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夫人也過來了,看著眼前這一幕:“家主,何故如此動怒?”
魏大將軍冷言:“門外石階,兩個時辰。魏雲楓,跪著去吧。”
屋外瓢潑大雨未有收勢。我忍不住站起身:“一切皆由我私欲而起,為什麼要罰雲楓?是阿莘到現在還不懂府中規矩釀下大錯,還請家主責罰涼莘,引以為戒。”
魏大將軍看著我,卻對魏雲楓說:“魏雲楓,還不跪著去?”
魏雲楓起身,我想攔著,卻被他的眼神製止。我看著他走進雨中,在冷冰冰的石階上跪下去。
我心一沉,轉向魏老夫人:“魏老夫人,雨下得這麼大,讓雲楓這樣受凍,豈不是要落下病寒?”
魏老夫人也是滿眼心疼,卻狠心偏過頭:“這樣做,也是為了讓雲楓知道事情輕重。”
難言情緒在心頭一股腦傾倒開:憤恨不甘,失望無力……被懷疑冷落,成為眾矢之的……不會有人在乎我說了什麼,永遠的,被遺棄的孤獨。
我看向一門之隔的魏雲楓,雨水無情地打在他身上,已然濕透,瑟瑟寒風回倒刺骨,他表情未變一下。
他這樣,又有什麼好處?僅僅因為行他那心中坦蕩?他是不是傻子?
如果這樣心裡能好受一些,那也讓我做個傻子吧。
我毫不猶豫踏出門,走向雨中,雨水瞬間模糊視線。眾目睽睽之下,我跪在魏雲楓旁邊,和他一起受罰。
屋簷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聽見秦大將軍在廳堂喊:“讓他們跪,想跪多久跪多久!”
魏雲楓終是變了表情,眉眼焦灼:“郡主這是做什麼?我一介武夫皮肉糙實,這次罰一罰舅舅就不會生氣了。雨天這麼冷,你趕快起來。”又要脫下外衫給我遮雨。
我見他這意思,按下他的動作,沉靜看向他的雙眼:“在你眼裡,我是那麼脆弱的人嗎?”
我抹了一把臉上雨水,豪壯道:“如此天氣,正是良辰好景,襯得你我二人,誌比金堅。”
我看他的眼神像見了鬼,訕訕一笑:“玩笑而已,省得氣氛太僵持啊。怎麼,隻許你一人逞勇,不許我分走你的勢頭嗎。”
他表情複雜:“郡主,可以不用這樣。”
“彆說了。”我的膝蓋硌在石板上開始發酸:“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做好事的人受儘冤屈,什麼都沒做的人卻平白受惠。”
我眼神堅定:“你本心既是幫我,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你受牽連。”
“雲楓,我們都彆怕。”
跪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雨並沒有停下,魏老夫人卻撐傘來:“都起來回屋裡去吧,家主已經走了。”
魏雲楓我不知道,但我不是不想起來,而是腿已經全麻了。
侍女一邊撐傘,一邊扶我起來。碧螺紅著眼眶:“熱水已經備好,郡主先去更衣吧。”
我已經凍得不想說話,卻聽見魏老夫人在身後喊:“雲楓,你去哪?”
前路被人擋去,我見雨水順著魏雲楓硬朗的臉龐滴落,他問:“阿莘不要緊嗎?”
我擺擺手,示意這兩步路不成問題。可下一秒天旋地轉,我兩腳懸空,已經被魏雲楓抱在懷裡了。
侍女忙撐傘退後。我回神掙紮:“放我下來,彆那麼誇張!”
魏雲楓一臉平靜:“剛剛就已經被所有人看見,再誇張點又怎樣?”
