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閣麵廣而深,門緊閉後,室內偏晦暗。除了我和魏雲楓,階前還站著一人。
而案後高坐之人,儀態放鬆卻目光銳利,似潛藏暗處的年邁王獸。想必就是聿朝皇帝了。
隻聽魏雲楓跪拜行禮:“臣魏雲楓,叩見陛下。”
我也伏首學樣:“淵舟王姬,拜見聿朝天子。”也不知這樣對不對。
我仿佛感受到上方皇帝打量的目光。又是一陣沉默後,他才緩緩開口:“二位起來吧。”
“朕聽聞,魏將軍在護送和親車馬的路上出了岔子?淵舟王姬還未到我國邊界就差點被劫?”
魏雲楓領罪:“確有此事,因為臣的疏忽差點釀成大錯,還請陛下重重責罰,給兩國一個交代。”
“這件事,朝堂再議。”
皇帝沒有繼續追責,反而另外發問:“所以你二人,也算作互相結識了?”
這是什麼問題?我越發不解,沒敢抬頭。
魏雲楓聽後,語氣卻有些急促:“臣護送淵舟王姬,是此程將領的職責,遭流寇夜襲,是臣之失職。雲昭城距淵舟邊界地勢險要,環境多變,就是借臣十個膽子,也萬不敢讓王姬再遇侵擾。”
什麼意思?我心下思忖:難道,皇帝在懷疑魏雲楓救我的動機?
不至於吧。就像魏雲楓說的那樣,本來以為夜路走商道是最安全的方案,誰能想到還會有流寇劫掠。他如果不冒險救我,我現在在哪還不知道呢。
站著的男子開口了:“魏將軍放心,陛下隻是問表麵意思。將軍救護有功,自是比任何人都操勞辛苦。”
我瞥了一眼那男子:似乎頗得皇帝信任,文官打扮,文質彬彬,四十歲左右的樣子。
皇帝似頭疼歎息一聲,又轉而叫我:“淵舟王姬……”
“你,母親可是彌樓人?”
我一時怔住:什麼問題?怎麼又問起我母妃?還是答道:“是、是彌樓人,是當年嫁與我父王的彌樓公主。”
“哼!”卻聽皇帝在昏暗中冷哼:“你母親是當今彌樓王的妹妹,那彌樓王是你親舅,對否?”
“是、是。可是……”
可是我母妃已經去世。我還沒來得及解釋,卻被皇帝厲聲打斷:“你可知那彌樓王聽說你要嫁來我朝和親的消息後,竟向四處散布誑語,罵朕荒淫昏庸,手段無恥,強搶其外甥女為婦,獵豔後宮。”
“而你父親,淵舟國君,竟無所作為一言不語,全然不顧當初與聿朝結下的盟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彌樓王怎麼會知道我要來聿朝和親?”
當初就是怕彌樓有所動靜,便欲趁其不意,聿國和淵舟暗自聯合出兵製約彌樓。待到一切成定局,再公開和聿朝的聯姻,示兩國交好,再擴大商貿……
可這一切怎麼變成了這樣?父王、淵舟又發生了什麼?
