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令紅武‘白芨’、‘連心’死亡。】
【‘淵’重傷,‘裕’輕傷,‘刺’攜帶皇帝、貴妃,飛天回宮。】
【皇帝性命無虞。】
【十一、十、九、八、十五、二十二區人令紅武全程,於地麵,各自負責監察的區域內護送。】
邊沿因握拳,而大幅度上走的天蠶絲手套,被緩緩拉回原位,跟鄭玉觀細膩光滑的皮膚貼合在一起。
隨著皓腕輕抬,移到帶來噩耗的那隻小鳥頭頂。
力度適中地揉亂了它一頭絨毛。
讓正在啄食堅硬鍋盔餅的畫眉鳥,不耐地左右搖晃腦袋。
見實在避讓不開,轉頭就是一口。
鄭玉觀及時認輸地縮回了手指,不影響它進食,然後,“噗嗤”一聲,忽然笑了出來。
她將掉落在裙子上的紙條撿起來,撕得粉碎,握在手裡,一點一點,塞進給畫眉鳥掰開的餅子裡,喂它吃下去。
“啾啾。”閆村那隻到處晃悠著,看戲的鳥兒也回來了,霸道地在半空撲扇著翅膀,要同伴給它騰出位置。
“啾啾!”已經吃飽了的小家夥雖然有些不虞,張開翅膀凶回去兩聲,可還是痛快地飛起來,把地盤讓給這隻霸王,扭頭去了廣玉蘭樹上玩耍。
鄭玉觀伸手,驕傲的小毛團子就落下來,窩在她手心裡張大嘴巴,發出討好的乞食聲,她點了點它,寵溺地斥了句,“懶鬼。”
便同樣將塞了紙片的鍋盔餅子放入它口中。
動作不疾不徐,儘顯貴女風範。
仿佛沒有聽到門外漸近的少年腳步聲。
“複哥,隻剩下我們四個了!”說話的孩子衣裳破爛不堪,上麵沾滿泥土和血跡。
他眼睛深陷,眼窩周圍的青黑色陰影格外明顯,臉上密密麻麻,全是大針留下的窟窿眼。
摻著白色奇怪絲狀物的淺紅色血液,隨著他艱難地跑動,不斷滲落下來,被他大力地擦拭乾淨,可又牽扯到嘴角兩邊,被刀子割開的弧形傷口,嘶嘶地倒抽著冷氣,“虎子他們,他們都……”
說不下去,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砸,也要倔強地甩開阿狸之子,“複”的拉扯,堅定的往鄭玉觀這裡奔跑。
“杜毅,你聽我說。”複黝黑的小臉繃得緊緊的,上前再拽,差點沒把雙腿灌了鉛一樣沉重的杜毅拽躺在地上。
還是身材魁梧的大塊頭,在麵若好女的同伴示意之下,撐住了杜毅的後背,才讓他能夠站穩,好好地聽“複”說話。
“他們不一定會死,真的!他們答應過我的,一定會竭儘全力地活下來,跟我一起成為神令……或者,等我完成考核,成為神令以後,就去救他們!”
“放屁!”杜毅泣不成聲,“你還在騙人!當初就是你騙我們,說神令不是那麼遙不可及,否則金老頭也不能一次一次,偷到封雪華的神令。”
“所以,我們就算心裡再害怕,也陪著你乾了,但是他們都陷進去了!你親眼看見的,虎子他……他被剝了皮。”
附在肩膀上試圖寬慰他的三隻手掌通通被掃開。
杜毅拒絕,甚至厭惡他們的安慰,一把揪住“複”的衣領,把“複”提到眼前,聲聲泣血,“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喜歡‘玉觀’那個廢物,所以你拚了命,也想當神令,好保住她!”
“‘渠’和‘棘’是為了幫你,才沒跟我們說實話……我呢,我明明猜到了,可就是心存僥幸,一直對自己說,萬一呢,萬一我們真能成功呢!”
“哈哈哈,狗屁!天衣明明調來了很多人令,參與考核!我為什麼不勸他們,跟我一起,選人令當考評官,而要跟著你們一起發瘋!”
“五個‘優等’評價啊,隻要五個而已!我們已經在金老頭那裡拿到了一個神令的優等,隻要再有四個人令的中等評價,就能做人令了!”
