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衙門口,祝福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意料之外的人。
許久不見的南門菁一身藍色長裙,袖口是收起來的,看見他們來了,帥氣地提腿下馬,腿還是從身前踢過,越發顯得江湖兒女好乾練。
和需要踩著精致小板凳下馬車的徐嬌嬌完全不一樣。
祝福看見南門菁,驚喜的“哎呀”一聲,蹬蹬蹬跑上前去給了對方一個大抱抱。
南門菁對小她幾歲的祝福像妹妹一樣,先前便時有照顧,看見祝福毫不掩飾的開心,自然也是歡喜,學著祝福的樣子回抱了一下,然後把手裡拎著的東西遞給祝福。
“終山寺的素點心,雖然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不過勝在味道不錯。”
祝福接過來,感動得不行。
路程遙遠,南門菁想必是怕糕點隻用油紙包著容易碎,還特意裝在食盒裡。
祝福提著,不僅手上沉甸甸的,心裡頭也十分滿,不過還是疑惑。
“阿菁姐姐怎麼剛好在這裡?”
徐如生正好走過來,南門菁先回答了祝福的疑問,“有人在城門口通知我了。”
然後同徐如生彙報,“門主,人已經抓到了。”
徐如生點點頭,聲音淡漠:“走吧。”
祝福剛被投喂的快樂一掃而空,她沒有問又抓到了誰,想到徐如生在馬車上念的那句佛語,心情沉重。
昨天來客棧押人的是官府的幾個捕快,今日大概是徐如生叫人提前來告知過,案子將結,知府還有主簿都在大堂裡頭。
大梁不講究行跪拜禮,更何況祝福一行還算是功臣,知府也很客氣,眾人簡單見禮之後,還給他們上了茶。
然後他們就又和昨天那個麵具男見麵了。
哦,麵具男昨天已經被摘了麵具,所以現在就隻是一個單純的醜男。
祝福昨日出於好奇翻看過那個麵具,並沒有什麼特殊,實在是不明白這人為什麼好像被扒了皮一樣叫喚。
失去了麵具的男人雖然沒有昨天那麼歇斯底裡,但還是滿臉陰鷙,眼神凶狠地瞪著他們所有人。
尤其是對昨天下令摘掉他麵具的徐如生,恨不能啖其肉飲其血一般。
不過這對於終年和喪心病狂的鬼教作鬥爭,對這種惡意已經身經百戰習以為常的徐大門主來說不痛不癢。
徐如生甚至隻是淡淡地看了一下跪在地上的醜男,輕抿了口茶水,然後就叫南門菁把她抓到的人帶上來。
祝福好奇地看過去,謔,又是一張麵具。
不管是喜歡在衣服上繡著花兒的鬼教,還是成對出現的麵具人,你們江湖上的壞人就這麼愛給自己貼標簽嗎?
倒是方便了和一般民眾作區分。
南門菁親自押解上來的麵具人看身形著裝是個姑娘,一進門看見跪在地上、腿噗噗冒血的男人,張嘴就是一聲婉轉悲戚的“康哥~!”,叫得人骨頭都酥了。
‘康哥’忍著疼痛轉身看見同樣落網的女人,又驚又怒,“琴妹!”
這對哥哥妹妹當場便抱在一起痛哭,活似坐在一旁的祝福等人才是罪大惡極的惡人。
靖安知府也是當了好些年的官,見多了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罪犯,當即叫人把抱在一起哭哭啼啼的兩人拉開,順便再把那女人的麵具摘下來。
嫌犯都是要留畫像的,況且,知府冷漠地想,戴麵具也藏不住你殘害了那麼多孩子的醜惡嘴臉。
果然,名叫琴妹的女子和瘸了腿的康哥同樣,隻聽聲音還以為年輕貌美,實際上卻醜的各有千秋,看多了甚至還有點惡心。
被摘了麵具的琴妹當場重現了一遍撕心裂肺式發瘋,撓頭發擋臉,嘴裡語無倫次地念著:“不要看我,不要看我……我要殺了你們,所有看到我臉的人都得死!”
“琴妹……”
被押在旁邊動彈不得的男人滿眼心疼。
“沒關係,你在我心中永遠都是最美的……”
祝福捧著茶杯吸溜了一口,恍惚間還以為自己是坐在哪個茶館裡頭看戲,隻是這出戲裡頭的角兒實在叫人憎惡。
好在官府的捕快應對這種瘋婆子的經驗豐富,眼疾手快就扯了塊布塞進對方嘴裡,眾人耳邊頓時清淨了。
知府一計驚堂木落下,更是好似驚雷,接著便聽知府厲聲道:“堂下之人報上名來!”
‘康哥’卻和昨日那副任打任殺的樣子不同,看了一眼嘴被堵住隻能嗚咽的‘琴妹’。
“我名齊康,靖安城失蹤的孩子都是我一人所為,同琴妹沒有任何關係,你們快快放了她!”