他抱著我往前走,溫和道:“而且,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想起和親路上被劫,我們在商道迷路那次。烈陽炙烤著沙漠,我虛弱得快暈過去,後來隊伍發現了我們,是魏雲楓抱著我返回車馬……
這一次,我清醒著近距離觀察他,偌大的雨聲好似被隔絕,而我連他的心跳都清晰可聞。他的臂彎山一般可靠,我的內心,也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掙破貧瘠的土壤,在這場大雨裡,蓄意萌發。
魏雲楓的身體是健碩,惹了風寒兩三天又能正常去練兵了。我倒在床榻十來天,才覺得精神重又振作。
書,以後自然是不能看了。經過這件事,我也看明白其實秦府一大家子對我疑心並不輕,雖然這也是人之常情,但魏雲楓給我整理出的那片空地,我也很少去了。
我慢慢複盤自己在秦府的體會。此前魏雲楓幫我練箭又借書,說是我值得。我仔細一思索好像也是那麼回事。我畢竟是來聿國和親的淵舟王姬,車隊拉來的嫁妝並不少,雖說被劫了些去,但進了雲昭城就作為上貢,獻了聿朝皇帝。
後來嫁到秦府,從淵舟拉來的財帛自是不能全帶來,但明麵上是郡主,宮裡劃來的嫁妝也不可能看不過去。一開始魏雲楓說的“值得”,我便想到了這點。
但現在來看,對於我的到來,這家裡個個暗藏心事。以秦大將軍為首的所作所為,是提防,也是威懾。提防的恐是淵舟對聿國的背刺,我的立場會對秦府做出什麼不利。
威懾是怕我成為皇帝懸在秦府頭上的一把刀。我是趙杉對皇帝的勸言,才嫁到秦府,趙禦史是太子、皇後的人,而秦府是貴妃和襄王一派。我覺得秦大將軍不說,心裡也該恨趙杉了。
至於魏雲楓……我眼前浮現他認真的麵容。他好像從不關心黨派之爭,耿直忠良,在一片烏合之眾裡尤其顯眼。
這樣的人在朝堂還能立於不敗地位,絕不僅僅是因為其背景,還有他對待戰事的卓絕能力。他處在規則之外,行事有自己的理由和風範,也是聿朝皇帝需要的一把好刀。
這把刀,有一天也會朝向淵舟嗎?我想起那晚他說:“……若有那一天,雲楓願和郡主,在戰場上一分勝負。”
難道我真的要……
我猛坐起身,停止再想下去,喚碧螺綠蘿進來。
我問:“聿國女子一般在家會做些什麼?”
自秦大將軍說女眷隻該在家相夫教子,我便留意府中其他女子作息。而秦芊玥似乎覺得是我連累了他表哥,依然不善待見我,不過沒了惡言相向。
碧螺說:“如果郡主問的是普通女子,一般來說,夫家外出務農,婦道孝老教子。家境富裕的未出閣小姐會在家中習識字,練女紅。嫁人之後倒也差不多,也會幫忙管理宅中賬務。”
我說:“可我見那秦家小女,也並沒有日日坐於閨閣啊。”
“那是秦老夫人對芊玥小姐縱容,秦府又有尚武觀念。芊玥小姐讀書厭了,承秦老夫人應,有時會外出街巷。但我聽說有時候小姐是去軍營找魏將軍,得空時習武縱馬呢。”
我想起自來聿國後,還沒好好感受過當地風土人情。隻是聽說女子不易拋頭露麵,便也不想自找麻煩。
“郡主是想出門散心嗎?”碧螺問。
綠蘿倒靈光一現,不知又在想什麼歪主意:“我知道了!郡主一定是想這次好好感謝魏將軍,出門采買些置物送予將軍吧?”
“魏將軍這次幫了郡主,為了郡主還被雨中罰跪。雖說郡主和將軍伉儷情深,但如果郡主給將軍準備驚喜的話,將軍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我看著她,略一思索,便順著說:“啊……正是了!對,我就是這麼想的,我想準備驚喜,出門看看。”
碧螺說:“那倒沒什麼要緊,一般夫家不在意,婦家出門也就隨意些。”
“隻是郡主。”碧螺猶豫道:“在此之前,是不是該先處理一下更重要的問題啊?”
“更重要的問題?”
