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臨近,街道上人群熙攘,處處張燈結彩,紅裡透喜。最近總是下雪,卻依舊無法阻擋人們的熱情。
餘鬆年裹著厚重的羽絨服,帶著一個紅色的棉帽,鼻尖被凍得通紅,手蜷縮在袖子裡。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蕩了一圈,最終在一個賣對聯的地攤前停了下來。
地攤老板很熱情,趕忙迎了上去:“小夥子想給家裡買對聯還是給倉庫買對聯啊?”
餘鬆年笑了笑:“家裡。”
“那就多買上幾副吧,省得家裡其他人再買了,一口氣提過去多方便。”老板二話沒說開始張羅著自己的對聯,遞給餘鬆年,笑意滿麵,“我這對聯可都是絨布的,可好了,市麵上這種對聯特彆貴,在我這兒你能買一堆!”
餘鬆年接過對聯,盯著老板殷勤的笑容,忽然就打消了拒絕他的念頭,也不容易,隻好掏出錢包,笑盈盈地問道:“多少錢啊?”
“不貴不貴,一共五十五塊錢。”老板說。
餘鬆年從錢包裡掏出五十五塊錢遞給老板。老板欣喜地收下,雙手抱拳,衝著餘鬆年笑著喊道:“祝小夥子今年團團圓圓,開開心心!”
餘鬆年笑著點點頭:“一樣一樣。”
他退出攤位,沒走幾步,聽見身邊的人傳出一聲尖叫,是一個女孩子,手裡拿著冰糖葫蘆,穿著一身紅,小臉凍得通紅,眼睛亮亮的,指著天空中綻放的煙火喊著:“媽媽!過年了過年了!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周圍的人發出一陣哄笑,隨後從兜中紛紛掏出一些糖果和橘子放到女孩手裡,應和著:“說聲新年快樂,多給你幾個。”
“我才不要呢!”女孩笑眯眯道,“我要紅包!”
周圍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笑了。
餘鬆年被這種輕鬆快樂的氣氛感染了,從兜裡掏出已經包好的紅包,不多,一共兩百塊錢,他想也沒想就送給了女孩:“來,恭喜發財。”
女孩很驚喜,歡歡喜喜地接過了,眼睛裡散發著喜悅的光芒。她的母親站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拒絕著:“啊呀,小孩子不懂事,不好意思啊。”
“沒事。”餘鬆年笑了笑,輕輕摸摸小女孩的頭頂,“祝你們新年快樂。”
小女孩猛地抓住餘鬆年的手,眼裡儘是濃濃的笑意:“哥哥,祝你幸福快樂每一天!”
餘鬆年點點頭,笑眯眯地退出人群。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腦子裡亂亂的。退出喧囂的人群,他隻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一個人的世界裡,孤獨、寂寞、空虛,讓他很失望,對自己的失望,對世俗的失望。
已經一個月了。他還是沒能走出來。
餘鬆年胸口發悶,躲在牆角處站著,平複了一會心情,然後掏出手機打給了他的家人。壞歸壞,再怎麼說也是自己的母親:“媽?”
“喂?誰啊?”對麵傳來一陣暴躁的女聲,語氣十分不耐煩,“大晚上的有事兒啊?有話快說,我正忙著呢。”
餘鬆年清楚地聽到電話中還傳出了他特彆熟悉的女生聲音,還有餘誌的聲音,二人有說有笑,不過忽然間就消失了,似乎被自己的母親打斷了。
餘鬆年隻覺得自己手中提著的對聯也失去了它的重量,身體一下子變得很輕,頭暈目眩。
他忽然後悔打這通電話了。
“你是不是餘鬆年?”韓林說,“換電話號碼了?你還尋思著打電話回來啊,不過沒事兒,我光有你弟弟這個兒子就夠了,你也就是掛著我們老餘家的名,算個什麼?”
“我……”餘鬆年拿著手機的手開始顫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從我家滾遠點吧同性戀,彆老是犯病。”韓林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任何語調,一字一頓地如同當年程溪那樣絕情的口吻,冷漠無情,“實在不行,我把你送到戒同所算了,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
“戒同所”這三個字一出,餘鬆年全身一震,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就連呼吸都特彆困難。他一下子跌靠在牆上,喘著粗氣:“我不需要。”
韓林冷哼一聲,掛斷了電話。
餘鬆年目光呆滯地盯著手機,直到手機徹底黑屏,他才回過神來。
手裡的東西格外重,仿佛裝著千斤巨石。餘鬆年隻覺得燙手,隻覺得心裡發疼,猶如烙鐵烙過印般疼。
電話忽然響了,屏幕上顯示著一個陌生號碼。餘鬆年覺著眼熟,略略平複了自己的心情,才接通電話。
“喂?是鬆年嗎?新年快樂新年快樂,好久不見啊!”對麵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清脆有力的男聲響起,“怎麼突然換電話號碼了?害得我都找不到你了。”
餘鬆年笑了笑:“是劉子福嗎?”
“我靠,你真行啊餘鬆年,竟然都能把我忘了。”劉子福是他的高中好友,天天和他廝混在一起,兩個人同流合汙,隻是畢了業後再沒聯係過,今天還是第一次。
餘鬆年淺笑一聲,沒說話。
“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咱們同學一場的不是好久沒聚會了嗎?現在馬上過年了,該回來的都回來了,同學們聚聚會什麼的。”劉子福的聲音忽遠忽近的,似乎在忙碌著,“你彆不捧場啊,畢業那會兒吃散夥飯你就沒來,這會兒就不能缺席了!”
