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遠行的那一日,和聿國的兵馬接應後,便踏上離開母國的路途。我和一位跟來的隨身侍女坐於車內,應該要不了幾天就能到淵舟與聿國的邊境了。
這天深夜,車隊還在疾行,我剛想休憩,硬生生感到行車一頓,四周一片寂靜。侍女掀開簾幕,不大確定道:“應該是前麵人馬出了問題,王姬……”
我心下感覺不安,仔細分辨不遠處的人聲。突然,似是誰率先起了刀槍,立刻在靜謐的夜晚引爆嘈雜混亂的局麵。
我緊張地掀起一角觀察狀況,不僅最前方有人在攻擊車隊,四周也漸漸湧上來不同穿著的人,在昏暗的沙地上移動。
有個拚死跑來報信的衛兵焦灼大喊:“夜襲!是夜襲!流寇夜襲!”話還沒說完,就被亂箭射穿了喉嚨。
我趕緊退回車內,小侍女先嚇破了膽:“王姬怎麼辦啊王姬……”
我想起瑾王妃的叮囑:我的安全非常重要——不知此夜發生的所作所為是否另有陰謀。來不及多想,最好先隱藏身份,我扔掉身上多餘的珠寶:“把值錢的東西都藏起來,如果被發現,就說我們是普通下人……”
話音剛落,車廂就被刀槍一擊截穿,我側身蜷縮大喊低頭,那刀尖一挑橫劈,車廂便四分五裂。
我還在想那聿國精兵當真無能,就聽跨馬高坐之人失望罵道:“還以為香車裡坐的什麼高人,沒想到就倆丫頭片子。”
我不敢抬頭,侍女抱著我瑟瑟發抖。那賊人倒像發現了什麼,刀尖突然直抵我脖頸,小侍女立馬嚇昏過去。
我不得不抬頭後退,賊人卻看清我的容貌後露出迷惑的表情:“這怎麼會是……”我心下一緊,難道被認出?可我不曾見過這個人。
又聽他的人驚恐勸道:“爺!爺!趕快走吧,這一票就彆乾了,這領隊的頭目殺人如麻,我們兄弟馬上就支撐不住了。”
那賊人皺眉嘖聲,又看向我奸笑:“我倒覺得,她應該比金銀更值錢。”
我霎時抽出藏起來的匕首刺向他的馬,他的馬受驚倒下,他立刻反應過來跳馬。
那賊人恨得出手狠絕,跟他近戰讓我吃力。一個不注意讓他擊中後背,我疼得手掌脫力,被他反用匕首抵住喉嚨。
這個人絕對身手不簡單,還敢衝聿國和淵舟兩隊人馬出手劫掠,究竟是什麼流寇這麼大膽囂張……
終於有人趕過來救護,賊人順勢牽過另一匹馬,依舊不放鬆對我的劫持:“小頭領好快的身手,這麼快就折損我大半人馬。”
他就是此程領軍的頭目?聿國的將軍?
聿國將軍說:“放了她,饒你不死。”
賊人陰笑:“那看你有沒有本事……”話沒說完不知從哪噴出刺鼻煙霧,熏得人睜不開眼,我嗆得咳嗽,模糊中被人趕上馬,又在一片混亂中不知跑向何處。
然而這氣味讓我想起零星片段:似乎在淵舟邊境見過,彌樓人在設計狩獵陷阱時,會用到一種煙霧,濃度大到一定程度連人都能毒暈。
在馬背上被狂風吹了好一陣,我才又集中注意力,發現那賊人正帶我跑向不知名的夜路,景物都陌生起來。
這應該是商道以外野獸常出沒的地區,夜間鮮有人跡。我暗自思量:這賊人執意抓我,應當是猜出我的身份,可我記憶裡對他並沒有印象,他抓了我又有什麼好處?
