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裡記載,腳下這片祖先一代代居住的土地,千萬年前曾是天穹下地處南方的大荒。後來傳說裡有位法力無邊的神仙悲憫感懷,降法蒼生天地,才將貧瘠的荒地變成滋養萬物靈長的一方山水華澤。
鬥轉星移,滄海桑田,轉眼來到我降生的時代。
我出生的故國叫淵舟,是一個雖有百年曆史,卻在東方的天子和西方的首領統治下夾縫生存的小國。東土和西域都是不好惹的大國,像淵舟這樣的小國,稍微處理不好外交,便可能引來兩國征戰的災禍。
東方的王朝稱為“聿”,西方的部族叫做“彌樓”。
淵舟的地理位置在聿國和彌樓之間,兩國商道貫穿之,往來商客常與本地人混居,故在淵舟本土的日常生活中雜糅了兩國文化的特色。沙塵飛揚的喧囂街道,總是混雜著不同國家的鄉語客話。至少我有記憶以來便是這樣。
我的父親,便是淵舟的國君。父王在處理兩邊的外交政策上經常顯得優柔寡斷,既想淵舟國泰民安,兩邊都不得罪,又不想歸屬任何一個王,變成另一方仇敵。
東西方的王對橫跨淵舟的商道虎視眈眈,誰都不可能放棄商道帶來的利益,以及對戰略位置極其有利的淵舟土地被對方奪走。在他們眼裡,淵舟更像一塊野獸相爭的肥肉。
結果兩邊都帶來威壓。先是聿國嫁來了和親公主,說是為表兩國和睦,父王也不敢拒了聿國的拉攏。彌樓就像有根刺兒紮在心上,好些年過去,彌樓便找個借口也派來和親公主嫁與。
彌樓的公主,就是我的母親。
父王的王妃有三位。在聿國公主嫁來前,父王就已經和一位淵舟女子成婚。作為父王的孩子,我們稱她為月王妃。月王妃曾是淵舟有名的美人,傳聞她的一顰一笑令月色都為之黯然。
國君見了這樣的美人之後,毫無疑問愛上她並留在身邊。月王妃哪怕在育有三子之後,父王對她的寵愛依舊不衰。
我們稱聿國公主為瑾王妃。瑾王妃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做事大度有理,舉手投足間都不會失了聿國顏麵。礙於她的身份,父王對她更多是敬重,好像談不上多深的感情,瑾王妃也不會像月王妃那樣矯揉作態,更看重教育自己的三個孩子。
我在兄弟姐妹裡排第六,我出生時,月王妃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瑾王妃也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我長大些,大王子犯了混賬過錯,被趕出宮後,便和一淵舟女子成了家。再有一年彌樓看淵舟不順眼,拿住了父王的一處軟肋,父王隻好將長女——也是月王妃的女兒嫁到彌樓,彌樓這才舒服。
自那以後在千朧宮裡,月王妃隻剩她二兒子作伴,也就是我三哥。兄長們長大了,便有王儲奪勢之態,月王妃便想方設法對三王子傾注心血。三天兩頭在父王麵前哀慟失子之痛,三王子對她來說多麼重要雲雲,哭的父王好不憐愛。
瑾王妃倒是一如既往地持重冷靜,先將二王姬安排好親事,高瞻遠矚地令二姐沒有淪為和親的工具。然後確實將二哥教養成出色的人才,在眾臣口口相傳中,被稱為最有國君之姿的人選。
瑾王妃的用心,難道真心是為了淵舟日後有更威望的國君嗎?怕是在嫁入淵舟第一天就已算好了局——二哥雖有一半淵舟血脈,但談吐氣質與我見過的聿國人一般無二——人在淵舟,心向聿國,若二哥真的繼承國君,怕盤算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聿國稱臣。
小小的淵舟後宮,何嘗不是聿國、彌樓博弈的縮影。
不過這些,我也隻是想想罷了。
至於我的母妃,宮中敬稱安王妃。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的故事我也是懂事後聽老嬤們聊起。當我知曉母妃的往事後,才更了解她是一個怎樣的人,不過那時,她已經走了有些年頭了。
