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和林北說話是在四歲的時候。那天我親眼目睹了她的自殺。
她是林家最小的孩子,是一個從出生就被說成累贅的苦命孩子。
林北的出生是林家完全沒有預料過的,我的姥爺林向遠和我的姥姥寧雪在生了三舅林西的兩年後,再次意外懷了孕。起先是準備將其流掉的,可鄰裡街坊按照姥姥的胎形判斷肯定是個兒子,說這樣的話林家有兩個女兒,兩個兒子豈不是好事成雙。姥姥和姥爺本就迷信,聽後心花怒放,便一廂情願的認定這是上天給他們的禮物,對於這個孩子的降臨,更是充滿了無限期待。然而可笑的是,就在這個被眾人說成是幸運禮物的她落地的那一刻,天,突然暗了。
姥姥心灰意冷,為了要這個超生的孩子,她的工作丟了,等了四年終於等到可以升遷的姥爺也無奈再次回到了普通員工的位置上,然而,舍棄了那麼多,換來的竟然是個毫無用處的丫頭。而後,姥姥和姥爺便認為,她就是上天帶給林家的災星、是累贅、是負擔。
從此,家裡人便把日子苦的怨氣全都撒在了她的身上。用她的話說“我在這個家就像一個生活在黑暗中的無頭鬼”。是啊,她在這個家毫無存在感,過年買新衣服,沒有她,給壓歲錢,沒有她,就連夏天吃個最普通的冰棍兒,也照樣沒有她。所以從小到大她都很自卑,從不敢大聲說話,不敢提學費,不敢多吃一碗飯,走路的時候她也都是弓著背,低著頭,從不交朋友,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因為就連她自己都認為,她是那個多餘的,是這個家的累贅和負擔。所以她幼稚的想隻要自己學習學的好,得到的獎狀多,努力幫忙做家務,乖乖的做一個聽爸爸媽媽話,聽哥哥姐姐話的好孩子,是不是就能改變他們的想法了,會不會在這個家裡,也會有人對她說一句是不是生病了,有沒有餓著,吃飽沒,天冷多穿件衣服。
可她努力的等啊等,依舊沒有換來這些最為平常的關心。
直到16歲生日的那天,她徹底放棄了幻想。那天早上家裡人並沒有對她說句祝福,她以為應該是大家都忙著上學和上班,所以才會暫時忘記。她始終認為即便父母不喜歡她,但往常生日還是會給煮碗麵,說上一句“生日快樂”的,今年的生日相信也依舊會記得,抱著這樣的期許,她等到了晚飯。
桌上擺了盤紅燒肉,這是她最愛的菜,她心中燃起了竊喜,還好,這個家還算沒有把她當作垃圾一樣丟棄。然而,當姥姥開始習慣性分起肉來的那一刻,她滿懷期待的心哐當一下掉落了,傳來一聲碎響。
在林家,每次隻要做肉,或者什麼水果都是要分配的,分配最多的當然就是家主林向遠,然後依次是兒子林西,接下來就是林東,林南,所以每每到她這裡,就隻剩一塊很可憐的肉渣,小時候,姥姥會對她說“你還小,多吃肉不好”。
可這一天,桌前除了林家人,還有我的爸爸吳仁青和四歲的我,林南的老公雷大禹和三歲的雷火火,就在肉塊按人頭都分完後,盤子裡僅剩了一點湯汁,姥姥這才瞟了一眼坐在最角落裡的她,歎了口氣,拿勺子將湯汁倒在了她碗中的米飯上。
她就這麼怔怔地看著白色的米飯被湯汁一點點的侵蝕,就如同她的人生一般,原本也是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的白米飯,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一次次的失落與失望,那白色便一點點的被黑暗所滋生,所吞噬,似乎再來一絲一毫,就全部被覆蓋住了,然而令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一絲一毫來的竟如此之快,快到不給她任何按暫停鍵的機會。
當她知道今日這頓晚飯並不是為了祝福她的生日,而是因為我的爸爸吳仁青被市重點中學錄用,成為了實習教師而慶祝的,她心中期待的那一絲一毫瞬時不見。
那個時候我還很小,不明白她內心在想些什麼,但覺得她的表情和桌前其他人的表情不一樣,因為隻有她的嘴角是向下的,當時我的內心也有種想哭的衝動,長大後我才明白,原來那是一種共鳴。也是從這一天開始,讓我對她有了深刻的印象。
飯後,我看見她出了門,便莫名其妙的跟了上去,然後就看見她一個人無望的走在街頭,仰天嘲笑,當時我不清楚,隻覺得她笑的樣子讓我有些害怕,而後我明白了那是她在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幼稚,笑自己做了多少次這樣的幻想,又有多少次被幻想打醒。