賊人像是看出我的心思:“小丫頭,我勸你不要動歪主意,我隨手扔下去,你就等著喂狼吧。”
我閉眼:“你抓我,沒有任何意義。”
他還想威脅兩句,卻突然瞥見前方山坡上一團模糊,隨著離近,月光下我也注意到是個人影。
說時遲那時快,人影毫不猶豫射出一箭,我都來不及偏頭,生生覺得耳邊擦過去一道冷刃,毫無防備地射中賊人右眼。
賊人嚎叫著,還沒來得及抽出武器,我隻覺一陣疾風駛過,整個人像隻貂一樣被一隻強勁有力的臂膀從賊人的馬背上撈走。
賊人一看大事不妙,當即駕馬逃命,夜黑之下,狐狸一般不知從哪條小道狡猾溜走。
“彆跑!”我想去追,卻被人攔住:“此地非常危險,你彆亂動!”
我這才反應過來這個人剛才差點一箭射穿我,又放跑了賊人,心下不覺惱火。回頭去看,發現我和他跨坐一匹馬上,正是剛才對峙的聿國將軍。
我稍稍警惕:“所以你是……”
“此程護送和親儀隊的聿朝將領,魏雲楓。”
是他?魏雲楓?我一時怔忪,護送和親的將軍是魏雲楓?
昏暗的夜色中我看不清輪廓,卻見他濃重的眉眼下難掩肅殺冷漠。沒想到,他真的看起來沒比我大多少。
“此地不宜久留,要趕快跟隊伍會合。”沒等我反應過來,他便策馬驅馳。
我心想:不管怎麼說,我也是淵舟王姬,此番和親的公主。他行事如此強硬,雖然我什麼都沒說,但眼下著實有些窩火。
我想自己駕馬,找路方便些,也不想跟他離得太近。他察覺到我不安分的行為,一隻手不容違逆地控製住我,另一隻手突然緊拽韁繩飛奔道:“真是麻煩。”
其實他是發現了後方偷偷跟蹤的狼群,為了擺脫惡狼才加快驅駛。而我自然不知,隻覺攔腰禁錮的力道快把我的骨頭折斷,一陣陣鑽心痛疼得我忍不住驚叫,不用看那裡的肉也是青一塊紫一塊了。
這時我也發現了後麵緊追不舍的狼群,我心想大晚上你知道往哪躲嗎就跑這麼快。
也是為了活命,到後來憑借我們的經驗才擺脫狼群。天漸泛白,而我又發現一件非常不妙的事:我們迷路了。
我感歎倒黴,隻能憑感覺辨彆方向。我們在找車隊的同時他們一定也在找我們,可是幾日走下來,再加上水也快喝完,我很快精疲力儘。
我們唯一的馬也倒下了,我靠在山石下躲避太陽,看著奄奄一息的馬兒,意識都有些模糊。魏雲楓雖然強撐著,也好不到哪去:“這樣下去,隻能割馬放血了。”
我搖頭:“與其那樣,不如一起死。”我看著馬兒渾濁的雙眼,似是哭泣。馬兒又做錯了什麼,背著我們走了這麼久,卻是這種結局。我又何德何能,與其嫁到這麼遠的地方,跟一個老頭結親,還不如一死百了……
魏雲楓看我已經神誌不清了,像是安慰:“你知道在戰場上,殺人屠戮,都是沒有理由可言。隻要能活下去,哪怕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又有什麼關係。”
我看向這個人,不知是否因為生命流逝,一種奇怪的感覺漸漸控製我的思維。我笑了,叫他:“魏雲楓。”
他亦回頭看我。
“你們皇帝喜歡什麼樣的妃子?”
“陛下嚴於律己,明辨是非,對臣下賞罰分明,對親人包容有度。皇後妃嬪雖然都是聿國人,但你到了乾安宮,大家都會待你如家人。”
真是個粗笨的莽人。我想笑:可惜你說得這些都安慰不了我。
“那我好看嗎,你們皇帝會喜歡我嗎?”
他似乎是想仔細辨彆出憔悴之下我原來的樣貌,又礙於禮節很快移開眼神,不再說話了。
我想:如果聿朝的皇帝不喜歡淵舟女子的容貌,覺得我奇醜無比,會不會影響兩國的交易?我聽聞國君大都好色專權,不同的女人要不同的口味,如果這些我都做不到那該怎麼辦?