母妃還是彌樓的公主時,就是一匹誰也馴不服的烈馬,桀驁張揚,擅使長鞭,跨馬一揮就嚇得歹人屁滾尿流。
老嬤說安王妃是彌樓王一眾兒女裡最像她父親的,安王妃也是彌樓王的驕傲,可惜這令人驕傲的公主,就這樣被自己最信任的父王送給了淵舟做禮物。
母妃自然是不肯屈居人之下,而且她第一眼還看不上我父王,覺得他軟弱無能,天生慫包樣。他們在彌樓第一次相遇,父王差點沒被母妃隨意抽一鞭子嚇死。
聽說母妃嫁到淵舟,是一路綁過來的,大婚當晚,父王都沒敢跟母妃共處一室,是真的怕母妃把他打個半殘。
就像是把一匹本該在天地馳騁的烈馬關進了牢舍,母妃嫁到淵舟後動不動就大發雷霆,宮中私下有心之人給她取了個綽號“潑惡夜叉”。可她摔東西,卻從沒懲罰過下人,更多時候傷害的都是自己。
不配當人的彌樓王見這樣下去不行,竟然在千朧宮中安排線人給父王灌醉,給母妃下藥,終於讓他們圓房。還把母妃不離身的長鞭燒掉,對她以示警告。
從那以後,母妃再沒了力氣,那個桀驁不羈的彌樓公主,就這樣死在了淵舟陰冷的後宮。從那以後,活著的隻剩一具行屍走肉。
母妃懷著我的時候,多次幾欲尋死,是母妃身邊一眾從彌樓跟來的老嬤侍女下跪求情:如果母妃死了,她們也要跟著下葬,她們遠在彌樓的親人也活不成。
公主笑著哭,哭著笑,公主生的那麼好看,讓老奴一乾人疼惜得不忍心看第二眼。老嬤眼中閃著淚花,回憶著說。
母妃懷著孩子也不增進營養,渾渾噩噩得過且過。騎馬使鞭練就的健美身姿很快就消瘦下去,生我的時候差點搭進去半條命,導致我生下來就柴得乾巴,雖然日後我僥幸活得健康,但母妃卻落下了病根。
老嬤說,母妃有了我之後整個人才有些轉變。當時抱我的老嬤怕母妃恨自己的孩子,沒敢給母妃看一眼嬰兒,還在繈褓之中的我就開始抽抽搭搭地哭,像隻緩不過氣兒的奶貓。
母妃聽見了,問男孩女孩,老嬤說是個公主。母妃就要看看我,把我抱在懷裡。老嬤說那是母妃嫁入淵舟後,第一次笑得那麼清澈,她喃喃自語:是我的女兒,這是大漠的孩子。
老嬤說,我出生大概三個月,父王才過來看我們母女。又聽說是個公主,都不想來的,來了母妃也不見他。還是把我抱出來,父王臉色才稍微好看一些。
她說是因為我嬰兒時候長得非常軟糯可愛,讓父王都忍不住憐愛,說嘴巴鼻子長得像他。
不過母妃還說我長得是彌樓人樣子,尤其眼睛像自己。不過到底是彌樓人還是淵舟人,老嬤都搖搖頭,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公主像自己就好了。
這麼一聽我倒覺得自己是不幸中的幸運。我的母妃恨父王,父王也不喜母妃,我卻是他們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他們嫌棄拋棄也說不定。
可他們之間的恩怨,也並沒有過多發泄到我身上,可能不如宮中其他王子王姬受寵愛,但我已經知足了。
我年歲漸長,開始正式被教導怎麼成為一個公主。當時我是孩子裡最小的,跟在哥哥姐姐身後學習,也能一板一眼地學讀教誨。哥哥姐姐成績優秀了,父王會獎賞好吃的佳肴,好看的寶貝,會高興地誇讚和撫摸。
輪到我了,父王隻是笑笑,意思一下抱一抱,然後開始說大道理:涼莘乖,你以後一定要好好成長,肩負起淵舟王姬的責任啊。
我那時似懂非懂,覺得父王一定是器重我,所以和對彆的孩子不一樣吧。
可當教養嬤嬤教禮儀的時候,母妃都會把我叫回宮中,或者乾脆不去,帶我到獵場學射箭騎馬。
我還很小,什麼都不懂,就覺得學射箭好疼,即使疼到哭,母妃還是堅持讓我學出一身本領。母妃說:阿莘,你必須有能力保護自己。如果有一天母妃不在了,你隻有變得更強,才能做自己想要的事。
我感到害怕:母妃怎麼會不在了?母妃不要阿莘了嗎?母妃不要走,不要不要阿莘!