“趙杉,你解釋給她聽吧。”
一旁的男子開口:“王姬,你恐怕有所不知。那晚車馬遭遇的夜襲,流寇頭領,正是彌樓人。曾是現任彌樓王的部下,不知何緣由做了賊盜頭目,但背後和彌樓王還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此人在邊境一帶收留落逃嫌犯等歹人,為虎作倀。手段又極會隱藏,專挑合適的商道下手,熟絡險要地帶,十分棘手。這些我們也是最近才知道。”
“可是王姬,我們卻無法弄清楚他為什麼會認識你。那晚他先看中了隨親的財物,卻認出了你。你雖被魏將軍救下,但他逃跑回稟了彌樓王,在你來聿國的這段時間裡,想是他們猜出些背後原因。恰巧淵舟的三王子正呆在彌樓宮廷看望彌樓王妃……”
“彌樓王大怒,挾持三王子逼問淵舟國君:要把他的親外甥女送到哪去。淵舟國君一看自己兩個孩子都在彌樓王手上,便說了和親一事……”
趙杉搖搖頭:“彌樓王就開始向周邊國家大肆誹謗,混淆是非,說陛下強搶親女,厚顏無恥,若征兵來犯,必聯合其他部族先發製人。聿國落下醜聞不說,卻被彌樓反戈一擊——對我朝當真百害而無一利。”
我冷汗直流,邊聽便想:三王子去看望大王姬?大王姬嫁到彌樓後確實寫過很多信說想家,月王妃不忍,曾多次讓三王子帶著特產去往彌樓宮廷。可為什麼這時候——
我和親的事是父王和瑾王妃安排,其他人都蒙在鼓裡,如果這時候父王攔著不讓三王子去看望大王姬,確實會讓人起疑。
我越想越頭疼。父王和瑾王妃也必是覺得,三王子去彌樓看望大王姬,跟我離開淵舟這兩件事不會扯上關係。可誰能想到半路殺出個作惡賊寇,直接改變了整件事的方向?
那流寇頭目究竟是誰?我從小時候開始回憶:母妃確實在幼時帶我回過娘家一次,淵舟民間儘是聿國和彌樓的商人,長大了也接觸過一部分彌樓人……但我怎麼可能全部記住他們的相貌和名字?
聿朝皇帝又發問:“你不是敬華的義女嗎?怎麼又成了彌樓王的外甥女?”
敬華?我慢慢反應過來,應當是指瑾王妃。當年母妃去世,瑾王妃收我為義女,方便教導我成人。眼下看來瑾王妃跟聿國商討計劃,並沒有提太多我的過去,隻要是淵舟王姬的身份就足夠了。
我重重跪拜下去,手心已滿是冷汗:“回陛下……”
“我確實有一半的彌樓血統,但我從不覺得自己是彌樓王的外甥女,也從沒覺得自己跟彌樓有半點關係。我和母妃在淵舟後宮遭人欺淩被趕至封地,就不曾有任何人伸出援手,更遑論千裡之外彌樓王。”
“後來母妃在封地因病去世,我再次回歸淵舟宮廷。也不曾聽聞彌樓王對我,對我母妃——他親妹妹,有任何關心和慰問。瑾王妃憐我孤苦,才將我收為義女,除此之外,涼莘從不知道自己在彌樓還有位道貌岸然,恬不知恥的親舅。”
我懇切道:“陛下,那彌樓狼子野心,常犯我淵舟邊境,覬覦商道一帶許久,一直是壓在我父王心頭上的心病。聿國地大物博,聿朝天子胸懷偉略,所以父王才向聿朝求助,願意相信借聿國之力,定能動搖傾覆彌樓王之輩的惡勢力。”
皇帝並沒有動容分毫,仍是冷言:“你要朕拿什麼相信?你這三言兩語,難道不又是和你遠在淵舟的父王做的局?表麵上假借和親之意討好我國,背地裡又曲意暗通彌樓禍水東引!”
“朕看淵舟莫不早已串通好彌樓,若朕真的出兵調借給淵舟,才正好落了圈套!且不說擔了昏君名號,若兵敗於西域諸國聯合對戰,才是讓天下人看朕的笑話!”
我心中警鈴大震,聿朝皇帝已經不信任淵舟了?
我強迫自己冷靜,恨不得膝行上前:“陛下所設想的最壞打算,不也正是彌樓希望看到的嗎?彌樓王如此卑鄙,賊喊捉賊,才是暴戾無德的昏君啊!何況再彆無他法,我父王也不會將國土百姓拱手讓與,我父王是被彌樓王逼迫的!”