“郡主……不打算讓魏將軍回房睡嗎?秋寒一過,便是冬月了,書房不比寢閣,怕是……”
碧螺沒說完,我已經意識到她什麼意思了。這不無道理,於公,夫妻不同住確實會讓人背後議論,雖然一開始是魏雲楓不在乎睡哪。但於私,通過這幾件事和魏雲楓相處下來,我覺得他並不是壞人,更何況他一直相信我。
我便囑咐她們:“你們先去打聽,魏雲楓今晚是否回府用膳。若和平常一樣,他回府時幫我攔下,晚膳時候來寢閣見我。”
“郡主是要?”
我撐著下巴:“一來一往這種事,得讓他看見我的心誠啊。在淵舟下廚時,那道羊鍋燉還算拿手,也不知再做出來,味道會不會生疏。”
我在桌案上備好碗碟,魏雲楓恰好推門而入。屋內剩下我們二人,我掀開鍋蓋,濃鬱的羊湯香味氤氳四溢,自己都忍不住嘴饞滿意。
我盛了一碗給他:“喏,嘗嘗吧,我專門下廚的淵舟特色菜。也算是這幾日來,感謝你幫忙的心意。”
魏雲楓不動聲色,用勺子盛起一塊羊肉。我自己也動筷,剛吃了兩三口,卻見魏雲楓麵色難看地細咽慢食。
我心裡一緊。忙問:“怎麼了?不好吃是嗎?”
他撐著額頭:“這個味道,讓我想起在北地吃過的不好記憶。”
我不確信又嘗了嘗,味道沒什麼差錯啊。再說我做的時候也有不放心聿國人和淵舟人的口味不同,讓碧螺綠蘿也提前各嘗了一碗,她們也沒覺得有不適啊。
我心裡有些難受,還是喚道:“碧螺!綠蘿!去廚灶再讓人重下碗麵食。”
魏雲楓出聲製止:“不用了,不能浪費糧食。”又拿起碗筷:“再說多吃幾口就適應了。”
所以在他看來,我以後還是不要擅自下廚,浪費糧食了?我抿緊嘴唇,下筷子的心情都沒有了。
他邊吃邊說:“其實我做的那些不算什麼,都是我自願,阿莘也不用太過客氣,耿耿於懷。我知道阿莘是什麼樣的人,做你想做的就好,不必多做這些。”
誠然,我知道他大概沒其他意思,可經他一出口,真是越聽越氣。我喝著羊湯,自己都沒意識到話越說越冷:“我隻是覺得來彆人家裡,白受恩惠說不過去。我隻是不喜歡跟人有虧欠。”
魏雲楓看著我,滿眼不解,氣氛一時尷尬。
罷了罷了,跟這一根筋的家夥犯什麼氣。飯吃到一半,我轉移話題道:“我來聿國也有些時日了,不想一直待在秦府。”
他頓了一下。我又補充:“我不是亂跑,隻是想在街市逛逛。”
魏雲楓想了想:“阿莘想出門,跟阿娘和舅母說一聲便是。我見街市上有婦人為穿著方便,換上過男子行裝,若阿莘不想太紮眼……”
“你們聿國女子做事還真是麻煩,到哪都要受世俗製約,不知是真的唯男子是從,還是怕我招搖惹事?”
魏雲楓被說得一愣:“我隻是,在鬨市見過這般,才提出建議。女子出入確實不是那麼容易,但也沒太難……阿莘怎麼這麼想?”
見我不語,他終是像有所察覺:“阿莘,你生氣了?”
我語氣平靜:“你想多了。既然能出門,那就再好不過。”
魏雲楓露出我從沒見過的表情,沒想到他也有手足無措的一天:“我不會對阿莘有所隱瞞,倒是阿莘這樣,讓我很奇怪。”
“是嗎?那你說,淵舟現在怎麼樣了?”