魏雲楓這時走到我身邊:“王姬,請起吧,我們的車隊找來了。”
我知道他是怕我撐不住安慰我,因為眼前明明什麼都沒有,隻想騙我活命罷了。
於是我告訴他:“我叫涼莘。”又在地上寫,是哪兩個字。
我很困,困得睜不開眼睛,不忘囑咐他:“能不能等我睡著後,再把馬兒殺死……”
我見他似是點頭,卻沒等他開口,便昏睡過去。
意識朦朧間,我聽見人來人往的喧嘩。有清水滋潤的時候,我醒過幾次,但很快又沉沉睡下,隻要不去麵對,逃避也是種不錯的選擇。
事實自然不能像我想的那樣。我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才知道自車隊找到我們以來,行路已經加急走出了淵舟邊境,到達聿國國界,而隱患基本都不會再有了。
我睡了幾日,行車路上也很少下車走動。說是為了我的安全著想,身邊還安排了兩位聿國侍女,時時刻刻都有人盯著。一旦我想下車活動,那聿朝的年青將軍雷打不動保持一定距離跟我身後。
離聿朝國都雲昭城的距離還有不到半月。車馬人手眼下在休息,我今日好不容易找個借口打發兩個侍女離開身邊,剛想下車放鬆,魏雲楓就出現在視線之內了。
我故意左右橫跳隱匿蹤跡,待跑到看不見人的樹林後,還沒長出口氣,魏雲楓又神出鬼沒閃現。
我有些無奈,我要是能跑,在淵舟早跑了,都到了聿國,還能跑哪去。突然我聽見有人的腳步聲,忙貓起身子示意魏雲楓不要說話。
在他疑惑的眼神中,我聽出說話的人是我身邊那兩位侍女,其實我也不知道乾嘛這樣,隻是閒的無聊而已。不想被她倆發現我出來了,想等她們走遠再回去。
誰想她倆還在這兒全然不顧地聊起來了,其中一個語氣抱怨:“真是沒福氣,家裡人塞了銀子進宮,還以為能服侍哪位娘娘,誰想跑這麼老遠,每天就盯著這位主兒。”
另一個說:“可不是。這和親來的公主生得這樣標致,看著也不比我們大了多少,做陛下的女兒都夠。”聲音也越來越小:“還不知宮裡那幾位娘娘怎麼想……”
這麼聽來,聿朝皇帝和後宮都挺難對付了,我的心越沉越涼。又回過神來意識到魏雲楓還在旁邊,看到他聽見閒言碎語後陰沉的臉,我隻覺尷尬。
事後就是魏雲楓當麵從樹後站出來指出她二人的“罪證”,那對小侍女嚇得臉都白了,不住地跪地求饒。
樹林的聲響吸引了其他人,是進了聿國地界後趕來接應的另一位老將軍。似乎是魏雲楓的前輩,聽說了車隊被夜襲的事後,暫時接管了領隊的職責。
老將軍鬢發灰白,很受將士尊敬。聽完魏雲楓描述的前因後果,又嚴肅地痛斥她們一頓,轉向我時誠懇地表達歉意:“讓王姬看笑話了,是我們管束下人不周,冒犯了王姬,竟犯下此等過錯。在下定當從嚴懲戒,給王姬另派侍從,斷不會讓此類事再發生。”
跪在地上的小侍女哭著朝向我:“公主救命啊!救救我們!我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看她們哭得可憐,有些不忍:“你們要如何處置?”
“那自然是先受拔舌之刑。”
拔舌……小侍女一聽,瞬間麵如死灰。我心下思忖:這二人平日裡照顧我還算有模有樣,日子久了私下抱怨還算在情理之中。聽她們那樣說,似乎對宮裡還算了解,再者我還沒到雲昭城,身邊就頻繁換人,也無益處可言。
我順著說:“她們確實不對,也該受罰。不過一來呢,我從淵舟帶的人少,她倆乾活還算不錯,好不容易適應。如果現在把她們殺死,豈不是讓彆人看了寒心,覺得我是個沒進宮就心狠無情之人?”
