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年的秋天眨眼間便過去了。我與葉幸在九月份見了幾次麵,後麵由於有種種事情要忙就再沒碰麵。不過與其說是有事要忙,不如說是根本沒有空閒的時刻。
論文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外甥開始上小學了,又要增加一項支出、由於抵抗力下降得了病毒感染,大病一場等等。我的精神狀態也在種種壓力下逐漸崩潰,又開始吃起各類精神藥物,並時不時出現自殺的念頭。
嚴冬中寒風凜冽,我從市圖書館回家,坐在敞亮的地鐵裡,心中卻感到無比淒涼。
希望能安穩度過冬天。我這麼在心裡想著,完全沒有注意到小區門口的草叢邊蹲著一個人。直到我路過那個人身邊,而她也恰好起身。
“不好意思,嚇到您了。”她說。
“沒關係。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她用右手撫摸著行李箱的拉杆,乾咳幾聲。“我是來找人的,但是丟了具體的地址,也沒有聯係方式。”她說完扯了扯口罩。
“這可不好辦啊。”我說。
“那個人對我很重要,是我死去的好朋友的弟弟,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我隻想找到他,其他什麼都無所謂。”
原來如此。被命運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不幸的我,如今遇上了另一個處在尷尬不幸地位中的人。
“要找人的話,建議去警察局。隻要將你朋友的名字一報,各種信息必然手到擒來。”
“我不知道路,而且,”她晃晃手機,“手機也快沒電了。”
女子說完,我們二人之間的空氣仿佛凝結了一般。我長歎一口氣。
“那我帶你去。幸好不遠,最多半小時就能走到。但要是去了之後沒有人搭理你,我也沒辦法。”我也掏出口罩來戴上。
女子道謝後拉著行李箱跟在我身後。
“你是從哪裡來的?”我問。
“杭州。”女子答道。
我點點頭。
杭州我十分熟悉。年長我八歲的姐姐在大學畢業後去了那裡,進入了一家互聯網公司,然後結婚,生子,離婚。
我16歲時姐姐生了第一個孩子,18歲時姐姐與姐夫離婚。同年,我考上西安的大學,於是姐姐隻身一人帶著孩子搬來西安。但她仍與前夫保持著聯係,直到我20歲那年,她在生第二個孩子時死於難產。
“那你大老遠的跑來,就是為了找你朋友的家屬嗎?”我問。
“對。”女子說,“我要在這座城市裡生活,代替我朋友照顧他。”
“你和你朋友的關係真好啊。”
“是啊,她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人,又善良又陽光向上,還非常照顧我。”
“是嗎。”
“可惜她幾年前生孩子時死了,真的是太可惜了。”
“在哪裡,西安嗎?”我愣了愣。
“對呀,她和丈夫離婚之後來了西安,一個人,又帶著那麼小的孩子……早知道我當初就和她一起來了,現在說什麼也晚了。”
我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姐姐的身影:“你朋友和我姐姐很像,她曾經也在杭州工作過,後來到了西安,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我。兩年前也是難產,去世了。”
“抱歉。”女子說。
“不必。”我搖搖頭。
我們二人在寒風中前行,終於來到了公安局門口。
“到了,那我就送到這裡。”
“好,十分感謝您。”女子稍稍彎腰說道。
“等等,”我已經走出幾步,忽然又身不由己地回頭問出了這個問題。“你朋友叫什麼名字?”
“叫康薇。”
“啊?是那個無論是誰隻要看一眼就會覺得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的人嗎?”
“什麼?”她也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我掏出手機,打開姐姐的照片給女子看。
“這就是我朋友。你認識她?”
“我就是她的弟弟。”
我和她坐在便利店裡,麵前擺著熱騰騰的泡麵和各類零食。
“難以置信,難以置信!”程澤莉舉起奶茶,“這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確實。”我擰開礦泉水。“我也沒想到姐姐的同事會不遠千裡來找我。這委實出乎我的意料。”
“就這樣陪我坐到明天早上,不會打擾你嗎?”她問。
“沒有的事。一來我現在窮困潦倒,沒有什麼重要的人要見。二來明天是周末,不用送小孩上學,隻管在家東歪西倒上一整天,什麼也不影響。”
她聽了哧哧笑起來:“在樂觀心態這方麵,你和你姐姐簡直一模一樣呢。不過我明天一大早就能搬進新家,周末不會耽誤你的。”
我看著她的笑顏,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張開口正打算說話,忽然手機振動起來。
我看了看消息,問道:“你介意今晚再多一個人嗎?我的另一個可憐朋友與我睽違兩個月,要在一個小時後與我來一場會麵了。”
她拿著奶茶笑得趴在桌子上,說再好不過了。
我與程澤莉在說說笑笑中開始吃起夜宵。
“你姐姐在你心裡,是什麼形象?”程澤莉吃完泡麵問我。
“母親。”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為什麼?”