我不是在跟他開玩笑,是真的很在意這段時間淵舟的情況。可我沒辦法在秦府表現出來心急,眼下是抓住的唯一時機。
魏雲楓眼神變了變,又恢複冷靜。我自嘲道:“原來你也不過是個,隻會說好話的罷了。”
就在空氣安靜到我以為他不會開口,卻聽他突然道:“經過陛下出手的對策,彌樓並沒有討到什麼好處。但都按兵不動,不敢隨意出擊,淵舟……眼下卻是無事。”
我的情緒被他的一字一句牽動著,見他不會再多說什麼,我便暗自思量:果然和我預料的差不多,彌樓本以為能倒打一耙,借那個無恥由頭對淵舟出兵,對聿國挑釁。但趙杉的計策讓彌樓失敗了,雖然聿國也沒討到多大好處。淵舟夾在其中,倒也能在兩邊對峙下安歇一段時日。
隻是這樣的日子能保持多久呢。我看魏雲楓欲起身離開,趕忙喊:“等等,你、你吃好了嗎?”
他點頭。我反思剛剛可能有點衝,趁機圓場道:“說實話,你晚上要不還是回寢閣睡?”
“……阿莘不是說過介意男女同枕嗎。”
“天氣漸冷,我不想你再受凍生病。何況我們可以另想他法。”
他低下頭,如果我沒看錯,魏雲楓竟露出一絲羞怯:“其實,自那日阿莘對我說男女同住的道理,後來我問了朋友,才後知後覺阿莘是什麼意思。”
朋友?什麼朋友?他怎麼問的?他又說:“如果在阿莘心裡,隻有互通心意的兩人才該合乎正統,像正常夫妻般同住一室,那我就更不能不顧你的想法,在你還沒承認身份前就失了名聲。”
這話任誰聽了不心頭一暖,我也不免動容:“你,真是這麼想?哪怕你住的不舒服,被彆人落下話柄,也願意這麼照顧我?”
“哪怕我有一天回淵舟,遇到真正的如意郎君,我們相處的這段時間也都不作數對嗎?”
我滿懷期待看向他,他卻聽了我最後一句話之後神情一變,眼神飄忽,生了寒意:“我不懂阿莘在說什麼胡話。”
我皺眉:“不是你?”心下不滿腹誹:雖然我沒奢想過能順利回淵舟,但他又生氣什麼?我知道魏雲楓是個好人,但他剛剛的意思,難道不是我們作為名義夫妻,互相尊重彼此的姻緣選擇嗎?
讓他回寢閣也不願,我是真不明白魏雲楓心裡到底想啥。我也是腦子一時抽了,竟直接問:“那照你的意思,我承認心上人是你,願意和你同吃同住,你才肯晚上回房間?”
魏雲楓不知被點著了什麼,竟羞赫一仰:“你撒謊!”
他緩過神,看我一臉淡然,喃喃道:“你騙我?”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卻轉羞為怒,語氣陰冷:“郡主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嗎?說是為了我,其實不還是礙於彆人眼光?你與那些隻會閒言碎語的小人有何不同?郡主心機深重,為達目的真是口不擇言!”
我氣到發抖,轟然憤起:“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眼裡從不在乎?我們國家風俗不同,處境地位也不同,我不依靠彆人,難道還不該保護自己?我小心謹慎何錯之有?容得你在這裡評判放肆?”
我實在是太生氣了,太生氣了。氣惱到沒心情去分析怎麼就一步錯到這種田地上來;氣惱到聽見魏雲楓這麼說自己,甚至沒辦法冷靜,硬生生壓下去不甘憤怒的淚水。
我狠狠瞪他,魏雲楓也是一臉慍色。僵持片刻,他一言不語,轉身離開房間。
不一會兒碧螺綠蘿進來,怯怯地問:“郡、郡主,發生什麼事了?魏將軍怎麼怒氣這麼大離開?可怖得嚇人……”
我感到心累:“把桌案收拾下去。”
我重重倒在床榻上,蓋住眼瞼,習慣性地安慰自己:沒關係,沒關係的。阿莘沒有做錯,阿莘是淵舟王姬,一切都是為了淵舟……
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我隻是想活下去。我隻是想有一天,能活著回到淵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