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 永遠是……史書的一筆附庸……(1 / 1)

雲心賦 萌灃 6151 字 2024-05-01

“哼!”我聽見父王冷哼:“國事茲事體大,本王每日忙於朝政不說,恰逢隆冬厚雪,你要本王如何?怕是神仙也難救!”

又恨鐵不成鋼地說:“跟你母妃一個樣!”

我氣得發抖,恨不能徒手把他們撕碎:“您也知道隆冬厚雪,莊稼被凍成荒地,顆粒無收的時候,您在哪裡?百姓餓死在路邊被野狼分食的時候,您在哪裡?每年抓去無數壯丁而妻離子散,邊防仍羸弱的時候,您在哪裡?”

我說紅了眼,這幾年在民間的真實生活曆曆在目:“您說忙於朝政,又為何每年在國都盛辦冬獵,高台暢飲,歡歌達旦,大興賦稅?一國之大,卻不能庇佑方寸之家,一國之君,卻耽於享樂視疾苦於無物!您真的管過百姓死活嗎?”

又指向月王妃:“若論惹是非,大王子也不會為了一個歌姬而得罪聿國使官,為了一個歌姬丟儘淵舟臉麵,最後不得不被趕出宮去,鬨到全城上下人儘皆知好好看淵舟的笑話!”

我頭一次見父王這麼生氣,氣得掀桌跳腳:“大膽!大膽!大膽!”

父王氣到臉紅,青筋暴起:“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把她還給我趕出宮去,本王一輩子都不想再看到這餘孽!滾!給我滾!”

月王妃趕忙去安撫:“王上消消氣,切莫氣壞了身體。可見大祭司當年果真沒算錯,這孽子真不愧是女禍,留在身邊也是個變數。”

我冷笑,悉聽尊便。

“陛下三思。”

一直默不作聲的瑾王妃卻開口了:“陛下,臣妾覺得現在不是論懲論罰的良機。陛下剛剛下旨賜安王妃入陵安息,也是給彌樓那邊一個交代。三王姬剛剛經曆喪母,孩子心急,口不擇言,要罰也要待安頓已逝之人諸事後。再則,涼莘也是淵舟王姬,是從小陛下看著長大的親骨肉,莫要再因聽信一時之言又經曆一次骨肉分離。”

語罷和月王妃對視,月王妃冷哼一聲偏過頭去。

父王在大殿之上指著我:“帶她下去關禁閉,沒有我的命令不許放出來!”我扭頭便走,隻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禁閉的房間也不是我和母妃原來住的宮殿,我隻得在冰冷的床榻先躺下。不一會兒,有人推門而入,我起身探看,是瑾王妃。

瑾王妃放下食盒,屏退下人關上門,房間就隻剩我們二人。我見她衣著光鮮,表情玩味,並不想搭理。

“小王姬,再怎麼氣惱,也不能置身體於不顧啊。”

見我不語,便也不繞圈子:“不如你一邊填飽肚子,我們一邊來聊聊——”她語氣平靜:“是誰害死了你母妃?”

我騰地一下坐起來:“彆想給我下圈套,我母妃是得病去世!”

她搖頭:“非也。”

“你想讓我說是月王妃!然後好轉移你和月王妃的矛盾,趁機鏟除異己!”

“非也。”

“你想讓我說是父王?然後加深我二人間隙,你好坐收漁翁之利。”

“非也。”

“你也想說是我害死了母妃?”她輕輕歎息:“你母妃是個有骨氣的女人,可她性格太過剛烈,剛過易折,她從不屬於這裡,她雖然走了,可又何嘗不是另一種解脫。”

我哽咽:“你胡說!母妃怎麼會舍得拋下我!”

