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下人找了兩套男子外出的乾淨便裝,又讓侍女將長發梳成男子的發髻。
我在妝台前鼓搗胭脂,綠蘿不解問:“郡主,外出逛街穿男子行身便罷了,還要這麼麻煩嗎。”
我將銅鏡對著光比劃臉上的脂粉:“這你就不懂了,既是裝扮成男子,細節才是一眼能決定的。若不倫不類裝模作樣,才是讓人看笑話。”
“這可不是隨便貼個胡子就萬事大吉了。我觀察過男子的皮膚都比較粗糙,所以臉上皺紋深一些。還好我骨相和男子一樣比較凸出,再淡化修飾下女子特征就好了。”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我化完妝,咳咳嗓子,故意將聲線壓下去變得低沉,神態作莽夫狀:“諸位小娘子,看在下這扮相如何?”
碧螺捂嘴驚奇:“這麼搭眼一瞅,倒真有那麼回事,如果不是我們和郡主熟識,第一眼可能真要被騙了去。”
我不禁得意:“走吧,我今日要好好體驗聿國風情。”
第一日,我帶著綠蘿出門,走街串巷,用攢下的秦府給的月份錢,給自己買了各種沒見過的玩意兒,好吃的糕點,漂亮的綢緞。
第二日,我帶著碧螺出門,給秦府上下老小購置了一些禮品,不管他們看不看得上,心意麵子當說得過去。
第三日我沒讓任何人跟著,準備去沒看過的地方逛一圈。
至於魏雲楓,自吵架後我就再沒見過他,當然我的臉色也讓知趣的侍女們不敢開口提他。我沉浸在出門放鬆的新奇情緒裡,不到半日早已把他拋在腦後。
雲昭城作為國都,繁華景象天下無可比擬。商販酒肆,一應俱全,欣欣向榮,為人稱羨。
我在淵舟的時候,以為國君腳下已是富庶之地,而見了雲昭城,方知何為強國與弱國的差距。
第三日出門,我去了雲昭城有名的鬨市區。
有一棟樓裡儘是男子在裡麵吵嚷,還以為是誰在裡麵乾架。進去之後發現他們圍在一張桌子旁搖骰子,一時屏息凝神,一時又哭又笑,看來這裡就是賭場了。
我路過另一棟樓,扮相花枝招展,不時有招攬客人的美豔女子軟音笑語,見我站她們門前發呆,立刻將我拽進裡麵:“公子站門口作甚,裡麵樂子才多呐。”
樓內確實是夢境一般不敢想象之地,溫香帳暖,靡靡之音不絕,裝扮妍麗的女子個個輕肢曼舞,我看得一怔一愣。
這裡難道是傳聞中的青樓?
一位年紀稍大的女子歡笑著攬過我:“好俊俏的公子!第一次來我們這兒吧?隻要錢管夠,什麼樣的姑娘都隨你挑!”
我趕緊找借口打發走,在推搡之中離開此地。
我忍不住思緒萬千。邊走邊想著,卻路過一處茶攤,有位說書老者在繪聲繪色評講話本。我也找個位子坐下,聽他講的故事卻像魏雲楓借我看過的那折話本。雖然隻大致通讀過一遍,情節倒尚可記得。
講的是一位叫嫻娘的貧苦農婦,家裡錢財全用於丈夫考取功名,一年複一年地持家照顧老小。有一年他的丈夫終於做上大官,去了都城後卻杳無音訊。原來那男人怕曾經的家人拖累自己,竟主動斷絕聯係,攀附上達官顯貴之女,在都城重又成家。
嫻娘獨自一人來都城尋夫,認出大官是自己的丈夫,痛哭絕望,泣涕漣漣。白日下嚎啕自己多年的辛苦不易,哭訴丈夫的卑劣和負心,當堂咯血。
大官在都城迎娶的顯貴之女見狀不忍,向嫻娘施以援手,同意嫻娘一家住到都城。嫻娘的丈夫也悔過自新,赤背披發跪在嫻娘和家人麵前贖罪。至此一家人在都城生活,嫻娘也過上不再勞累的日子。
茶攤眾人沉浸在美好的結局裡,我看著說書老者發問:“真是一個爛俗到引人發笑的故事。誰在騙誰?誰在甘心被騙?如果聿國對外戰場上讀出這樣的話本,也用不上千軍萬馬壓境了,足夠荒唐就能震懾呀。”
有粗鄙莽漢嗬斥:“哪來的白臉書生?大家不過都是圖個樂,你哪來的婆婆媽媽這麼多事兒?”
