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12月20日,那是陽光明媚的一天,當光灑向滿地白雪的那一刻,無比耀眼,就如同此刻的她,正高傲的抬著頭,緊緊的盯著姥爺的眼睛,她不再逃避,不再閃躲,勇於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並無畏的提出了條件,她對姥爺說“我可以在大姐的飯店工作,但不是義務幫忙,而是要付正常工資的員工,既然我付出了勞動,就應該得到應有的回報”
姥爺一聽怒了,指著她的鼻尖罵“那是你姐姐,你去幫忙不是應該的嘛,怎麼能和你姐姐要錢”
她完全沒在意姥爺的憤怒,持續冷厲凝視著,並堅定決絕的告訴他“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應該的,即便是流著同樣血的親人,也不可以打著親人的旗號去要求他人。我既然付出了勞動,就必須得有所回報,這才是正規法則”
顯然,姥姥和姥爺不知所措了。或許他們從未想過那個一直以來都不敢吱一聲,低著頭,像個透明般存在的小女兒如今竟會如此的咄咄逼人,而她原本那雙因為抵觸和害怕從不敢與他人對視的眼睛,如今也變的好犀利,好冷漠,就像個會吃人的惡魔。
我坐在一旁,仰著頭,看著她,看著她咄咄逼人,冷嘲熱諷的樣子,竟然越來越不怕她了。
姥姥驚慌道“你這丫頭,怎麼。。。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
她冷笑一聲,說“我不是變了,而是想通了,為一幫不愛我,不疼我,隻把我當成災星和累贅的。。。所謂的家人,讓自己成一道黑影去小心翼翼的活著,不值當。所以從今以後,請你們,不要再對我命令任何事情。還有,這些年的養育費日後我會連本帶利的還給你們的,若有必要,你們也可以清算一下,給我一個數,我會寫張欠條,來讓你們放心。反正,你們本身在養育我這件事上也沒花多少錢。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明天我會準時去大姐飯店工作的,關於工資就請你們轉達了。我身體還在恢複中,去休息了”說罷,她淡漠轉身,嘴角欣慰一勾,進了屋子。
姥姥訝異道“這,這丫頭,怎麼了?是不是撞壞腦子了?”
姥爺怒氣道“我看,她是欠打了,竟敢和我們頂嘴”在巡視了一圈後,拿上雞毛撣子便氣勢洶洶的去砸她的房門,然而任憑這房門被砸的多響,屋內的人都無動於衷。
過後很久,我悄摸摸推開了她的房門,她看到我,又招手讓我過去,然後將一隻耳機插進我的耳朵裡,她說“小家夥,現在你聽的這首歌是我最喜歡的樂隊五月天的《倔強》,這裡麵的歌詞我覺得特有力量。你聽著,我們每個人都生來倔強,所以又何必偽善。本就做不到人人都滿意的善良之人,那就沒必要在意他人,在意的越多,煩惱就越多,生活本就如此乏累,還是輕鬆點活著吧”
我看著她翹著二郎腿,叼著棒棒糖的樣子,那種灑脫,那種無拘無束,好不快活。所以後來,聽五月天的歌,吃棒棒糖也都成為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那句生來倔強,何必偽善也成為了我人生信條。
如果說之前我喜歡她是因為她獨特,灑脫,而直到那天我才明白,我喜歡她,是因為她身上有光。或許她現在確實變成了一隻惡魔,但在我眼中,她也是身上披著光的惡魔。
那天,她剛走進家門,姥爺便將他那便宜的煙卷熄滅,一邊怒目圓睜的罵著她“你還知道回來,你這臭丫頭就是我們林家的禍害”,一邊順勢將手邊的玻璃煙灰缸扔向了她,倏然間,血液從她的額頭緩緩滑落,她晃晃悠悠踉蹌了幾下,急忙扶住身邊的衣架勉強讓自己站穩,姥爺還在繼續罵著,罵了很久,不過她似乎沒有聽見,那一刻,我害怕極了,似乎比上一次她自殺時還要害怕。姥爺罵完後,姥姥板著臉走到了她身邊,對於她額頭的傷視而不見,逼問道“我是讓你去幫你大姐,不是讓你添麻煩的。你知不知道,那名酒客是你大姐夫的領導,因為你的魯莽,你大姐夫的實習期被延長了,你說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
她好似沒有任何疼痛,漠然的將已經流到下顎處的血液用手背擦掉,抬眼冷冷的看了看姥姥和姥爺,沒有說話,隻是苦笑一聲,便離開了這個房間。
原來是因為在媽媽的飯店,有一酒客喝多了,就拽著她陪酒,她便把一酒瓶的啤酒全部澆在了酒客的頭上,而那名酒客是爸爸的領導,因此爸爸的工作受到了影響。
小時候的我不明白為什麼被欺負了還不能還手,長大後我知道了,這個世界真的是弱肉強食,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教訓比比皆是,所以即便是受到了欺負,也隻能咬牙,自己往肚子裡咽。
我出來尋她,看她躺在小區公園的草坪上,額頭上流的血還沒有乾,路過的人紛紛向她看來,可她毫不在意,伸著手,去觸碰天上那遙遠而炙熱的太陽。
我蹲在她的身邊,問她“你再乾什麼?”