見我仍聽不懂,又意味深長道:“如若有一天你能想明白這個道理,那時希望你能不後悔。”

“我不需要你這種假惺惺。”

她神情莫測:“你長大了,警惕是自然。至於我為什麼這一次出手助你,隻想給你我二人一次機會。你可以拒絕,說我大言不慚,繼續和宮中其他勢力負隅頑抗。也可以將選擇權放在自己手裡放手一搏。”

“來我身邊,我會教導你,你不用覺得這是取代你母親的位置,來日方長,你有心悟透便好。”

可是那時我並不懂,這是一種怎樣的介入命運的救贖。瑾王妃這般心思縝密之人,從她看中了我這顆棋子起,便開始在她的棋盤上籌謀布局。

接下來的歲月裡,宮中也接連上演諸事百態。二王姬早先就與淵舟朝中某一貴族大官之子訂下婚約,半年後成了親。瑾王妃的這一步,也為後來的王儲之爭拉攏關係。

有一年,彌樓新王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威壓父王作態,指明父王要大王姬嫁過去。

使者來時說的是國君之子求娶,給大王姬開心了好幾天。結果嫁過去蓋頭一掀卻是彌樓王本人,大了二三十歲的老匹夫。原來是父子兩人同時看上了大王姬,無法明說的婚後生活讓大王姬每天哭天搶地得要回家。

後來,瑾王妃又難得誕下一子,愈發成為月王妃的眼中釘肉中刺。

瑾王妃常讓我與二王子思索對弈棋局,跟著他們接觸到聿國人,習作聿國的書文,不僅如此,也沒有反對我繼續鍛煉騎射。

二王子叫唯燁,他的氣質和瑾王妃如出一轍,一開始就對我很溫和,常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哪怕我很少回應。

比如,重新見麵時他笑著筆劃:“小時候還矮墩墩的娃娃,現在都到我肩頭了。”和將士們一起練兵時,會糾正我姿勢的錯誤。若是狩獵時有獵物掉進陷阱,隔老遠就會興奮地喊我。

和人們稱道的一樣,唯燁的平易近人讓我提防的心逐漸放鬆戒備。

淵舟與彌樓的交接地界是常年紛爭不斷,最讓父王頭疼。彌樓想要吞並淵舟的野心一年大過一年,彌樓王的做派愈發如狼似虎。

當我提出想一起驅趕流寇和抵禦邊防時,唯燁略微吃驚,他覺得我習武騎射最主要還是為了保護自己:“作戰不似兒戲,孔武男子有時都自身難保,何況阿莘是女子,又是身份尊貴的淵舟王姬,能適應得了廝殺的環境嗎。”

我搖頭:“我知道大部分人肯定都這樣顧慮,但就像二哥你說的那樣。可我既是淵舟王姬,有一定的能力,不更應該為淵舟百姓著想嗎。如果隻一味享受,享受完之後呢,總有儘時。到最後,我寧願力竭而亡,也不想讓自己後悔。”

“國無太平,危如累卵。現實疾苦又何曾妄議男子女子,又何嘗放過每個百姓。”我和唯燁策馬漫步在平原黃昏裡:“我隻是,也想儘力罷了。”

唯燁點頭:“我明白了,母妃和父王那裡,我會幫忙說情。”

我看向他,忍不住問出心中問題:“那你呢,唯燁?如果有一天,淵舟和聿國起了衝突,你會幫誰?”

唯燁烏黑的眼睛沉靜:“如果到了那一天,阿莘會怎麼做?”

“如果你為的是淵舟利益,那我會助你坐上那個王位。但如果你賣國降聿,我也會毫不猶豫與你拔劍相向。”

唯燁神情和緩,透著堅定:“沒有人會背叛自己的母國,如若我坐上淵舟國君,定不負阿莘所望,用儘全力還你一個人人安居樂業的淵舟。”

我笑:“那我們約定好了。”

唯燁略一咳嗽,氣氛安靜了一會兒,他似是感慨:“阿莘如若是男子就好了,我們便能早早上陣殺敵,長夜徹談。”

“現在不也挺好。”

“哈哈!是啊。不過阿莘,你要學的還很多,先來看看能不能追上我的快馬!”