為了證明自己,不得不發最毒的誓:“我以死去的母妃作證,彌樓王在位的每一天,都未曾待我如親人,我甚至不清楚他的音容相貌。他打著為了我的幌子,借此挑撥離間,栽贓陛下名聲,誆騙天下——”
“他口口聲聲為了我和母妃,但我母妃從一開始就不想嫁到淵舟。彌樓的老國王逼迫她,現任的彌樓王對她也生死不理。後來我母妃的死,亦是彌樓步步緊逼所為。若論恨誰,我與彌樓,才最該不共戴天。”
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我的心突然被擊中,十三歲那年瑾王妃向我發問的問題,五年後答案終於浮出水麵。
母妃死於彌樓之手。她的第一次死亡,是親父燃燼的長鞭;她的第二次死亡,是在淵舟後宮孤獨度日時,親兄投來不置一詞的冷冷視線;她的第三次死亡,是被自己,被曾經的那個彌樓公主殺死。
我深深低下頭,掩飾顫抖的聲線:“陛下是明君。皇天後土在上,請陛下明鑒彌樓詭計,與淵舟共禦虎狼,還淵舟國界太平,還天下清明。”
殿堂一陣沉默,有衣料摩擦的聲音,皇帝走近到我跟前:“把頭抬起來。”
我聽話照做,緩緩抬頭,對上皇帝的視線。他無聲審視,像鎖死自己的獵物。
不一會兒,皇帝輕笑:“是位佳人。”
“是位佳人啊,趙杉。”
“正因為是位佳人,陛下收其為郡主,是淵舟之幸,亦是聿朝廣廈之澤。”
我懵然看向趙杉,費半天勁才鬥膽吐露心中疑惑:“陛、陛下,兩國借兵的計劃……”
“依王姬看這種局勢,聿朝,還適合出兵嗎?”皇帝揮了揮手:“趙杉,把你的主意再跟他們說說吧。”
趙杉領了命,看向我:“唯今之計,既要破除彌樓圈套,又要避免損兵折將,就在王姬,魏將軍你們二人身上。”
他語氣鄭重:“陛下欲進封王姬為蒼城郡主,向天下昭告,請王姬來中原並不是和親。而是為了兩國和睦,作為交流使節來朝,拜學禮教,申兩國之大義,傳道授業。”
“而留在聿朝更進一步以示鄰好,王姬將和秦府將軍魏雲楓共結連理,承皇恩,撫民心,以彰國之大體。”
魏雲楓先一步發問:“趙禦史,我不明白。”
“有什麼不明白的。”皇帝語氣不耐:“和親一事既已作罷,就必得有出麵能鎮住敵軍的武力,之前計劃借調給淵舟的兵力不就是你麾下部將。更何況,我朝將軍隻有你還未成家。”
趙杉解釋:“魏將軍戰功赫赫,經北戰一役早已立足威信。王姬若能和我朝將領結合,不僅對彌樓是個威懾,淵舟也會覺得有了保障,王姬亦可放心。”
我隻覺荒唐:“陛下,之前承諾借兵的條件,就是我出麵代表淵舟不遠千裡來聿朝和親,如今我人已在王都,應當按照……”
“淵舟王姬。”皇帝打斷我的話:“你似乎還沒理清狀況。不是朕不想信守承諾,是你父王。是你父王為了他兩個孩子不橫屍彌樓,背棄信義在先,在彌樓王麵前認下了和親一事。這不是朕,能控製得了的。”
恍若當頭一棒。
一瞬間清醒,又一瞬間絕望。
是啊,父王他,為了月王妃的兩個孩子活著,我成了棄子。忘了遠在千裡之外,還在聿國王都,來和親的我。為了救下大王姬和三王子,我是否會惹得聿朝皇帝不悅,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身在聿朝天子腳下,是死是活,得看的是皇帝心情如何。
我總是那個,最先舍棄,最先犧牲的孩子。
這樣不對。我茫然站起身:“如果交易不作數了,那我也該回家去。”我想離開這裡:“我應該回到淵舟。”
皇帝冷冰冰的視線掃射而來,我開始懼怕:是啊,如果這一步選擇退卻,聿國必定覺得這場荒誕的玩笑是淵舟和彌樓聯手的戲碼。
國君之間博弈,怎麼可能會在乎我是去是留,他們在乎的,隻是要利用儘我該有的價值。
可這樣就是不對。絕望之際,我有點想笑:“我不是你們交易去來的物品,不是你們指定給誰,就嫁送與誰的奴隸……”
我雙唇發抖,語氣越來越微弱,魏雲楓搶到我前麵,打斷了我的聲音:“陛下,國家戰事連綿,虎狼環伺。敵寇不滅,臣,不敢成家。”
“哼!”皇帝一甩手:“你們反了不成?”
