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被父親拋棄,小學時親眼目睹母親吊頸而死的場景,初中時偶遇陌生人跳樓,高中時投河自殺未遂,就這樣步入了大學。
母親死後我被年長八歲的姐姐撫養長大,長到20歲時姐姐難產而死,留下一對兒女。
像我這樣與死糾纏不休的人實為少見,我常常仰頭望向天空詢問這一切究竟是何由來。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我二十二歲的那年,也許並無轉折而是本就該如此,但三十六歲的我回首往事時仍難以忘懷。
那是二零二零年的秋天,我讀大學的最後一年。姐姐已經去世,留下一間在大學附近的房子,還有兩個懵懂無知的孩子。
我和葉幸坐在客廳裡邊看電視邊吃晚飯,外甥在我們旁邊喝著粥,時不時碰碰遙控器,玩玩兒抽紙。
“真是愜意的生活啊,有著這樣溫馨的小家,你可要領先同齡人十幾年呐。”葉幸拿起冰峰喝一口,滿意地放下。
“那將你我二人的人生交換一下如何,你如此羨慕的話。”我也吃完了,放下筷子。
“知道你心懷不滿,但是,”他轉臉看了看外甥,“我的人生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不能決定自己的人生。”
我點點頭,表示對這話的肯定,彎下腰收拾著不得不收拾的廚餘垃圾:“我深深感到有些事物是無法戰勝的。自高中以來。”
他也點點頭。
葉幸是我的高中同學,高三時我之所以投水自殺未遂,就是他跳下河來救我,我對此非常感激。他家境挺好,但父母似乎不怎麼管他,因此他才能和我這種人混在一起。
說是高中同學,但我們初中時就知道彼此的存在。他家住在新橋路,正在我家那條路的上邊。每天我上學拐過十字路口時,都能看到他正從坡上下來,然後我們就會一前一後的進入學校。
“你在給小孩喂什麼?”他問。
“牛肉蘿卜水餃。”我正在努力喂兩歲外甥女吃飯,“孩子還很小,要吃得營養均衡一些。”
“將來我要是有孩子了,可以雇你來做家政嗎?”
“那麼你來輔導我外甥、外甥女學習作為報酬如何?”
說完我倆同時笑了起來。
葉幸的學習成績很好,又很努力,幾乎什麼都很擅長。樣貌也清爽大方,深受老師的喜愛。但他並不怎麼和彆人來往,更喜歡一個人在角落裡呆著,在這點上與我這個成績平平,有著心理障礙的陰暗家夥倒是誌趣相合。
我跟他第一次打交道,就是在一種相當陰暗的氛圍裡度過的。
高中時學校管的不嚴,可以在上課時間隨意閒逛,被質問時說一句在上體育課即可。
即使如此,我也從不逃課。但如果真的在上體育課的話,我一般會溜出操場跑到圖書館去。
那天我進入圖書館,以為外國文學的書架前會像往常一樣空無一人,但是卻看到一位熟悉的身影,而他也抬頭看到了我。
“你也逃課?”他問。
“我上體育課。”我答道。接下來便不知說什麼好。
“你是3班的康斯吧?我是1班的葉幸。”
“我聽說過你。”
“你看過太宰治的書嗎?”他將手裡的書立起來向我展示,我看到是《人間失格》。
“我隻看過你拿的這本。”我實話實說。
他點點頭:“我平常不怎麼看書,不過這本確實是本好書。”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忽然,他起身去拉上了窗簾,外國文學書架陷入了一片陰暗之中。
“自殺者寫的書,更適合存放在陰暗中。去年有一個初三的跳樓了,你知道這件事嗎?”
如同打桌球時無懈可擊的一杆,母球毫不偏頗地向子球滾去,子球毫不偏頗地入袋。我努力逃避著死亡的陰影,而葉幸精準地將我拽回。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我命運的齒輪正是從那時開始轉動。
“我知道,呃,我看到了整個過程。”
“哦?”他將書插入書架,“說來聽聽。”
“去年國慶節收假前一天,我為了補作業,下午兩三點就來到了學校。我朝著宿舍樓走,忽然一抬頭看到一個女生站在窗戶前,直愣愣地往下麵看。
我心想這是在乾嘛呢,是不是有東西掉到樓下去了,還是在和底下的什麼人說話呢?我邊想著,邊往宿舍樓下的那幾棵樹的縫隙裡看,但是太遠了,什麼也看不到。
離宿舍樓越來越近,我又抬頭望去,結果卻剛好看到一個長發的人影從窗戶裡掉下來,樹下傳來咚的一聲巨響。”
“然後呢?”葉幸問。
“我覺得肯定是自己看錯了,那一定是一張折疊桌或者凳子之類的東西。
於是我就慢慢向樹下走去,直到我認出了鋪在地上的是頭發。
然後就是報告門衛之類的事情,你們也都清楚的。”
“真是了不得的經曆,”葉幸交叉雙手,突然又用右手撐住額頭思考,“換了我目睹彆人死亡,一定會大受刺激,緊接著自己也隨之而去。”
“陌生人而已。”我答道。“話雖如此,我覺得哪個人都不該無緣無故地死去。”
“這種事情可不一定……”葉幸說,“死亡未必意味著離去,死亡能作為一種美而留存下來也未可知。或者說正因為有了某種美感,死亡才成其為死亡。”
這句話對一直以來深受死亡陰影困擾的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自此,我與葉幸成為了好朋友。每周三下午第一節,我就從操場溜出來,而他也翹掉數學課,與我在圖書館裡無所不談。如此度了過我們的三年高中。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下個周末再來找你。”看我喂完外甥女後,葉幸與我道彆。
“好。不得不照顧孩子,沒有好好招待你,也沒有玩儘興,十分抱歉。”我送他到門口。
“哪裡的事。”他拍拍我我的肩,“下次我帶兩罐啤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