在瑾王妃的幫襯下,父王對我上陣曆練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到了暮年,父王心裡的天平已經偏向瑾王妃了,他開始真心看明白誰更公正懂理。月王妃就算氣得咬碎牙,也隻能乾瞪眼。

真正意義上陣殺敵的那一刻,我的弓箭用得還算順手,卻第一次直觀感受到兵臨城下的場麵,手起刀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第一次出戰,自然掛了一身傷,也慶幸自己收獲不少活命的經驗。斷斷續續參戰,有大有小,對局勢,對民情的感受,一次又一次改變著我的看法。也就是這幾年間,我漸漸聽聞了“魏雲楓”這個名字。

他是聿朝的青年將領。十八歲那年征戰聿朝北方凶蠻的倏於努族,以少勝多大破敵軍,慣用奇兵,以險製勝收複北部失地,膽識過人,一戰成名。

相傳他少時早早當兵入伍,出身將門武侯之家,天縱奇才,卻勤學刻苦,從不驕奢,跟隨聿朝將軍作戰幾場後就想通了自己的戰術。

勝戰越多,聿朝的天子便越來越器重他。名聲越大,不僅在東土是人人稱羨的對象,在西域邊境之地也廣為流傳。

“如若能結識這位少年將軍,不失為一種幸事。”一次和唯燁在外晚間巡邏,聊著聊著他說起。

“那也要看這樣的人會不會侵犯我們淵舟。”我補充。

唯燁打哈哈:“阿莘說的是。”

不過這樣的人也確實是傳奇人物,多少人一輩子謀求的榮譽,他這麼年輕就直接拿下。能在戰事上如此用兵如神,被他守護的聿國百姓應該也很慶幸吧……如果這樣的人才生在淵舟,父王會不會少憂心些國事?

一旦開始比較,內心越發覺得不平衡,淵舟國土不比左右鄰國大,卻建在戰略地隘。哪怕我常常反省自己是否儘全力,但實力一旦懸殊起來,當真如卵擊石,毫無殘喘餘地。就像魏雲楓這樣驍勇善戰之輩,若當麵迎擊,勝算又有多少?

魏雲楓。我跨馬抬頭,望向夜空想:卻當真是好名字。

也就在這一晚,我巡邏完回寢宮,見下人已等候多時道:“王姬可算回來了,煩請跟我去見王上吧,王上有要事相商。”

這麼晚有什麼事?我仍點頭:“知道了,待我換好衣裝。”

沒想到已是深夜,大殿之上還燈火通明,四周也無人看守。推門而入,屋內除了父王,瑾王妃,卻還有聿國使節。

他們正議事完,使節拱手道:“如此這般,此事便無異議了。請淵舟國君放心,謝某定會為此萬死不辭。”

使節退下後,和我擦肩而過時還略一拘禮,雖對這種氛圍感到疑惑,還是相與欠身致意。心中漸漸升騰微妙的感覺,我走向父王,瑾王妃亦緩步迎來。

我注意到瑾王妃的表情,一瞬間心下豁然開朗,那個表情我太明白了:是時機終於成熟,精心培養的一步棋到了用兵之時,到了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行禮後,瑾王妃拉過我的手,語重心長:“好孩子,這麼晚了還在外麵巡視,冷不冷?”我應承寒暄幾句,父王又叫我到跟前,欲言又止:“我兒!”

我很少和父王離這麼近,幼時隔閡也好,母妃的死也罷,總讓我沒辦法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樣跟父王親昵。此刻細看,他臉上皺紋已一道又一道,雙目渾濁,眉眼悲切。

“阿莘,為父知你真心為民,也知你總是替父分憂,這些年你的成長為父都看在眼裡。可彌樓狼子野心,惡貫滿盈,為父真是恨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父王不忍再說下去,瑾王妃接著安慰:“王上寬心,切莫傷神,王姬謹禮慎微,必然知道其中利害。”

我退兩步跪拜,平靜接受一切:“父王,阿莘是您的女兒,也是淵舟王姬。為國家出力,是阿莘的意願,需要阿莘為淵舟子民做出犧牲,也是王姬的職責。”

