就被眼神鎮壓,隻好氣呼呼地按下筷子,扁嘴等待自家親爹的長篇大論。
“昂,這個,鄭複驥不能上桌,啊,”鄭璟朝鄭玉觀點頭示意,又橫了故意“啪啪啪”玩筷子的二女兒一眼,“畢竟是個假的,有爹有娘的,跟咱們坐一塊吃飯不合適。”
他土灰色短打袖口上,抽出來一截線,指節長短。
因為剛剛打女兒那一下子,露出來的。
順手就給攆吧攆吧,重新塞回去了,“瞧你姐乾啥,她又不是假的。”
“雖然,確實不太像是我們家的女兒……倒像是,魏瓊徽和封鶴,兩個老匹夫生出來的,”小聲嘀咕,沒抵住師婆端著個草籃子進來的“感動”,一瞬間,什麼不滿都忘了,眼淚都要流出來,“還買了禮物回來!誒呀、誒呀!師婆,快去叫巫山,把它們洗洗,端上來……飯後應該能吃。”
師婆:“……嗯。”
鄭玉觀笑,溫柔地同鄭玉台眨眼,桌子底下的手,悄悄兒,從袖子裡摸出一塊紙包的佛糕,給人遞過去。
鄭玉台就若無其事地攏到手裡,一邊轉頭,衝她爹保持完美的微笑,一邊分出隻眼睛去覷紙包。
聽禪寺標誌性的黃油紙上,勾勒著一隻栩栩如生的蟬。
據說,是佛家借蟬在地下苦苦蛻變,毫無其他雜念,隻為複育成蟲,一朝鳴響的寓意,修行佛家靜心、棄雜、開悟的佛法之功。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過糕是真好吃。
她咽了咽口水,快如閃電的挑開蟬翼。
登時,平滑完整的紙頁四散,露出裡頭芬芳酥脆、沾染一圈芝麻的翠綠色小餅來。
“啊唔。”旋風一啃,兩寸餅變上弦月。
她爹眯眼,向鄭玉觀遞來一個輕飄飄的視線。
鄭玉觀笑容不變,緩緩啟唇,無聲,“路上,巫山買的。”
嗯。
鄭璟一臉慈愛地彆開了眼,欣慰著姐妹之間的深厚情分,繼續嘚吧嘚,“早上出去的馬車呢,是夫人吩咐的。當然了,明麵上是送我出去辦差的。”
城外出了件奇案,牽扯到宮裡,不過倒不是什麼大事。
因而,他就縮在屋裡,看了半天的書,順道兒,等等下人帶回來的好消息。
可顯然,他們是準備,先來撈上一頓飽飯。
“吧唧吧唧。”
“……我雖沒出門,但差還是在辦的,所以這桌子菜啊,放心吃,啊。”
龍昭千不好,萬不好,單隻這點最好:
凡有官員,遠行辦差,衣食住行由驛站全包。
鄭璟樂樂嗬嗬地揣著手,活像個站在自家田埂上,眺望豐收的喜悅老農——
他愛辦差呀。
尤其是天南海北的辦差。
每每帶著夫人二人世界,彆提有多快活了。
擱在彆人身上,興許還能碰著貪官汙吏苛扣供給的情況。
鄭璟這裡,不存在的。
真能碰見一個,他眼睛都得綠了,興衝衝地殺了人家,奪人家的家產。
他又不是沒乾過。
不然家裡買八個使女的錢哪來的?
後續使女的月例銀子又是哪來的?
滿朝文武都以為他窮的吃糠咽菜了,確實,沒有皇帝的默許、驛站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膽兒肥,犯到他頭上的傻缺們,他也確實是窮得隻能吃糠咽菜。
但是,就有個但是,他愛辦差。
為著這個,皇帝讓他主管皇宮內政,領了內務府的活兒。
魏永禾泰然自若,知道鄭璟的話,是專門說給他聽的。
哪怕知道他堂堂丞相之子,不會出去亂傳呢,也總得大麵上過得去才行。
頷首,努力微笑:
沒事兒,懂,都懂。
蹭吃蹭喝,發家致富,不寒磣。
“吧唧吧唧。”
“鄭玉台!”
“啊?”鄭玉台靈敏閃避炮火,整個人都委屈巴巴地縮成一隻倉鼠……
主要是吃糕吃成這樣的,這會兒吃完了就沒啥了,挺直腰杆子坐好,“咕嘟……我沒出聲啊。”
“你吵到我的眼睛了,”鄭璟沒好氣,轉頭又對鄭玉觀如春風般溫暖怡人,“我和夫人都決定,不張羅允婚禮了。你呢,就儘快……嫁出去。鄭玉台你餓死鬼投胎嗎?啊!吃飯、吃飯!”