“魏雲楓,你怎麼也任性起來?如今這局勢,是你想不想的問題?你說此生隻為蕩滌賊寇,眼下這情形,這不也是你報效國家,戴罪立功的機會?”
皇帝喝斥:“你們可以不願意,那給朕想一個比這更好的辦法。來吧!”
殿堂死寂般安靜,我被嚇到腿軟。皇帝見無人應答,拂袖而去:“既無異議,即日起便將事宜安排下去。”
皇帝和趙杉先後離開。我再也堅持不住,跪倒在地,不住安慰自己,可淚水還是爭先恐後滴落。
緩和了好一會兒,想慢慢起身,一回頭發現身後還有一人,被嚇一大跳。原來自皇帝和趙杉離開後,魏雲楓就沒離開過站立的位置,一直在我身後無聲無息。
我遮住麵容:“你怎麼還沒走。”
我的淚水糊了一臉,看不見魏雲楓什麼表情,隻聽他猶豫:“抱歉,我、我不是故意……”他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你,需不需要,我幫……”
我稍微整理好儀態,沒等他說完,便匆忙擦肩而過:“先走一步了。”
我離開室內,殿外光線刺眼。我如今沒辦法再麵對這個人,這個突如其來又將成為我夫君的人。
幾個月以前,我還隻是從彆人口中遙遠地聽到魏雲楓這個名字,我們的人生,不會有任何交集。幾個月後,生活天翻地覆,不論前路何方,我的人生都無法再由自己選擇。
有時候,命運還真是諷刺。
我將被封為蒼城郡主,這段時間就先在乾安宮暫住。這天侍女給我梳洗打扮完,便換上聿國服飾。
碧螺看著銅鏡裡的我讚歎:“淵舟不愧是人皆相傳儘出美女的寶地,怪不得我朝自古以來就一直和西域聯姻。”
我問:“你在說什麼?”
綠蘿在一旁笑:“自然是感歎王姬這般的美人坯子,是難得一見的絕世美人了。”
我放下銅鏡:“你們誇張了,隻是粉飾厚重罷了。”
說起來,我還有些自卑,覺得自己跟聿國女子的長相出入很大,摸著自己的鼻梁道:“你們不覺得我很像男子嗎,濃眉深目,鼻骨還這樣分明,不像你們正常女子眉眼婉轉。”
她們驚呼:“王姬,真是沒想到像您這樣的美人還會自卑。您的睫羽如尾扇,粉唇似春水,蜜發如絲緞,眼眸就是那萬金不換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我有些羞紅,也被逗笑了。說起來,若論美女,我倒覺得淵舟宮中儘是我這樣的長相,沒什麼特彆。
倒真是稱得上美人的,就該屬月王妃了,還有月王妃的長女大王姬,不然也不會讓彌樓王父子一見麵就丟了魂魄。
一想起淵舟,好不容易轉變消沉的情緒,又開始心事重重:不知淵舟現在怎麼樣了,我也不知該去問誰。
侍女見我又遍布愁容,趕忙換個話題:“對了,王姬不是讓我們去打聽趙元殊這個人嗎。”
我問:“可有消息?”
綠蘿搖頭:“我們問遍了身邊熟悉的關係,都未曾聽說朝中有叫這個名字的。王姬,你確定沒記錯嗎?”
我有些黯然,瑾王妃就給了我一個名字,她怎麼想的我又如何揣測。一想起他們,心下不覺煩悶:“罷了,找不到就不找了,以免有心之人留意。”
綠蘿又說:“不過王姬,您很快就要進封郡主了。按理說,進封後還應拜見宮中皇後妃嬪等人,要不要我們給您細說?”
還有這些規矩?我說:“那講給我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