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溪坐在車上，副駕駛上是早已沉沉睡去的程妍。他一個人盯著黑漆漆的高速公路，看不見儘頭，像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靜靜等待著他的到來。

這無比寂寞的晚上，與平日裡無數個孤獨的晚上一樣，毫無差彆。

唯一他永遠也忘不掉，是一個盛夏，是高考結束的第一個晚上，聒噪的蟬鳴聲，隨處可見的飛蠅，操場上肆意飛揚的少年們，身邊落著的全是用書本折成紙飛機，以及坐在身側的人。

那是他可以用一生去回憶的盛大場麵，為他的青春年華圓滿地畫上了句號。

所有人都在放肆，大聲喧鬨，將壓抑一年的心情通通發泄出來，恨不得將全身上下所有的壞心情和挫折感一並消滅。

“哇啊——我畢業了——”

“我們終於熬到頭了啊——”

“飛啊——飛得再高一點！”

有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衝著大家晃動著手上的照相機，笑容明媚：“我們再來合個影吧！”

眾人不約而同地點頭，紛紛跑到各自適合自己站的地方，擺著不同的姿勢。拿照相機的女生將相機調整好位置，隨後表情誇張地對著笑意滿滿的同學們喊著：“三——二——”

“一！”

“茄子——”

照相機的光閃爍著，留下了屬於他們的明媚笑容。

拍完照片後，程溪隨著人海湧動，成功的與餘鬆年走散了。人很多，熙熙攘攘的，這時候打電話估計也聽不到。

但程溪還是嘗試著打了電話，對麵一陣忙音，不過沒響幾聲就接通了。

“程溪！”餘鬆年興奮的聲音響起，“畢業快樂！”

程溪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附和道：“畢業快樂。”

“我真的好開心啊！”餘鬆年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信號有些不太好，但也不妨礙傳達他想要表達的情緒，“程溪，高考成績下來後，你打算報考哪所大學啊？”

“沒想好。”程溪道。

其實他早有打算，他想和餘鬆年考一所大學，儘管他知道也許可能與自己的分數不太對口，但隻要能和餘鬆年在一起，他無怨無悔。

“我也沒想好，但是我有一個目標，她去哪裡，我就去哪裡。”餘鬆年認真地說道，“程溪，我們可能真的要說再見了。”

程溪不知道那一刻的心情是什麼樣的。

也許那時候還沒有正式確認這段感情，所以總覺得他會離開，因此沒有抱太大的期望，但冷不丁的聽到這麼直白的話，程溪的心裡還是忍不住有些難受。

“沒關係，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麵的。”程溪擠出人群，此時周圍的人也不算多，難得有喘氣的功夫。他盯著漆黑的天，同樣認真地在心裡想著：無所謂，隻要他能看到餘鬆年就好了，默默地守護在他身邊，就好了。

“那我掛了！”餘鬆年的聲音又有些急躁，“哎對了，程溪，我喜歡的人來了，趁著今天這功夫，我想表白，你能不能來給我壯壯場子？”

程溪深深地吸了口氣，明明知道他看不到，但還是點點頭：“你在哪兒？”

“哎呀，我早出來了，現在在校門口呢！”餘鬆年說，“我要讓全世界都看到，我餘鬆年喜歡她！”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程溪隻好動身擠回教室裡，將書包和校服褂都拿上，才慢吞吞地下樓，就連腳步都有些空虛。

為什麼心裡還是有點難受？

每□□夕共處的人不可以屬於自己，最後也要離開他。程溪想了想，這樣想不對，餘鬆年不可能光屬於他一個人，自己與餘鬆年這兩年來的交情可能隻是他用上輩子積德換回來的吧。

所以他珍惜了兩年，也是時候該從他身邊離開了。

他們學校的教學樓一共有兩棟，教室在第二棟樓裡，兩棟樓之間又隔著一個操場，從教室到校門口照著最快的速度也要五分鐘才能到。程溪一邊走一邊想，等到了校門口都已經過去了十分鐘了。

他原以為自己看到的會是一場已經結束的盛大表白儀式，卻沒想到真正到了這裡，隻看到唏噓的人群，和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愛心蠟燭中垂著頭的餘鬆年。

程溪看不到餘鬆年的表情，他隻覺得心慌，他可以感受到餘鬆年的無助與悲傷，他想下一秒就衝到他麵前，衝到他身邊，安慰他，抱緊他。

可惜周圍全是人，餘鬆年長得清秀，再加上是個男孩子，一群女生早就對他慕名遠揚，但發生這種事情，所有人都是來看熱鬨的。

“發生什麼事了？”程溪隻好抓住身邊男生的胳膊，連忙問道。

“你來晚了呀兄弟！”那個男生一臉的揚眉吐氣，眉宇間都是興奮，“太精彩了，這個餘鬆年早就應該被這麼欺負一下，高考前我女朋友還對他一直念念不忘，現在好了，丟人丟到家了，我女朋友也一定不會惦記他了！”

程溪有點沒來由的緊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他剛才表白嘛，哎，不知道你認不認識理科七班的淩歆？人家剛出校門餘鬆年就把她攔住了，不知道從哪個地方整出來一束花，然後一地的蠟燭就亮了。雖然挺壯觀有心意的，但當時那個淩歆可錯愕了，在原地愣了半天，結果他親弟弟餘誌……就是現在還上高二的那個，穿著校服就擠進人群裡來了！”男生說得手舞足蹈，“兄弟倆就因為一個女的打起來了，好家夥，餘鬆年那一看就是不常打架的人怎麼能打過餘誌，親兄弟搶一個女生呀！啊呀，反正看著特彆爽！”