她說“我在握緊這束光,可是很奇怪,為何怎麼握都握不住”
我說“可這束光不是已經在你身上了嗎?”
她猛然的轉過頭,凝視著我,我有點害怕,向後退了退。
須臾,她大笑著,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摸了摸我的頭,然後從包裡掏出一個魔方遞給我,說“小家夥,這個送你,你看這個東西現在雜亂無章,亂七八糟的,很多人呢就總想將六麵全部拚好,可我卻隻打算拚一麵,畢竟哪有那麼多的麵麵俱到,隻把屬於自己的那一麵拚整齊就很不錯了。所以啊,你要記得,長大後彆太累,能把自己活好就很棒了”
此後,這個魔方我隻拚成了一麵;此後,我學著更愛自己;此後,躺平成為了我人生目標。
這天過後,我就去了爺爺家住,我們也就此分開了。那個時候我以為時間還長,我可以慢慢和她接觸,可不曾想,當兩年後,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竟然是一場後會無期的離彆。
今天是全家人聚餐的時間,我看著餐桌對麵低頭吃飯的她,高紮的紅色馬尾,紫色的眼影,誇張的大耳環,似乎與我之前見到的判若兩人,她看了我一眼,我們四目相對,我急忙低下頭,扒拉著碗中所剩無幾的米粒。
她撇撇嘴,搖搖頭,笑了一下。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笑,長大後我明白了,那是一種失望的嘲笑,她對我,失望了。
她很無所謂的說了一句“從明天開始我不會再去大姐那上班了”
媽媽聽到後神情瞬時不悅,放下手中的碗筷“你不去我那你還能乾什麼呀,現在正是我們飯店用人的時候,你怎麼可以這麼無情的一走了之啊,怎麼是不是想漲工資,那給你漲就好了”
姥姥也不耐煩的訓斥著“就是啊,你這丫頭彆不懂事。你大姐現在的飯店生意越來越好,你在她這還能賺份工資,等過兩年就讓你大姐給你找個還不錯的人嫁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還抱怨這個家苛刻你,我們對你還不好嗎?行了,都吃著飯呢,彆給我們添堵”
她起身,雙手拄著桌麵,身子微微前傾,那是一種宣告的姿勢“我今天不僅是辭職,也是辭行。我十八了,所以從現在開始我不再需要監護人,我們雙方要遵守的義務也完成了,那日後我們就各自安好,互不打擾吧。”說罷,她從兜裡掏出一張簽好字按好手印的欠條,拍在桌子中間“之前就讓你們核算一下具體的養育費,不過至今你們也沒給我個數額。當然了,我這些年過的連狗都不如,你們肯定也算不出來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這樣,十年,我還你們一百萬,來買我這個被你們施舍的姓氏。當我回來取這張欠條的時候,就是我們真正除了生物血緣不再有任何關係的時候。我想我走了,你們這一家人會生活的更開心的,反正對於我是否存在你們也不會在意,誰讓我本身就不該出生呢。好了,告彆的廢話我也就不多說了,這張欠條你們可要收好了。”就在她準備離開時,又補充道“哦,再多說一句吧,一定要,身體健康,不要給我認不了帳的機會,那,再見了”
她要走?她要離開?離開這個家?可我,不想她離開,可我,不敢動。
她走進房間收拾行李,不過,最終她什麼東西也沒帶出來,或許她認為這裡沒有一件東西是真正屬於她的,這間房此前是林家三個女兒共同使用的,也就是前幾年媽媽和二姨結了婚,她才有了自己獨立的空間。
三舅邊大口吃著飯,邊諷刺著說“讓她走唄,她出去了才會知道就她那樣根本在社會上活不下去,還還錢,還一百萬,她還真敢說啊。我看啊,這個家算是養了個白眼狼”
二姨插著話“這丫頭,現在真是翅膀硬了,不僅頂嘴,還敢離家,你們瞧沒瞧見她那個眼神,像誰欠了她似的,愛走走,省的給這個家添負擔”
她完全不在意他們的亂叫嘈雜,她空著手從臥室徑直走到了大門口,頭也沒回,乾脆利落的離開了這個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伴隨離開的腳步,一滴淚從她的眼角劃過,滴落在了地上,好似隻有這滴淚水才能代表她來過的痕跡。
而當時的我,什麼都沒有做。後來我想起當時的她有稍稍等了一會,她在看我們的神情,在等我們的回複。或許她曾經想過,倘若在她轉身離開的那一刻,隻要有一個聲音是真誠的讓她留下,她有可能就不會踏出那道門檻的。可惜,並沒有。她似乎都不如一個遠方的親戚和客人,或許還能虛偽的送彆一番。
就這樣,她消失了,就這樣,我想再次見她成為了我心裡一直隱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