瑾王妃露出欣然滿意的神色,緩緩道出他們的計劃。

彌樓野心昭著,想吞並淵舟後打開進攻聿國的門戶。聿國自然不會坐等,於是偷偷派遣使節前來聯絡瑾王妃,意欲跟父王合作,謀劃戰局,借兵給淵舟共戰彌樓。

而借兵的條件,要派一位淵舟公主和親,與聿國再續聯姻。而我,就是那個交換的物品,借兵的籌碼。

我手腳冰涼。雖然早已設想過這種結果,但說不害怕是假。大王姬被逼迫的場景還曆曆在目,政治聯姻牽扯多重利益,稍有差池或將覆水難收。

雖然這些年接觸過聿國人,可以後要麵對的是遠在千裡的後宮深庭,直麵聿朝天子,我真的能做好嗎?如果不小心失誤,牽連到淵舟,我有幾條命夠擔得起罪責?

我強迫自己冷靜,告誡自己需得步步為營,化險為夷……

他們二人又說了什麼,我漸漸聽不清。結束後,瑾王妃似是看出我的膽怯,將我帶到一邊。

“恨我嗎。”

我不知怎麼回答:“也許吧。誠然,你將身邊一切可利用的人視為棋子。但你我又何嘗不同,你為了聿國,我為了淵舟,如果你說恨,那你做了這麼多,也是因為恨你的家鄉嗎?”

“不錯。”她的餘光帶了讚許:“我果然沒有看錯。”

她又輕鬆道:“人們常常覺得家事國事天下事,唯男人主宰風雲論英雄,身為女子,卻是那最抓不住根基的浮萍。無論做了多少,功德總是不及男子,更遑論稱頌。永遠是……史書的一筆附庸。”

我說:“我覺得,男子女子,沒有什麼不同。”

瑾王妃的眼神有些遙遠:“曾經,我也是不服輸……”

罷了不再多說,隻囑咐:“去往聿朝國都路途遙遠,你隻管保護好你自己,記住,和親的條件是你必須安然無恙。等一過淵舟邊界,我們就都不用擔心借兵了。”

言語間,瑾王妃似有猶豫:“……如果,如果你到了宮中侍奉皇帝犯了錯不知該怎麼辦,朝中有一人:趙元殊。你找到他,可以說,是幫敬華公主的忙。至於他願不願幫你,怎麼接近他,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和親離家的日子選在一個月後,也因為一個月後淵舟通向聿國的商道環境較安全。

因為要多在夜裡行走,陣仗從簡,以防被有心之人發現端倪。雖然淵舟寥寥幾隊人馬,聿國卻派出精兵護衛一路,聽聞還有個十分厲害的將軍,他們大半個月後才能到淵舟來接應。

到了這個時候,教儀姑姑又忙不迭地來教儀姿行端禮,十八般武藝通通用上。什麼身段柔軟,才能以色侍君啦,估摸我這幾年隻顧習武的舉止也補救不回來了。教儀姑姑麵麵相覷問怎麼辦,到時候應該隻有哭的份了。

我要走了,來找唯燁下棋散心。他正操練兵馬,忙裡忙外道:“下次吧!阿莘,下次我們定要約個痛快。”

看來,宮中並沒有多少人知道我要去和親的事,消息看來被隱藏得很好。我有一種難言的滋味,笑笑說:“沒事,你忙吧。”

他頓下來看我:“阿莘……”

後麵又有人喊他,他隻好匆匆作彆。

我來到母妃陵墓前,想: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看望母妃呢。我靠在石碑前,那種滋味就又開始在心口蔓延,像發酵的酒曲,酸脹一直上湧,上湧到喉頭,眼眶,嘴角,吞咽不下去的難捱。

我拿出母妃留下的陶塤吹曲。我學得不是很好,僅有兩三首吹得還算熟悉。

樂音中,仿佛聽見有人問自己:和親是兩全的手段,聿國能得到父王偏向的支持,淵舟能在處理彌樓的關係上不再被動,瑾王妃和唯燁也能從中獲利。所有人看起來都得到了好處,那阿莘你呢?阿莘自己怎麼想?

我?隻要淵舟百姓不再平白無故落難,隻要這樣就好……

那阿莘自己的人生呢,阿莘就沒有想過和自己心意的夫君相伴餘生嗎……

山風嗚咽,荒草萋萋,我再吹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