“二來,她們也是我的侍女,如何懲罰,是去是留,也應該交給我辦。”
“這……”老將軍麵露難色,猶豫片刻,勉強認可了我的道理。又對著她們冷哼:“算你倆走運,今日留你們一命。再讓我聽見有任何人口不擇言,動用的極刑就不像今日說得那麼簡單了!”
我將她二人帶到隱蔽之處,確認無其他人在場,還未開口,兩人就跪謝痛哭:“多謝王姬救命之恩,我們定當做牛做馬回報王姬!”
我讓她們先彆大喊:“誰說交給我就不罰你們了。說是交給我處理,但沒說我罰的就比他們輕啊。”
她倆瞬間止住哭泣,麵麵相覷,不敢再說話。
我讓她們各自打自己一耳光,這件事能記多久就打多狠。等回去之後用胭脂在外人能看見的地方畫滿淤青,彆人問起就裝作很疼的樣子。
她們點頭照做。我便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青衣服的說:“奴叫碧螺。”帶綠簪子的說:“奴叫綠蘿。”
我點頭:“你們以前在宮裡呆過是嗎?對宮中情況了解嗎。”
她倆小心翼翼措辭。碧螺說:“我們原是宮中侍女,規訓一段時間後就要被分到各宮中去侍奉娘娘。管事宮司說近來要新晉一位淵舟王姬進宮,就打發我們先來伺候主子。”
綠蘿說:“我們也資曆尚淺,對宮中內務也隻知皮毛。不過王姬入宮後我們定當替王姬處處留意,死而後己,忠心王姬!”
我說:“無妨,把你們知道的一切都儘可能告知於我,我要先了解情況。至於你們說入宮後,這些自然都要做到,也是我救下你們的條件。”
她們忙伏首稱是。我讓她們湊近,低聲耳語:“朝中有沒有個人叫趙元殊?”
二人聽後疑惑,搖頭表示自己沒聽過。我便囑咐,待到進宮後,可抽空去宮中詢問打聽,但務必小心行事。
多交流幾句後,我們便回到馬車。車隊繼續前行,過了城門,終於到達聿國國都雲昭城。
我跟在領路內侍一行人身後,心中雜緒萬千。乾安宮富麗堂皇,殿宇樓階曲折回轉,我忍不住再問:“敢問公公……陛下,今日真的隻是讓我覲見問話嗎?”
著錦紋官服的白發老者語氣肯定:“正是。王姬莫急,前麵不遠就是議事殿閣了。”
不對,順序不對,這和我離開時嬤嬤說的不一樣。到達雲昭城休息不過一兩日,聿朝皇帝卻並沒有按照慣例接待我,而是直接命人將我帶到乾安宮,說是有話問我。
我滿腹狐疑還是跟去進了宮門。聿朝皇帝有什麼要緊話問,必得在行親禮前?難道和借兵有關?
胡思亂想間,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對著走近,我覺得眼熟,與他恰巧一對視:不正是分彆沒幾日的魏雲楓嗎?
老內侍略揖禮:“小魏將軍也進宮了?”魏雲楓點頭,卻並沒走遠,而是順著一條道往前走著。
他要去的地方也走這順路嗎?魏雲楓似乎也注意到我們相同的行徑,但並未言語。
我本也不在意,可當老內侍和魏雲楓在同一處殿閣前停下,心中難免奇怪猜測:難道這皇帝不止叫我來問話的?
老內侍朝門內傳話:“陛下,淵舟王姬已經帶到了。”
不一會兒有個男聲傳來:“魏將軍來了嗎?”
魏雲楓畢恭畢敬:“陛下,臣已至。”
門內一陣安靜,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沉默後,男聲便說:“那就讓他們二人進來吧。”
老內侍替我開門,我深吸一口氣踏入,還沒來得及反應,啪嗒一聲門就戛然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