“你們為什麼……為什麼要送大家去死。”
他臉上的紅色,被淚水一泡,越發稀薄了,整張臉高高地腫起,像一塊做壞了的饅頭,開始發散出酸臭的味道,“是為了‘玉觀’。”
“我去找她,我去找那個廢物!雖然她馬上就要被組織拋棄,可是,她現在還能算是人令,隻要她給我最後一個優等評價,我就能馬上結束考核,拿到牌子。”
“你冷靜點,接玉觀姐姐的馬車已經到了村口,你忘了嗎!玉觀姐姐是高官之女!” 即使被組織放棄也沒什麼,甚至是件好事。
“你不能……”
“我能!”陷入偏執的少年目光逐漸變得陰毒狠辣,“在馬車到達山腳下以前,我能讓她承認我的地位!”
門環被扣得哐哐作響,“複”衝上來,氣急敗壞,恨不能給他一拳,讓他醒醒腦子,“是,我喜歡‘玉觀’,但那是我的事情!跟我們商定好了,拚一把前途有關係嗎!”
“你不行,你不想,你早說啊!都是影子,你矯情什麼,一死而已,更何況我說了,他們未必會死,我們這批人,每個都很優秀,你為什麼不信!”
“我怕死!我看不開!”盯著‘複’的充血雙眼,因為木門被抽開栓子而轉向。
杜毅氣勢洶洶地撞向門裡的女人!
鄭玉觀一襲亮眼的五色花羅裙,就在少年們眼前,如蝴蝶夢幻的流光雙翼般,鋪展開來。
她禦風而退,寬大的袖擺在杜毅身後一拂,看著軟綿綿的,沒什麼勁道,也沒碰到杜毅分毫。
然,就是讓少年不由自主地掄著大風車,“砰”地一聲抱樹跌停。
驚飛了滿樹的畫眉鳥,去彆處探看春光。
兩扇破舊的木門,也沉沉地撞擊著牆麵。
帶落牆灰,撒了三個震驚於鄭玉觀真實樣貌的年輕小夥子一身,“……咳咳咳。”
美人掩麵,可能是遮灰,也可能是暗自傷懷,七步後腳尖點地,放鬆腳掌,輕巧落穩。
閒適的姿態,跟門口剛剛邁進腳,便陷入局促之中,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才不顯得失禮的孩子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們瞪大了眼珠子,張著嘴巴,良久,都沒能憋出一句話,來讚歎鄭玉觀的美色。
撞在樹上,呲著大牙揉屁股的少年也傻愣愣地望著鄭玉觀,全然忘記了方才有多不忿,隻木木地腫著一張豬頭臉,吸溜口水,“真漂亮。”
“出息。”複被驚地回神,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無聲罵道。
轉回頭,麵對鄭玉觀的時候,又是另一幅春心萌動的模樣,連聲音都變成甜酥酥的了,“是啊,玉觀姐姐,你真漂亮。”
“棘”偷覷一眼“複”紅透的臉皮,隻覺得這朋友簡直不能更糟心了。
他沉默地拉住小山似的“渠”往後退,讓“複”儘量遮住鄭玉觀玩味著,掃來的視線。
不是他不講義氣,而是“複”的招子被胸膛裡勃發的真摯感情糊得死死的,全然看不見,這個脫了醫女外皮的“玉觀”到底有多不好惹!
說不準,也是個神令呢!
就像金老頭常年混跡在神令裡,卻是個軟柿子一樣,這位,大概是喜歡扮豬吃老虎,等人不識相,一腳踹上去以後,就猛地化身斑斕大蟲,“啊嗚”一口,把人利索吃掉。
思及此,他內心顫抖,還是沒忍住,悄悄扯了“複”的後衣擺一下。
看“複”跟拍蒼蠅似的,把他的手指重重打開,還把自個兒嚇了一大跳,往“玉觀”那兒竄過去幾步,一副柔弱、尋求保護的形狀。
“棘”挫敗地垂頭,不敢直視大老虎當下,凝在他臉上的目光。
眼珠子一轉,軟著嗓子說,“玉觀姐姐,我們是來通知你,接你的人已經到了……你要不要收拾一下東西,準備走啊?”