“嘿,”鄭玉台撂下已經夾在筷子上的菜,瞅準她爹伸手要夾的鹿筋,先發製人,一筷子劃鏟過去,撈起來一溜兒,堆在她姐的碗裡,喜笑顏開,“姐,快吃。多補補身體,你看你瘦的。”
鄭玉觀及時碾住那香菇、玉蘭、火腿和鹿筋,不讓它們跟隨鄭玉台的筷子,溜出碗去,才淡定地頷了頷首,側臉,朝鄭璟輕挑了一下眉梢。
鄭璟舉著筷子,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滿腹“小破棉襖初春穿,漏漏風也挺好”的心酸,轉筷,夾了朵綠花菜樣式的福包裡脊,硬塞到冰山臉上線,意圖強勢拒絕的魏永禾碗裡,“賢婿,快吃,多補補身體。”
魏永禾:“咳咳咳。”
鄭玉觀:“咳。”
二人對視,鄭玉觀溫柔似水,脈脈含情地用眼神示意他——
吃。
魏永禾就老老實實地,平行挪移開目光,重新回到他未來老丈人身上,試圖恢複剛才地微笑,“誒!好!”
話音未落,三指寬的福包裡脊已經塞得嘴裡沒有一絲縫隙了,“……嚎次。”
“噗,”鄭玉台握著黃油紙團的左手手背掩唇,不待老爹看過來,自己先反應過來了,手往身後一彆,直接把紙團扔出了屋,“吃飯,吃飯。”
一餐無話,埋頭苦吃。
有且隻有魏永禾,一個人埋頭苦吃。
鄭玉觀始終優雅地旁觀著,鄭璟瘋狂給他未來好女婿塞菜,自己時不時緩慢咀嚼兩口,下飯。
鄭玉台也是一樣。
兩人默契地文明觀猴。
飯後,魏永禾先行告辭,也不騎馬,就這麼牽在手裡,溜溜噠噠地走了。
可能是吃多了,怕吐出來。
鄭玉台跟她姐小聲吐槽,隨即,兔子一樣起身跑了。
兩隻光溜溜的手臂,在半空中隨意地舞了舞,豪邁地示意了再見。
很快跟著主人一道,隱沒在了拐角之中,不見蹤影。
鄭璟見狀,收回目光,長籲了口氣,道, “這魏家,看來對咱這門親事很不滿啊。”
何以見得?
鄭玉觀的眼神這樣詢問著。
鄭璟就恨鐵不成鋼地指點她道,“你看,他上門連個笑模樣都沒有。哪怕笑了呢,也是苦笑。”
唉聲歎氣,糾結到不行的樣子,“苦笑啊,一樣寡淡得跟水似的,不仔細分辨,完全看不出來,嘖。”
“嗯。”鄭玉觀很給麵子地溫聲附和。
心道,老狐狸,魏家滿不滿意這門婚事,我可能不知道。
但是這人樂不樂意嘛,此刻坐在這裡的虛假父女,你我二人,還不清楚嗎?
沒有聽見更實誠的搭話,鄭璟揮手,想叫人休息一會兒去。
巫山抱著洗得乾乾淨淨的空草籃子進來了,而且徑直,立在了他的前頭。
在他瞪大了一雙招子,卻沒能從籃底找到丁點禮物痕跡的時候……
這壞小子哽咽著解釋,籃子是大小姐親手編製的。
引得小老頭“感動”的淚水終是淌下來一滴,心疼地望著鄭玉觀——
兩手互相揉弄了幾下,便脫下手套,顯出來一片紅腫。
醞釀醞釀情緒,剛要張口,表達愛女之情。
巫山飛快地變了臉,麵無表情道,“宮裡來人了,說是……禮部侍郎進宮,告了大小姐一狀。罪名是,驚擾抓捕行刺之人的現場。”
“左明舟一向奉行‘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今,倒出頭……得罪鄭副丞相?”