我微微一笑:“如果我是嫻娘,去都城找到我男人發現這一切,我一定會手握砍刀,把他劈成十八段。”
說書老者聽了皺眉:“去、去,不聽滾蛋。倒黴勁兒上臉了你?”
我突然覺得出來逛好生無趣,搖了搖頭,悻悻而返。
我回到秦府,換下妝容。綠蘿是個藏不住心事兒的,我見她一臉猶豫不決,便說:“綠蘿,有什麼事就說吧。”
綠蘿心一橫:“郡主,你如果要怪,我也說了。現在出城,還能來得及見魏將軍一麵。”
我一頓,不在意問:“魏雲楓走了?”
“今早皇上一道旨令下來,點兵軍部,命秦大將軍和魏將軍坐主鎮,率兵北上,討伐再次進犯的倏於努族。”
碧螺說:“倏於努族占據北地多年,久侵我國北境。前年魏將軍和秦大將軍收複失地,將倏於努族趕出霄州以北,直接打回他們的老巢。他們懷恨在心,又想趁今年冬日偷襲聿國西北之地了。”
我若有所思:“……不是淵舟就好。”
綠蘿看我的眼神有些陌生:“郡、郡主?”
我粲然一笑:“怎麼?若我說,如果魏雲楓此番征戰的是淵舟,我定跟著去要他性命,你害怕了嗎?”
綠蘿躲在碧螺身後。我歎了一口氣,拍拍她的肩膀:“逗你玩兒呢。我哪來的本事傷他。”
入冬後,下第一場初雪前,秦大將軍和魏雲楓凱旋而歸。
魏雲楓這次一去快兩個月,重創倏於努族的王庭,和秦大將軍兵分兩路攻下北境,徹底削弱倏於努的戰力,其剽悍實力再一次大放異彩。
皇帝大喜,賞千金,對魏雲楓又進一爵,並設晚宴邀功慶賀。
這天我正坐於寢閣整理物品,碧螺綠蘿興衝衝地闖進屋內:“郡主!郡主!魏將軍回來了,快出來看啊!”
她倆興高采烈地把我拉出去:“以後怕是不能叫小魏將軍了,該改口魏大將軍啦!”
真不愧是魏雲楓啊。我這樣想著,卻看一群人圍著路階,魏雲楓正好走進宅邸。
他也看見了我。我見他像是剛策馬回府,風塵仆仆,發髻散亂,臉色晦暗,鎧甲上甚至還有未乾的血跡。
他看了我一眼,彆身走向另一條路。
說起來自我們再沒見過後,這麼長時間難免有隔閡,他想必也不願見到我。
我正欲回房間,一個拎著藥箱的小廝卻見到我兩眼放光:“魏夫人!可算找到您啦,給,這些您快拿去吧。”
他二話不說把箱子放我身上,我下意識接住:“這是什麼意思?”
小廝卻火急火燎地領路:“自然是去給魏將軍療傷啊!等下沒多少時間就要去宮裡赴晚宴了,得先去藥房把魏將軍一身的傷止血啊。”
我登時無措:“那為什麼要我去啊?”
“魏夫人真是說笑了。此前將軍未成家,這些自然是下人來做,現在有了魏夫人,這些事我們還怎麼代勞呢?”
藥房已經燒上了暖炭,剛關上門,我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兒。
魏雲楓脫得隻剩一件單衣。他看見我:“怎麼是你。”
我眼神飄忽:“不然,我把那個人再叫進來?”