鄭玉觀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的發頂,不答,反道,“雖說,同人交流,是要避免長時間直視對方,以免失禮。但是一直不肯給予眼神回應的話,對方也是會生氣的。”
“……哦。”棘不情不願地把小臉往豎直的方向板正,極力目不斜視,卻還是被強烈的容色衝擊,弄得熱氣直冒,嘴唇無聲張合幾下,臉就紅了。
小姑娘般玲瓏的身段無意識往“小山”身後躲藏,叫鄭玉觀來看,隻有一個形容。
那就是——
蛇,盤著他的保護傘。
而且,還是條顏色好看的小毒蛇,耳朵尖上那抹漂亮的粉紅,在陽光下愈見透明,越發動人。
她歪歪頭,調侃地斜挑長眉,回了躺椅上,端莊地坐著。
似乎半點沒有發覺,“棘”在一瞬間,左腳橫轉於前,明顯自我防衛後,飛快地清醒過來,儘量自然地卸了力道,腳步向後挪移。
唯有“複”,麵色複雜地盯著“渠”,被一退再退的“棘”纏住手臂,要求放鬆身體,也還是執意,將粗壯的胳膊隆起一個明顯的弧度。
正麵擋住“玉觀”,側麵防備他,沉默地護衛著“棘”。
他感知到了“棘”的不安,就如是做了。
沒有其他的原因。
鄭玉觀渾不在意,振了振袖,不溫不火地勾出一抹微笑,“你說的,我知道了。這處,也並沒有什麼東西要收拾。”
“這你們都是清楚的,畢竟……”袖子倏忽朝天飛卷,遮住她一腳踹翻魯莽飛撲進來那孩子的畫麵。
三隻堪堪劃立了陣營的 “鵪鶉”救助不及,隻能驚駭地聽著,杜毅清脆的骨裂聲,和尖銳淒厲的叫喊。
麵色難看地緊緊挨靠在一起,注視著藤椅“嘎吱嘎吱”地大幅度前後搖擺——
“你們之中,有人趁我不在,翻過我的屋子,拿走了我藏著的‘一池春水’,並且給我送了點……他不要的破爛玩意兒。”
看少年們緊繃的身體,比紅娘子的琴弦還易斷,鄭玉觀以手支頤,端方而輕慢地一一打量過四人,為他們解釋,什麼叫作“一池春水”。
“它能夠存儲在人體內一段時間,具體嘛,是活人三個時辰,死後,最多追加半個時辰。在人體內按照固定的位置遊走,融化內臟,最後,從口中以及傷口處噴出,感染他人。”
陽光披身,讓美人瑩瑩發光,似是上好的玉石雕刻而成。
風流的眉,勾魂的眼,挑逗心房的小巧鼻尖,三月桃花尤嫌寡淡、不比她紅唇欺人,叫人銷魂。
“哈哈哈,”她笑出了聲,為著少年們的一驚一乍,轉身欲逃,“兩個月前,我送了北地京殺城一頂高帽,今天,他們就用從我這裡偷到的毒藥,給我回禮來啦。”
少年們僵直了脊背,直咽唾沫,暗地交換了好幾個眼神,決定偃旗息鼓,不再動彈——
鄭玉觀手邊剩餘的餅子,被她肆意扯了,丟少年們玩兒呐!
“一個高手換三個,京殺城的大城主可真是舍得,說丟就給丟了。那代表著,某隻替罪羊一定沒有活路,所以,他們才會對龍昭皇帝出手。皇帝死不死不重要,重要的是,打疼影組織的臉,打疼我的臉。我呀,現在得先抓一隻小老鼠,泄泄火,然後,再去找一隻四處逃竄的野狗,把他片成片,下鍋子。”
“你們說,好不好。”袖子扇動,大門被“砰”的摔上。
“棘”立刻跪地,額頭貼在濕氣未散的泥土上,禮尊上位,“參見天衣。”
“複”的下巴幾乎脫臼,沒能及時跟上“棘”的步調,反而讓“渠”搶先,老實跪好,跟著喊,“參見天衣。”
靜默。
死一樣的靜默。
連風都噤聲不語。
鄭玉觀表情悠哉地伸出左手,把大拇指折在掌心,從食指開始數,“杜毅,人令之子,喜好讀書,曾經跟著複的父親,進入白家做工,趁機潛入書房偷書。”
彎下一根手指,“渠,人令之子,回回檢驗,都跟好友棘一塊墊底,然後相攜著,跑到無人的牆根底下,曬著太陽安眠……可是,防禦能力與神令黑羽奎腹,哦,就是紅娘子的夫君相差無幾。”
再彎下一根手指,“棘,人令之子,心眼兒多的呀,我都懶得數,頭疼……你呀,是最有可能偷我東西的那個。是不是,自以為是新生代第一人的,複小少爺?”