遠處傳來一束黃光,她突然停了下來,我看到她的嘴角向上彎了起來,然後她閉上了眼睛,倒在了地上。
我就這樣呆呆的看著躺在地上的她,每一處神經都不敢動,當時的我不明白她在做什麼,為什麼跳著跳著舞就倒下了。現在我知道了,那是她在等待那束光來將她籠罩,帶她離開,去一個會有太陽溫暖她的地方。
那會我太小了,太害怕了,回到家隻是不斷重複著“小姨,小姨”,可林家人對於她的名字和她的存在毫不在意,沒有人來問我一句,我在說什麼。
直到一天後,醫院來了電話,我才跟著姥姥姥爺來到了醫院,見到了還活著的她。我躲在病房外,沒敢進去,我看著她小心翼翼而膽怯的對姥姥說“媽媽,沒關係的,我不疼,不用擔心”然後又鼓起勇氣試圖去撫摸那雙期待許久,帶著溫暖的手。
可手還未觸碰到,接下來姥姥的一席話,讓她不得不將顫抖的手收回,更不得不徹徹底底的對他們,對這個家,對期許的溫暖,不再抱有任何可笑的留念。
姥姥嚴厲斥責她“你是沒關係,可我們林家有關係了,你說你沒事跑馬路中間乾什麼啊,因為是你的原因,撞你的人都不需要負什麼責任。你不過就是骨個折,你知道我和你爸得花多少錢來幫你治療啊,咱家本身就不富裕,你哥這剛上大學,吃穿用度都是錢,你大姐這剛開了一個小飯店,最近一直虧著呢,你大姐夫也是剛剛才入職,不還得家裡接濟啊。還有你二姐,高中都沒畢業,隻能在超市打工,你二姐夫也不過就是一什麼破網絡公司的小職員,一個月賺不上幾個錢,這一大家子,不都得靠我和你爸那微薄的薪水嘛。你說你從生下來你爸本能升遷的,因為你升遷升不了,我也被開除了,原本很有前途的鐵飯碗工作,現在不得不給人家做小時工賺錢,你說你這孩子,看不到我們的辛苦嗎,非要來闖點禍,給我們添堵,添麻煩是吧。這些年看你不聲不響,不爭不搶的,還以為是個聽話的孩子,結果,還是累贅”
姥姥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像是刀子一樣一下一下的戳著、割著她那本就快要破碎的心,彆人的父母看見自己孩子傷成了這樣,都是心疼,擔心,滿心滿意的關懷,無微不至的照顧,可眼前她的父母,卻在如此的苛責她,數落她。
我突然發現姥姥還真是從未變過,無論從前還是現在,都要把一家子的難處全都說到,然後再用道德去綁架。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那顆瀕臨破碎的心真正而徹底的碎了。
姥爺不耐煩的對她命令道“這段時間你就給我在醫院好好呆著,快點好起來,然後就去你大姐的飯店幫忙吧”
“飯店幫忙?可,可我還得上學。。。”她小聲的哽咽道。
“上什麼學,女孩子初中畢業文憑就夠了,等年齡到了,就趕緊嫁出去。”姥爺那滿臉的嫌棄,似乎有一種她多在這個家呆一天,這個家就會因她而有禍端。
“所以,你們是,把我退學了?”她聲音顫抖,依舊帶著一絲懇求的問道。
姥姥厭惡的看著她道“你這三年的高中下來得多少錢啊,原本是打算供你的,誰讓你這麼不聽話在這破醫院花了我們這麼多錢。你爸說的對,學那麼多也沒用,快點好起來,去給你大姐幫忙。”
姥姥和姥爺說完了自己要說的話,下達了命令和通知後就沒有任何留戀的離開了。
我躲了起來,沒有跟著姥姥和姥爺離開。一位護士阿姨走進病房給她打了針後親切的對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突然愣住了,她盯著護士阿姨很久,而後,她的眼神就變了。
後來我才明白,我想這應該是第一次有人抱以溫柔的目光看她,這份來自陌生人的力量衝擊了她的內心,給了她堅強的能力。
護士阿姨走後,我躡手躡腳的進了病房,看著她,竟然又莫名其妙的大哭了起來,她看了看我,招招手讓我過去,她說“哭什麼?如果哭能解決問題那就好了。小家夥,你以後長大了可彆像我一樣,你要抬頭走路,不讓任何人欺負,要為自己而活。若是這個世界不善待你,你就告訴他,你也不會善待他的,憑什麼要去遵循他的規則,你要記住,你隻遵循自己就行,這個世界任何人都沒有自己重要。”然後她摸了摸我的頭,嘴角溫柔一勾,輕聲道“不過我希望,你可以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可以有光伴你而行”
那個時候她說的這些我並沒有聽懂,但我喜歡和她說話,喜歡她招呼我時的樣子,喜歡她那雙強而有力的倔強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