他額角滴汗,似乎強忍著疼痛:“彆浪費時間了,快幫我。”
我走近坐榻,他連最後一件單衣也脫下,我剛想彆過臉,卻瞥見單衣下觸目驚心的傷口。
最重的是位於鎖骨下方的割傷,像是治療過一次又裂開,正往外滲出淤血。他全身上下遍布各種淤青傷痕,有新有舊,能看出好了的疤痕在上麵又添了新的傷口。這種應急包紮一看就是在軍營先止了血,回程路上卻不注意保養。
我忍不住驚呼:“怎麼傷成這樣?”
慌忙在藥箱裡翻找,手指都忍不住打顫,一遍遍回想曾經在淵舟受傷時治療的經驗。
我先清潔最重的傷口,不禁惱怒:“你就一點兒都不怕自己這條命折在戰場上嗎?你一點兒都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體嗎?行軍的醫療就這麼差嗎?你都這樣了宮裡的晚宴是非去不可嗎!”
我見他禁閉雙目,像一隻脆弱的困獸,便忍下嗬斥,小心翼翼地避免傷口潰爛。
“……軍隊藥資有限,將士們的傷也都有重有輕。再說軍醫已幫我止血,回程若不加快,遇上大雪就麻煩了。”
魏雲楓吐字緩慢,連語氣都弱上許多。我動作不停,手上已沾滿他的鮮血,又聽他說:“我以為……你會希望我死在戰場上。”
我抹藥的手一頓,他繼續說:“我以為……回來之後,你已經不再秦府了。”
見我沉默,他指著那道血淋淋的傷口:“這一刀,再往下偏三指,我可能真的……”
我手掌覆在他唇上方:“你是一個兵人,明知道隨時可能丟性命,怎麼還老是說得這麼晦氣?”
他淡然一笑,又抬起左肩膀:“這一箭,那倏於努人本想置我於死地,但我很快就把他攔腰劈成兩半。”
我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隻見他一臉疲倦:“死亡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我想象過很多次。我是為了聿國,是為了陛下,是為了萬千百姓,一個軍人能死在戰場上,是一種光榮。”
他黝黑的雙眸幽幽地看著我:“可是這一次,我在戰場上揮刀的時候,和倏於努人跨馬廝殺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你……”
我裁剪紗布的手一緊,聽他說:“真是奇怪,為什麼那一瞬我會突然懼怕起死亡。我想到如果這次回家,你已經逃回淵舟,再也見不到你的時候,為什麼我會感到害怕?”
我給他換上乾淨紗布。鼻間草藥氣濃鬱縈繞,給時光也染上清香,壓下血腥味。一呼一吸之間,便是空氣中炭火的跳躍聲,我的手指難免不經意觸碰他的肌膚,很快被體溫灼燙,倏爾停留。
和他離得太近,太近了,近到他的吐息繚亂在耳邊:“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一天,我心裡有了其他原因,變成這麼懦弱的人?”
我收緊紗布的手猛一用力,他疼得哼出聲,突然大力桎梏住我的手腕。我差點沒倒在他身上,氣氛越來越微妙,我耳根有些紅熱:“放手!你做什麼?”
他摩挲著我的手腕,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手上使刀槍磨出的繭子:“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生氣,說出傷了阿莘的話。我後來又問過朋友,卻不想承認他們給出的理由。”
什麼朋友,他到底每次去問的誰啊?卻見他眼神含有期冀:“所以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阿莘也很擔心我是嗎?”
從沒有人問過我這種問題,我有些無奈,任他拉扯:“沒和你相處之前,你的生死確實和我沒什麼關係。但你幫過我,是我的朋友,你一身傷的樣子誰看了都於心不忍。”
“朋友?”他似是震驚,倒讓我生了挑逗的心情:“你不在秦府的時間,我天天外出逛街,買了一堆東西回家倒是真的。”
魏雲楓不可置信般放開我,重重低下頭。像是忍耐著慍色,又交織著不甘受傷的表情,最後強撐著病體掩飾失意。
還不錯啊,這次沒發脾氣。我也不磨他性子了,便歎口氣:“可是說實話,我心裡也糾結的要死。我以前做事恩怨分明,可自來到這裡,卻變成個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我懊惱說:“你的存在對我,對淵舟而言,成則是協助,敗則是威脅。我每每告誡自己不要心軟,說著不希望你好的話,卻在一見你受重傷的樣子……”
我指尖輕觸他包紮好的傷口:“如果從一開始就注定做那嫁車上送獻的籌碼,那為什麼我的命運還要被橫插一手?為什麼在預知痛苦的前提下,在兩難掙紮中還舍予那最不該有的溫情?這樣的我,真是可笑、可恨!”