“天衣,”複的聲音很大,也很抖,“是我……”
鄭玉觀笑意不減,真誠地凝望著他,詢問他道,“真的是你嗎?”
居高臨下地、不動聲色地顯露出她作為影組織最高領導者的威嚴,讓人不敢輕忽,軟趴趴地伏倒在地上。
而是筆直地單膝跪倒在她身前,恭敬叩首,“屬下知錯!”
“嗯。”她的視線,從一臉屈色,死死咬住唇瓣的“棘”臉上一掠而過。
靈巧跟著某個晃動,徹底翻過身來,正麵伏椅,興味盎然地握了雙拳,抵住下巴,命令“複”抬頭。
“複”依言,正對上她眼底冰冷森寒,如獄如淵,壓迫得人幾乎透不過氣。
懷疑是否在下一個瞬間,就會被殺死,從而下意識地想要移開視線。
但是他不敢。
他必須要聽從首領的吩咐。
聽著她用那更勝三月春光的溫暖語調道,“去找算盤張,拿一份‘白露’,吃了。”
“天衣,‘白露’會……”少年們,包括死死捂住戰栗嘴唇,以防痛吟之聲引得鄭玉觀更加不喜的杜毅,全部膝行著上前,想要求情。
“會怎麼樣啊,會像剛剛利落滅火一樣,快速溶解複的臟器?”鄭玉觀溫柔地打斷,並指敲擊“棘”和“渠”的腦殼,“那不是很好嗎,能感同身受,今天死去的所有人。”
“是。”複垂下眼皮,重重叩拜。
眼淚珠子不爭氣地滴落,打濕了眼前緊貼的地麵:
他沒有進入“玉觀”姐姐的屋子。
不過,鄭家來人問訊的時候,他說了不該說的。
他說,“玉觀”姐姐住在這裡。
他說,他很喜歡“玉觀”姐姐,是想要娶她的那種喜歡。
哪怕她一輩子都是醫女的那副樣貌,變不回來,他也永遠都喜歡她。
很喜歡,很喜歡。
如果,等他成為神令以後,鄭家允許他站在“玉觀”姐姐身邊的話……
他可以幫鄭家人辦些力所能及的事。
鄭家答應了。
卻也說,“日後。”
他不確定,鄭家是不是派人潛入,搜查了“玉觀”姐姐的屋子。
並將毒藥流了出去。
杜毅的質問聲聲在耳。
兄弟們的臉,也出現在了大顆大顆的眼淚珠子裡。
跌入塵土,逐漸模糊。
他咽下喉頭哽咽,狠狠閉眼,“多謝首領。”
“嗯。”滿意於把人弄哭,還哭得挺漂亮,鄭玉觀完整回味了一番欺負孩子的快樂,眼中寒冰散去,又是春光燦爛了,“不客氣。也要恭喜你,滿足了我的要求,所以……”
她止住晃動的搖椅,雙足點地,開始整理起散亂的衣裙,“你拿到了我這裡的優等評級。隻待,稍後活下來,就是板上釘釘的神令了。彆叫我失望,去吧。我的客人們到了。”
複頷首,同她一樣,聽見了馬車轆轆的聲音。
逐漸,穿過村裡唯一一條寬敞的大路,靠近這裡。
他爬起來,隱約踉蹌兩下,很快穩住,和同伴們一起,攙扶住杜毅,幾個足尖踢縱,人就翻牆而去。
“啪——”
“啪——”
“啪——”
馬車的絲綢窗簾,一聲接著一聲,撞擊在鑲金嵌玉的窗牖之上。
如燈花爆裂,伴隨最後一隻馬蹄落下,終於止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