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門菁雖然那樣說了,但祝福對徐如生到底是不是那樣想的還存疑。
因此,直到他們回了客棧用過了飯,徐如生走上二樓準備回房了的時候,還能感受到從背後傳來的一下又一下的視線。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心懷叵測彆有用心。
徐如生放在門框上的手頓了頓,無聲地歎了口氣,轉身看向站在樓梯口的小姑娘。
祝福沒想到徐如生都準備進屋了,突然又轉過身來,還好她臉皮夠厚,一點兒也沒有被抓包了的心虛,反而抱住胳膊看回去,滿臉都是‘讓我們看看誰才是那個即將違法亂紀的人’。
徐如生道:“阿菁已經告訴你了,齊康的消息並不值錢。”
祝福“嗯哼”了一聲,並不表態。
她現在對徐如生的感觀十分複雜,對方雖是江湖門派之主,卻不會半點兒拳腳,甚至舉手投足間都好似一介文人,卻又乾的是消息買賣的活兒。
是君子,也是商人。
君子言而有信,商人重利輕義。
祝福的臉上從來藏不住話,徐如生一看就明白了,卻並沒有因為被祝福當成君子而心生歡喜,反而輕笑一聲。
“祝姑娘,我從未說過自己是君子,自然不會按照君子的準則行事。”
世人向來隻有標榜自己是好人的,祝福還是第一次見有人竟然直言自己非君子。
徐如生卻麵色如常地詆毀自己,“所以墨沈未乾、背信棄義也不是什麼難事,祝姑娘大可放心。”
祝福一向隻有讓彆人焦頭爛額的份,很少能有人讓她感到無措。
而徐如生隻是平常地站在那兒,平淡地說了幾句話,就讓祝福的道德製高點站不住了,思及他為民除鬼教的豐功偉績,更是心生愧疚。
徐如生轉身進屋,祝福三兩步跟上去,用手抵住了即將關上的門。
徐如生沒說話,隻是用眼神靜靜地表達疑問。
祝福猝不及防地撞進那雙黑夜一般沉寂,沒有一絲波動的眸子裡。
愣了愣,然後輕舔了一下嘴唇,下意識學她娘哄她爹下廚時的話術,組織措辭。
“你不要這樣說自己,我知道你是好人!”
徐如生冷不丁就被扣了好大一頂帽子,還莫名其妙被發了張好人卡,臉上難得出現呆愣。
祝福乘勝追擊。
“我沒有懷疑你,我隻是怕你誤入歧途、上了賊船!”
徐如生這一生少有在乎彆人看法的時候,在意祝福的目光於他而言已是例外,方才有意自毀的解釋更是失態。
他原想著這姑娘總是識人不清,如今得知他不如她想象的那般懷瑾握瑜、淵清玉絜,到底是該對他失望了,正好也叫他自己斷了不該有的念想……
哪知祝福反倒開始替他推脫,小姑娘滿臉憤憤地說:“都怪那個人醜心惡的齊康,多狠毒啊,都已經死到臨頭了還癡心妄想,簡直可惡……”
徐如生看著一手按在門上阻止他關門,站在門口小嘴叭叭個不停的祝福。
佛說,不可貪著,無執著。
可若是一切已經因緣而起,且因念而生了,又該如何?
徐如生抬手,生平第一次如此僭越地,把手放在了女兒家的頭頂上。
祝福一怔,像是被封印了一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徐如生的眼底浮現幾絲笑意,如同晨光照在蕩漾的湖麵,變成了粼粼的波光。
搖神奪目,勾魂攝魄。
徐如生輕輕拍了拍祝福的發頂,將手放下時,不經意間掠過了姑娘家發簪下墜著的流蘇,裡頭纏住了的幾根,若有若無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徐如生從善如流地放慢了速度,兩指並用,自上而下,輕柔而繾綣地,理順了流蘇。
不再提那些不相乾的人和事,徐如生聲音低柔:“入夜了,去歇著吧。明日事了,我們便啟程。”
祝福被徐如生一反常態的樣子哄得整個人都找不到北。
“嗯……嗯。”
回房後,發髻未拆便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方才徐如生的樣子和聲音。
祝福側身,被腦袋上的簪子硌了一下,伸手拔下,捏在手裡,無意識地用手指繞著流蘇玩。
她隱約察覺到今晚的徐如生好像突然有什麼不一樣了,卻又不能肯定,更不清楚是哪裡不一樣。
好在她一向不求甚解,全憑直覺行事。
祝福心想,應當不是什麼壞事。
於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徐大門主的複雜多變。
*
托徐大門主出爾反爾的福,齊康和齊琴都還被老老實實地關在牢獄裡頭,等待著新仇舊賬一並清算。
而祝福發現八方門的人一大早就開始收拾行囊打包裝車,儼然一副準備妥當就要馬上出發的樣子。
祝福吃完了油條,邊吸溜著豆漿,邊看著八方門人進進出出忙忙碌碌。
發現半天沒有看見南門菁,也沒看見徐如生。
徐如生起得晚是稀鬆平常,更何況這人還有個早起犯迷糊的毛病。
但南門菁和祝福一樣,同為習武之人,一向都有早起的習慣,這會兒祝福早飯都快吃完了,還不見南門菁下來,屬實不正常。
祝福端著豆漿碗,如同武鬆上山打虎前飲那二斤酒,端起來一口悶乾淨了,隨手抓住一個人,問:“阿菁姐姐呢?”