隻記得母妃緊緊抱住我,可她是什麼表情,卻記不清了。
於是有心之人開始在背地風言風語:一是造謠,身為公主卻學習騎射之術,是何居心?另一是嘲諷,“老夜叉要教出小夜叉了”。
最猖狂的當屬大王子,就是月王妃的長子,他抓住我落單的機會,當著我的麵取笑折辱。罵我就算了,最難聽的是罵我的母妃,我忍無可忍,一箭射裂了他的左耳。
我那時已經八歲,樹上的果子都能射落,可還是有些手抖,因為那時候我想對準的是他的眼睛。
可我也知道自己終歸是闖禍了,回去向母妃委屈哭訴。母妃聽後淡然安撫我,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我也就放下戒心。
不過幾天後月王妃還是去父王那兒告發我了。理由竟不是我射傷大王子,而是祭司占卜巫術,預言淵舟宮中有一女禍窩藏數年,克淵舟國運,若繼續呆在千朧宮中,恐會致淵舟滅國。
巫祝在眾人麵前亂舞一番,鬼眼一睜,枯手一指,說我就是那女禍。
這一聽就像是聯合編造的騙術,明白人都心知肚明,是月王妃恨我讓大王子失去半隻耳朵,想把我趕出宮去的借口,費勁搞出這繞了一圈的鬨劇。
回想起來當時我隻是一個孩子,跪在地上抖如糠篩,隻剩恐懼。求求父王,看看母妃,希冀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我想我還是不如母妃堅強的,如果是年輕的她的話,一定會一鞭子抽在所有作惡之人身上,瀟灑離去,看以後還有沒有人敢欺負自己。
父王雖是懦弱之人,信奉巫教,可又怎會看不出月王妃的用心?裝模作樣坐在大殿之上,眉頭緊鎖,痛苦沉思。無人應聲之際,母妃把我抱起來,我像找到避風港的小獸立馬鑽進她懷裡。
母妃冷冷掃視在場的眾人,不緊不慢道:知道了,請王上安排一處封地後,我帶著涼莘即日便啟程。
想來母妃也是一刻不想呆在這吃人的後宮,父王和母妃一年到頭見不了幾麵,正巧遂了二人的意。父王一揮手允了,月王妃帶著大王子在一旁得意地笑。
也是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彌樓的老國君去世,新國君繼位,也就是母妃的大哥。至於母妃和大哥的關係怎麼樣,彌樓在聽說這件事後不管不問就能看出來了,所以那時千朧宮有人才敢對母妃的報複那麼囂張。
於是八歲那年,我來到淵舟一處偏僻封地,和當地百姓一起生活。
封地雖不如千朧宮奢侈,卻是我和母妃難得相依相伴的時光。我更珍惜這般無人打擾的安心,在邊塞和大漠中快意成長。
跟來的仆從寥寥,一同擠在石牆屋宅之中,窮儘之地已經算是不錯的住所。封地雖然貧瘠,但鄉裡牧農大都熱心淳樸,我從沒覺得身份有彆。
春暖播種,為了能收獲果腹的作物,要不停地看護秧苗;夏季灼熱,日長夜涼,是躺在沙地上數星星的好時光;秋風蕭瑟,長勢不同的作物有的瓜熟蒂落,有的隻能作罷;冬天是最難熬的了,寒風摧枯拉朽,凍得人不敢伸出手指。
一年又一年,我們和當地人打成一片,習慣了自給自足的生活。淳樸的民風甚至讓我忘記自己還是個王姬,忘記淵舟國都和千朧宮。在母妃的親自教導下,我的騎射本領也越來越熟練。
十三歲那年初秋,母妃的病疾再無好轉的趨勢,藥湯換了一盞又一盞,我眼睜睜看著她越來越憔悴,越來越蒼白無力。
母妃沒能撐過我十三歲那年冬天。
我感到母妃快不行的那段時間,心惶惶而無能為力。身體不受控製地去牽馬,一邊後怕著想,一邊哆嗦著握不住韁繩。老嬤攔住我:公主,你上哪裡去?
我茫然無措:我要回王都,我要回去找父王!隻有父王才能救母妃了!
老嬤痛心著喊:公主要考慮清楚啊!不久就要下第一場冬雪了,且不說你能不能趕在冬雪之前到達王都,就算到了王都,不又要被大雪困住了嗎?若是被困一二十日,且不說能不能治好王妃的病,怕是、怕是……
老嬤不再言語,我一瞬間清醒,淚水隨後奪眶而出,坐在馬背上再一次感受天地間踽踽一人的無助。
我徹夜守在母妃身邊,就是怕錯過母妃最後一麵。母妃走的時候很輕柔,白布蒙過她的眼睛,像一片羽毛。
我哭嚎著被人架走,身邊僅剩的侍仆料理了母妃的後事,他們整理好母妃的遺物放在我身邊,意思是讓我來定奪這些物品是去是留。
我那時已經不吃不睡好幾天,老嬤也跟我說了很多生死兩難的道理,又說已經派人到王都通知父王等等。隻是我一見那些遺物,頭腦又發昏著痛。
我留下了一支陶塤,我不會吹,也沒見母妃吹過。隻記得她說過這是她從母國彌樓帶來留下為數不多的念想。
開春後,天漸回暖,父王的人馬來了,也說母妃畢竟還是彌樓公主,葬儀諸事需得抬回王都處理。伶仃身後事,顛簸回轉,我隻覺看不清前路的茫然。
再一次踏進千朧宮,一切景象熟悉又陌生。在侍仆的指引下,我身披孝服,頭戴素縞,第一件事需得跪拜參見父王。
殿中恰好瑾王妃和月王妃都在,我一來他們便也停止議事。行禮過後我頭也不抬,氛圍一時尷尬至極。其實我隻是太累,奔波一路腳剛沾地就被人帶走,我已經很久沒能好好睡了。
月王妃率先輕笑,似是嘲笑我這一身模樣,不怕挑起爭端道:“王姬此番回宮人長大了不少,可彆再惹出是非了,害己不說,還連累身邊人啊。”
她結尾語氣故意輕佻,還有掩飾不住的笑意,很容易激怒一個孩子。我惡狠狠地盯著她:“是你們害死的我母妃。”
月王妃嬌嗔捂嘴:“啊呀,王上!我就說接這孩子回來心裡其實還是怪我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