鄭玉觀套上手套,鄭璟擦乾眼淚,二人對視,和和氣氣。
“他大女兒死活要進宮伴駕,不惜和家裡鬨翻以後,他就越發疼愛左輕衣這個幺女了……一片慈父之心啊。”
見巫山一直不走,鄭璟沒好氣地搶過草籃子,抱在懷裡,將粗糙的大掌搭在把上,歪歪斜斜地踹了他一腳,口中對鄭玉觀道,“你呀,還是快快進宮一趟。莫要讓門外的宮人們等急了。”
“好吧、好吧,誰叫我沒左輕衣招人疼呢。”鄭玉觀起身,語含悲戚。
連經過耳畔的風,都可憐她,送來一片枯敗的玫瑰花瓣。
被她撚在指尖,輕輕把玩,直到踏出門檻的一刹,素手揚起,放它遠去。
來者,是廣袤殿的大太監,張數。
慣會鑽營的一個人。
走這一趟,奔的是,讓鄭璟記他的情,在內務府這個“小朝廷”運轉的時候,給他稍微鬆鬆手。
但他又懂得裝相,臉上是從來不露分毫的。
此時,隻恰到好處地謙恭笑著,對鄭玉觀行禮,“鄭大姑娘,我們走吧。”
說著,就要引人上馬車,然,鄭玉觀眸中水光粼粼,定定地望著屠戶和他老婆,一個剁肉,一個心疼漢子,給他臉上、身上不斷拭汗的場景,幽幽地,長歎了一聲。
視線轉回,和鄭家對麵,坐在街麵上擺攤的小女孩對上了。
她半點都不怕生,衝鄭玉觀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姐姐!”
“嗯?”鄭玉觀溫柔地彎了眉眼,與張數告罪,而後,碎步行至她身前,蹲下來,注視她碼在一塊土布之上的……
陶瓷人偶零部件?
嗬,倒是有趣。
一共,兩隻潔白的瓷偶。
每一隻的頭顱、胳膊、腿腳等等,均被拆分成了二十四塊。
隨著那孩子靈巧地拚接,組裝,形成了一個健壯男子,環抱著嬌小女子的立體畫麵。
更有趣了——
麵黃肌瘦的蠍國小可憐,跟家人搬來龍昭沒幾天……
是怎麼得知,龍昭皇帝與貴妃的麵貌,體態,以及具體的、恩愛定格畫麵的!
“是你做的嗎?很好看。”
“嗯。”小女孩不知為什麼,忽而麵色發白。
在鄭玉觀吐露出更多的讚美之語,表露出更多的善意後,緩和了情緒,再次興奮起來,臉蛋都紅透了,驕傲地大聲宣告,“是我做的,而且我保證,全世界隻有我會做!”
“這麼自信?”鄭玉觀打趣。
灼灼的豔色,晃花了小女孩的眼睛,讓她羨慕得直直盯住鄭玉觀,幾息之後,高高昂起腦袋,滿臉不屑,“當然了,可惜沒有材料,給他們塗上顏色,穿上衣服。”
“從這裡,直走,五百步後,有家布莊,如果你能讓老板跟你合作……我就買下這兩隻瓷偶,不論你開價多少,如何。”
“一言為定,”小女孩站起來,俯視著鄭玉觀,滿眼的自信,把兩隻瓷偶包進土布裡,頭都不回地跑走,“你是這家的吧,我就住在街口,等我談成了,就來找你。”
“好啊,到時候,我會告訴你,你該怎麼著筆,怎麼裁衣。”
“那肯定的,”她喊,“顧客至上!”
“嗯。”鄭玉觀眼瞳輕閃,回身,上了馬車。
張數的眼珠子咕嚕嚕轉動著,隱去了內心的想法,叫人驅馬。
將人一路安穩地送到了宮中。
“來了。”皇帝左手支頤,百無聊賴地歪靠在雕花小榻上,一瞬間,雙眼如電,精準捕捉到了,殿外的熟悉腳步。
他打了個手勢,命令隱藏的神令紅武,全部退出殿外,才重新聳拉下眼皮,昏昏欲睡,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撈著滑落的錦被。
在他身側,安靜跪坐著兩名,埋頭案牘勞形的宮妃:
貴妃,和珍妃。
二人就著皇帝躺倒的雕花小榻……
縫隙裡辦公,時不時遭受皇帝的蹬腳,或者其他動作的乾擾,卻均能麵不改色地拎起奏折,憑空寫字,抑或是換個地方,繼續閱讀。
這會兒,聽皇帝中氣十足的一聲吼,珍妃純當皇帝不存在,乾好自己的事情,便罷了。
貴妃呢,喜氣洋洋地起了身,命令宮人,快去小廚房,端來那份早就燉好的補品。
皇帝“嘖”了一聲,被貴妃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膀子上,隻能賠笑,握住貴妃打人不成,反而吃了疼的柔夷,反複摩挲,安撫。
貴妃抽手,不理他,他便訕訕笑著,撥了撥小幾上的香爐蓋子,叫貴妃最愛的沁人幽香發散得更加濃烈一些。
“吱呀——”
門縫閉合,一襲鮮亮的五色花羅裙,闖入貴妃的眼簾,她笑顏如花,上前,親熱地攬住鄭玉觀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