“因為我母親……在我上小學的時候上吊自殺了。那時我什麼都不懂,生活方麵的簡直什麼都不會,完全就是小孩子。上大學的姐姐一邊讀書一邊照顧我,教我做這做那,怎樣看病,遇到突發情況該怎麼辦,什麼天氣穿什麼樣的衣服等等。到了青春期,還跟我講如何與人相處,如何規劃人生。碰到了無法承受的痛苦時,姐姐便將我摟在懷中,我趴在姐姐的腿上,默不作聲地淚如泉湧……
母親在世時對我關照甚少,離世後姐姐反而如同慈母般照顧我。現在想想,母親的去世,對於我的身心發展來說,不知是福是禍。”
說完,我默默地拿起水喝一口,程澤莉則轉過頭靜靜地望著前方。而前方隻有雪白的牆,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那你母親給你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
是死。我下意識想說。但我深知自己的生死觀與常人不同。然而事到如今,也不必在意彆人對自己的看法了吧?這一瞬間,自殺的想法又一次湧上了我的心頭。
“印象最深刻的,是母親的死狀。”我拿起剛放下的水又喝一口,“而一提起這個,母親死時那繃直的腳尖總是在第一時刻不由分說地闖入我的腦海。”
“腳尖?”程澤莉問。
“因為人在上吊的時候,本能反應會想踩住什麼東西。而且死後受到重力作用,腳尖就會下垂。
那天我走入房間,由於年紀尚小,再加上上吊的人本來就掛得較高,最先吸引我看到的不是母親的臉,而是母親像跳芭蕾舞一樣緊繃繃地伸著的腳尖。除此以外,就是地麵與腳尖之間的三十厘米左右沒有任何阻礙的空間。”
程澤莉點點頭,又開始了沉默。
我的心卻無法沉靜下來。
對我而言,關於母親能想到的深刻印象就是這個。這樣說或許會顯得有些不孝,但是我認為我母親的死很有美感,很藝術。她就適合在那個時間點裡以那樣的方式死去。
這樣的死法毫不淒慘,腳下那沒有阻礙的空間更是引人遐想,相當適合她。妙極了,死得好,簡直就是史詩級彆的美。我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任何哪種能與我母親之死相媲美的攝人心魂的美。
我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不斷把礦泉水瓶蓋擰開擰緊。
“那,你現在還會傷心嗎?”程澤莉小聲問。
“不。”我答道,“相反,我明白了一點,如果想要離開這個世界,那麼直接前行就好,不用在意活著的人將要如何生活。”
“不要這麼說。”程澤莉拿起她的奶茶與我的礦泉水瓶碰了一下。
時間悄然流逝,忽然便利店的店員道聲“歡迎光臨”,葉幸推門而入。
“我的摯友啊,好久不見,好久不見。”我站起來與葉幸擁抱,他邊連聲說著邊輕輕拍著我。
“我同樣可憐的朋友,歡迎你在這個美好的夜晚加入我們。”我拉開身旁的椅子,誰料他直接坐在了我的位置上,將我和程澤莉隔開。
“好,那不如順勢開一場夜談會好了,大家找找感興趣的話題,想聊什麼聊什麼,暢所欲言!”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充電線,邊低頭說著邊插入手機。
“抱歉,我的這個朋友有些自來熟。但是他人挺好,請你不要介意。”我向程澤莉解釋。
“沒關係。我很喜歡你們兩個,感覺你們朝氣蓬勃,散發著生命的生機。”
“好,夜談會的第一個話題出現,讓我們暢談一下生命的生機!”葉幸此前一直捏著嗓子裝腔作勢,忽然沒忍住笑出一聲,我和程澤莉也同時笑了起來。
我舉起礦泉水,程澤莉舉起奶茶,葉幸舉起啤酒,三人高興地碰杯。
倘若我人生的每一天都能這樣度過該多好,但我是一個被命運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不幸的人,我注定將在這一年死去。這是我的命運,是我身為一個與死糾纏不休的人應做和唯一能做的事——創造一次屬於自己的動人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