搬著超沉箱子的八方門人突然被攔,差點兒閃著腰,好險一個馬步紮穩了,箱子卻斜了,眼看著就要掉到地上,被伸過來的一隻秀手輕鬆扶正。
八方門的人看向完全是隨手一伸的祝福,一時間甚至懷疑這份墜得胳膊疼的沉甸甸隻是錯覺。
“……南門主陪門主去城外了。”
手裡頭還端著空碗的祝福:……嗯?
祝福借了一匹馬,按照八方門人告訴她的方向一路過去,在城內還不明顯,城外倒是能看出來比起平常多了不少百姓。
祝福甚至還看見了小胭兒,跟在她娘親身邊蹦蹦跳跳,依舊天真爛漫活潑可愛。
祝福順著人流一路騎馬向前,很快就到了大靖河邊上,洶湧的河水氣勢磅礴,祝福騎的馬不如小紅馬膽兒肥,還不到跟前就擅自停了下來,躊躇踱步不肯再走。
祝福遠遠看著還和來時一樣泛著紅的大靖河水,也不強求一匹馬有冒險精神。於是翻身下馬,混進人群一同步行前往。
走的更近了,才注意到隱在濤濤江水聲裡的一聲聲佛語。
肅穆,莊嚴,虔敬。
悲憫。
祝福的腳步頓了下,突然知道徐如生在做什麼事了。
大靖河邊,兩岸站滿了從靖安城還有附近村莊趕來的百姓,其中離河水最近的地方,站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
手持佛珠,口念佛號,垂眸合掌。
分明隻他一人,卻仿若西天神佛降世,滌蕩人間萬般罪孽,引渡著那些枉死的孩童。
祝福安靜地走到徐如生旁邊站定。
徐如生察覺到身邊人的欲言又止,輕聲道:“怎麼?”
祝福覺得這話不好叫彆人聽見,踮腳湊到徐如生耳邊,悄聲問:“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什麼水鬼吃人,蛟龍作亂都是屁話。同意八方門的人跑去找和尚道士,就是為了超度死者。
徐如生看了一眼祝福,沒有回答。
祝福以己度人,覺得徐如生的這一眼裡都是不可說。
不可說便不可說吧,她也不是非要上趕著找懟的人。不過祝福忘記了八方門的其他人有多是非又不長記性。
跑去請大師的八方門人今天淩晨剛回來,還不知道前因後果,一早上憋著沒問是因為慫,這會兒依舊慫,但有祝福開了個話頭,膽子就一時肥了起來。
甚至敢學著祝福的樣子,踮起腳尖,湊到徐如生跟前,虛心請教:“不是水鬼和蛟龍的話,那是哪裡來的妖孽?”
祝福耳力過人,站在另一側也聽得一清二楚,一時不知如何吐槽,正想聽聽看徐如生怎麼編,就見徐大門主眯了眯眸子,麵無表情地抬了抬他高貴的腳。
“啊!”
被踢到小腿骨的八方門人痛呼一聲,流著淚抱著腿,委委屈屈地走開了。
終山寺的非寂大師結束後,等在後頭的武當道士隨後而上,念起了道教的經文。
南門菁帶著非寂大師走過來,徐如生先點頭問好,“大師。”
非寂點了點頭,念了句“阿彌陀佛”後,先說的話竟然是,“你近來身體如何?”
語氣熟稔,看起來對徐如生知之甚多。
祝福挑了挑眉,也不知道二人是什麼關係。
雖然徐大門主並沒有表現出一丁點兒的熱情,但好歹禮尚往來的寒暄了一句。
“無大礙。大師可好?”
結果大師並不按規矩出牌,而是轉身看著滔滔江河水,“世間眾生,皆在苦海浮沉。何來的好與不好?”
祝福偷偷在心裡咂舌。
啊,這副做派真是該死的熟悉。
結果就見非寂大師突然看過來,目光如炬盯著祝福,“這位女施主是……”
祝福張口就要拉天下山莊的大旗,被徐如生搶先一步。
“一位朋友。”
非寂稍稍驚訝地轉向徐如生,不似方才好像度之事外的模樣,眼底有淺笑。
“你不必驚慌,不管這位施主身份為何,我都不會介意。”
是了。
徐如生難得情緒外露,自知失言,抿了抿唇。
他早先懷疑過祝福的身份,如今,祝福究竟是何人,於他的念想都已無所謂。
卻因著擔心祝福會被誤會,一不留神在他當作是長輩的人麵前失了分寸。
非寂看著徐如生,又像是越過此時此刻,在看曾經的某人。
“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你可想好了?”
祝福沒聽懂這二人在打什麼啞謎,徐如生的回答更是曖昧,不說想沒想好,而是回了一句。
“有求皆苦。”
若無苦,何來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