魏雲楓重又握住我的手,相顧無言。
緩了一會兒,我問他:“還疼嗎?”他含笑,依舊抓著我的手不放:“阿莘在雲昭城出門的這幾天,有沒有挑選送給我的東西?”
我發現跟魏雲楓相處深了,他還真是有厚臉皮的天賦:“挑了一匹毛緞,你拿去做暖靴吧。”
他追問:“還有嗎?”
我彆過臉:“閒著沒事兒撚了一縷劍韁,你拿去用吧。”
他突然起身貼近,我下意識後退:“那我定要珍藏起來。”
我又忍不住臉紅:“誰管你怎麼用?”
他眼神逐漸認真:“阿莘,其實我……”
外麵忽然傳來敲門聲:“魏將軍,魏夫人,家主催著宮裡的車馬已經到了。”
我把外衣扔給他:“快換上衣服,我走了。”
我一溜煙跑出老遠,待已遠離藥房,才安定下如麻心跳。
夜深困倦,就在我想就寢時,卻有人敲門:“阿莘,你睡了嗎?我能進來嗎?”
我起身拿起燭台,聽出是魏雲楓的聲音,披了外衣開門。卻見一行人抬著矮榻被褥進屋,在床榻對側鋪張起來。隔著床榻,又搭起一扇屏風。
下人很快收拾好離去關門。我疑惑地看魏雲楓:“你這是?”
“阿莘不是也讓我回來睡,這樣不正好?”
我略感無奈:“要是從一開始這麼好說話,也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了。”
魏雲楓一臉正經:“那不對。彼一時此一時,那時候的我和現在的我心境也不同,自然要講究循序漸進。”
又凜然道:“阿莘也放心,在你真心實意承認我們身份之前,我是不會做任何逾矩的事。”
我挑眉:什麼身份?夫妻身份?那個有什麼用嗎?
我見他退下的衣衫有縫補的痕跡,順便打趣:“沒想到你還是個有心之人,穿舊的衣衫還交給下人縫補。”
魏雲楓瞥了一眼:“不是下人,是我的朋友善使針線活兒,連稍微穿破的衣衫都不放過。”
這下我真是不得不好奇他老是提起的“朋友”了,裝不在意道:“你這位朋友,還真是照顧你啊。”
魏雲楓笑了:“嗯,他照顧軍隊裡每個人都很貼心。”
我愣了愣,還是第一次見魏雲楓提起某個人那麼溫柔。他的朋友,應該是位和他相處非常久的女子吧。
“阿莘,我的東西呢?”
我不解:“緞料不是已經給你的下人了嗎?”
“我是說你親手做的。”
劍韁啊。我從妝台奩盒裡取出遞給他,他在燭台下看了半天,揣進懷裡躺倒。
“你就這麼睡了?”
“嗯,以後我到哪兒都帶著。”
我真是搞不明白他哪根弦又搭錯了。他是天才,彆人對他的建議卻也有可能在他腦子裡另類曲解。
我提醒他:“你的傷……”
他躺在矮榻上:“大夫建議靜養半個月,可我哪能在家待住。我身體也結實,過幾天回軍營也沒問題。”
我滅了蠟燭,實在困得睜不開眼,但又有好多想問:晚宴皇宮如何?這次上陣殺敵是什麼感覺?朝中有沒有特彆的消息?
可我漸漸控製不了意識,隻記得朦朧中不忘叮囑他:“你流了很多血,還是注意飲食,記得吃藥,受傷的地方也該經常換藥……”
昏暗之中,魏雲楓好似又回了什麼,我已然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