程溪瞬間臉色鐵青，也不管有沒有禮貌，猛地衝進人群中，惹得周圍人一片不滿。他沒有理會，一腳踏進那個愛心形的蠟燭圈裡，雙開雙臂，一把抱住了垂著頭，始終不說話的餘鬆年。

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感覺到，平日裡總是笑嘻嘻的餘鬆年在顫抖，在哭。

眼淚一滴一滴的順著餘鬆年的臉頰滑落到程溪的衣領上，程溪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肩頭的濕潤，他低下頭，少年長長的睫毛掛著些許淚珠，一顫一顫的，惹人心疼。

“程溪……”餘鬆年用隻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哽咽道，“我好想哭啊，我表白失敗了，我好丟人啊。”

程溪輕輕撫摸著他的脊背，溫柔道：“想哭就哭吧，有我在呢。”

餘鬆年輕輕點點頭，將臉埋在他的鎖骨處。

周圍人群的唏噓聲更大了，程溪不是聾子，他可以清楚地聽到身邊人對他們的議論聲，有很多起哄的，有對他們的行為指指點點的，甚至還有在一旁瘋狂尖叫的聲音……各種聲音交雜在一起，程溪卻覺得自己內心並沒有剛才那種焦躁與不安，反而特彆平和冷靜。

這下，餘鬆年是不是就屬於自己了？

程溪本以為餘鬆年要哭好久，卻沒想到他剛剛吸了吸鼻子，滴了幾滴眼淚，就抬起頭推開了自己。

懷裡的溫度瞬間隨著那個人的離開而散失，程溪有那麼一瞬間的錯愕，但很快恢複正常了。

餘鬆年清清嗓子，彎下腰，準備收拾擺在地上的表白遺物，原本在男生中屬於個子高的餘鬆年卻在這一刻顯得無比弱小，還有點可憐，小心翼翼地收拾著，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程溪沉默地盯著他看了片刻，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他也似乎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忽然上前拉住餘鬆年正在收拾的胳膊，輕輕地拉著他站了起來。

“乾什……”餘鬆年的表情有些許無助，話還沒說完，所有人隻見程溪忽然捧住他的雙手，然後一點一點的，慢慢地單膝下跪。

“鬆年，”程溪的表情是史無前例的認真與溫柔，眼睛裡盛滿了真誠和愛慕，“我喜歡你。”

一直特彆特彆……喜歡你。

議論聲更大了，但更多的還都是吃驚與不解，兩個男生談戀愛，違背天理。不過都是年少輕狂的年紀，唏噓了一陣子，不知道是誰先帶頭鼓起了掌，緊接著整個人群都發出了如雷貫耳的掌聲。

有人趁機借著掌聲大吼著：“瀟瀟！我是理科三班的李子！我喜歡你很久了——”

那個女生還在場，甚至離那個男生很近，在一片喧囂中莫名聽到自己的名字，先是愣了幾秒，才嫌棄地喊著：“等你什麼時候減了肥再說吧！”

人群徹底樂開了花。

好不容易將注意力轉移，程溪滿臉溫柔地站起身，輕輕地擦乾餘鬆年掛在臉邊的淚珠，笑著道：“不知道你會不會接受我。”

餘鬆年抿著唇，低著臉不知道在想什麼，被程溪這麼猝不及防地一碰，猛地抬起臉，隻是眼神又黯淡下去：“程溪，謝謝你，我知道你是為了給我解難……但我不能把你的前程都耽誤了，咱們都是男的……”

他說得有些語無倫次，“我不喜歡欠任何人人情，如果不還的話，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我很感謝你，也很開心……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還你這個人情。”

程溪早就料到了會是這種結果，心裡也沒有多少波瀾，隻是沉默地盯著他，最後溫柔地笑了笑，伸出手輕輕地揉了揉他的腦袋：“不還也可以。”

就是一場情情愛愛的，反倒上升到的物質方麵，程溪並不想得到這種結果，但他也毫無辦法。

“不行，”餘鬆年斬釘截鐵道，“這是我的原則，我說一不二。”

程溪彆無他法，隻好沉思片刻，才對上了餘鬆年的眼睛，有些小心翼翼地說道：“那……你還能留在我身邊嗎？”

餘鬆年愣住了。

程溪以為是自己的請求有些苛刻，無奈地笑了笑，心裡卻格外苦澀：“我們之間隻是朋友，我沒有其他的想法。”

餘鬆年沉默了很久，久到程溪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時，身邊的這個人忽然發出了很短的一聲音節：“嗯。”

程溪猛地看向他。

“我同意了。”餘鬆年吸吸鼻子，紅著眼眶，哽咽著說，“程溪，我暗戀了她很多年，追隨著她的腳步，我一度視她為榜樣，在自己崩潰的時候想到她，就會特彆高興……但是現在我才明白了，她根本不屬於我。我不應該和自己的弟弟搶的。”

程溪看著他，握緊了他的手。

“程溪，”餘鬆年的眼淚瞬間溢出眼眶，臉上卻洋溢著無比燦爛的笑容，“謝謝你。”

“嗯。”

這個字，猶如橫在他們之間的橋梁瞬間坍塌了，一切的困難在一瞬間都遊刃而解，是利器，也是一種承諾。

有人在空曠的地方放起了煙花，火花漫天，格外燦爛。

他們在煙花下牽手，在人群中承諾，在世俗裡頑強抵抗，卻終究沒有逃脫病魔的魔爪，沒能逃脫生離死彆的痛苦。

程溪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六年前高考結束的那一天，他對自己深愛著的人承諾，要好好保護他。

鬆年，從前對你的承諾，我會竭儘全力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