“知道了,”餘鬆年盯著手裡的塑料袋,冷不丁問,“你買對聯了嗎?”
“什麼?對聯?”劉子福忽然提高嗓門,“啊忘記買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的聲音明顯開始急躁,似乎在焦頭爛額地打著轉,“小苑她前些天還讓我出去買來著,我給忘了!哎呀你說這事兒鬨的……”
“我買了。”好像是怕劉子福沒聽到,餘鬆年連說了幾句相同的話,最後才道,“什麼時候聚會,我到時候帶過去。”
劉子福大笑著:“那就謝謝我們鬆年了。今天晚上啊,你快點兒來。九州國際飯店三樓廳,七點半開始,彆遲到了。”
話音剛落,電話那頭像是傳出一聲女聲,劉子福慌忙地應了幾句,隨後掛斷了電話。餘鬆年看了眼時間,已經七點了,還有半個小時。
這裡似乎離九州國際不遠。他在心裡默默地算著路程,拐出巷子,向一些服裝店的櫥窗那邊走。櫥窗上清晰地反射出他的模樣,餘鬆年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還不算灰頭土臉,應該不丟人。
他正打量著,無意間瞥到店裡的一件白色羽絨服,看起來舒適寬大,轉念又想了想自己這幾個月來的經濟來源,還是無奈地搖搖頭,轉身離開了。
隻是餘鬆年沒有察覺到,就在他惋惜羽絨服不能被他買下的那一刻,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後的人攥緊了拳頭,鴨舌帽下露出一雙裝滿悲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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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外婆嗎?啊,新年快樂啊!”程溪壓了壓頭頂的鴨舌帽,向上拉了拉口罩,目不轉睛地盯著前麵那個裹得厚重卻依舊無法遮擋弱不禁風的身體的男人,愣了好幾秒,直到對麵的外婆叫了幾聲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來。
“小溪是遇到什麼人啦?竟然連外婆都能甩到一旁不管不顧。”外婆慈祥的聲音中帶著些許調侃,卻也不失和藹與溫柔,“是不是找對象啦?對方好不好啊?你們恩愛嗎?”
程溪沉默了片刻。
關於他喜歡一個男人這件事情,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家裡任何人,剛開始隻是害怕所有人會反對,到最後打算宣告所有人,卻發生了變故。
有些時候他時常會想,如果當初沒有遇到餘鬆年,沒有和他相愛上,那會不會就沒有之後這些分崩離析的情感。
隻是如果沒有遇到他,程溪覺得,自己可能也永遠會封閉在那個黑暗的牢籠裡,在那個不見光日的地方將自己鎖起來,曾經在自己一個人恐怖與黑暗的世界裡。
他的目光依舊沒有從前麵的男人身上挪開,當初那個青蔥少年的背影已不複存在,與如今眼前這個小心翼翼,整日隻裹著一個黑色羽絨服的背影相重合,程溪隻覺得心裡難受,卻隻能憋在心裡。
餘鬆年不理解他。程溪十分明白,他還很恨他。
不過這些不要緊,如果他現在所做的一切可以衝淡以後他對餘鬆年的思念感,那這些也值。
程溪清清嗓子,隻是還要壓低聲音,悄聲地對外婆說:“我們特彆恩愛,把彼此都快愛進骨髓裡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隻覺得心臟似乎都在滴血,被無數針尖穿透,千瘡百孔,卻還是要咬著牙關強撐著,不讓自己的最後一根神經崩潰。
年過八旬的老太太聞言,樂得笑個不停:“好哇好哇,我就希望我們小溪能開開心心的,身邊有一個踏踏實實的人,然後平安地過完一輩子。”
程溪應了幾聲,眼瞅著餘鬆年打上了一輛出租車,他也在慌忙間攔下一輛,坐進了車裡。
他隨口和外婆應了幾句,掛斷電話。司機側過身,嘴裡還叼著一根煙,眯著眼問道:“小夥子去哪兒?”
“去哪兒?去哪兒……”程溪的心臟還沒有平複下來,喘著粗氣,眼眶發紅,目光呆滯地盯著司機,“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
他是跟蹤著餘鬆年,卻沒想過要監視他的所有。他剛才和誰打了電話程溪一概不知,現在隻能眼巴巴地盯著那輛駛出去的出租車漸行漸遠。
大腦中像是被一團亂線纏繞起來,讓他無法思考。
司機顯然不耐煩了,嘴裡的那支煙上下顫抖,沒什麼好臉色地看著程溪:“快點兒說呀,彆耽誤我掙錢。”
“不好意思……”程溪顫抖著雙手從衣兜中掏出錢包,遞給司機十塊錢,打開車門下了車,“就當是我賠償你這幾分鐘。”
司機冷哼一聲,見他把車門關緊,馬上把車子開走了。
寒風蕭瑟,街上的行人明明很多,程溪卻意外感受到了孤寂與恐懼。那種從心底裡蔓延出來的感覺,使他站在這個十字路口邊上十分迷茫。
那個他愛的人,離他越來越遠了。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外婆和表姐,除了餘鬆年,再也沒有人關心他了。
無論他是死是活。
隻是現在,他刻意把其中一個人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