齊康願意配合出乎祝福的意料,隻是他配合的前提是妄想把另一人擇出去,這就不太好辦了。
齊康畢竟是作為現行犯被抓,人證物證俱全,便是他不承認,憑他一張嘴也逃脫不了。
但被南門菁抓回來的‘琴妹’則不一樣,倘若沒有證據,也不能僅靠一張嘴便給對方定罪。
祝福能想到的知府自然也想到了,人是八方門抓到的,如果有證據的話,現在應當也在八方門手裡頭。
於是祝福和知府齊齊看向徐如生,充滿希望。
本就打算從袖子裡頭取東西的徐如生不由頓了一頓,於是祝福和知府的呼吸也隨之屏住,直到看見徐如生順利拿出一本文書,兩個人的那口氣才緩緩吐出。
知府身邊的主簿接過文書,先給知府過了一眼,然後當堂宣讀了起來。
祝福這才知道靖安城不是個例,早在十幾年前便有過此類事件,罪魁禍首還是這二人,不過還沒等到行刑就被他們逃了。
論起來,這兩人在官府的通緝榜上已經掛了十多年,賞金也翻了好幾倍。
方才齊康仗著的,不過是年代久遠,靖安城同當年犯案的地方離得又遠罷了。
祝福心下一安,如此一來,就算靖安城一事找不到給那女人定罪的證據,憑通緝榜上有名這一點也夠她死的。
隻是沒想到後頭還有更炸裂的。
這兩個人一口一個“康哥”“琴妹”的,大家還當是情哥哥情妹妹,萬萬想不到人家不僅有情,還有親,一母同胞的那種。
祝福和她的小夥伴們歎為觀止。
文書上的內容不多,足夠定罪,但不夠詳儘,最重要的作案動機草草帶過,沒有說明。
依大梁律數罪要並罰,知府還得派人去十幾年前受害的地方核實,調取卷宗,因此並不著急。
祝福自然想知道前因,卻不能在公堂上越俎代庖,插嘴問話,隻好寄希望於之後去問神通廣大的徐門主。
而跪在堂下的齊康終於意識到自己回天乏術,救不了齊琴,轉而盯著徐如生,說了一句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話。
“徐門主,我要和你做生意。”
這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八方門是做生意的不假,但也沒想著把生意做到廟堂之上,況且這個時候提出來,不說他能拿出什麼來,他想要什麼卻是不難想象。
知府更是趕在徐如生回答之前先怒道:“放肆!”
看著是怒斥膽大包天的齊康,實則是警告徐如生。
知府作為一方父母官自是感謝八方門在此事中做出的貢獻,但這點兒感謝不足以成為八方門可以無視大梁律例的理由。
徐如生自然不會不明白,他好奇的是齊康憑什麼覺得自己一句話就能說服他。
齊康把希望都壓在了徐如生身上,不敢繼續故弄玄虛,直接道:“同鬼教有關。”
哦豁。
祝福在心裡感歎,用鬼教釣徐如生,那不得一釣一個準。
果然,徐如生的眸子眯了眯,終於說話了,不過不是對齊康,而是看著知府,“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徐如生和知府兩個人一並去了後堂,祝福看著跪在一起的齊康齊琴,忽然想起那個哄騙小胭兒的文夫子。
聽說那位女夫子家境殷實,也不知道齊康是怎麼哄騙她的,竟然敢做出那樣的事來。
真是又壞又活該。
徐如生和知府沒有談多久就結束了,剛一回到大堂,知府便下令,今日暫且到這兒,擇日再審。
祝福放下手裡的茶杯,跟著眾人一同起身離開,出門的時候心有猶疑地覷了幾眼走在前頭的徐如生。
竟然真的說動了知府,該不會背著大家偷偷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吧?
徐如生剛好要上馬車,瞥見祝福滿是不信任的眼神,動作不禁頓了一下。
“門主?”
南門菁疑惑道。
緊接著,所有人就聽見了徐大門主輕哼了一聲,坐進馬車後順手就把掀起來的車簾甩了下來。
唰的一下,非常用力。
甚至差點甩到祝福的臉上。
祝福:……
真是好變化莫測一男的。
既然已經和知府談妥了,下一個該談的自然就是齊康。
一行人到牢獄門口,祝福本以為徐如生還是一個人去,沒想到他進去之前看了她一眼,祝福就被南門菁拉著跟在了徐如生的後頭。
不明所以,但不重要。
能吃瓜就好。
靖安地處東南又臨江,本就氣候濕熱,牢獄裡頭更是潮濕,還陰冷。
祝福一進門就仿佛被鬼從背後吹了口陰氣,涼風直往脖頸裡頭灌,祝福迅速看向走在前頭的徐如生,果不其然,這人臉色立馬就比在外頭的時候白了一個度。
祝福:……何苦呢。
齊康屬於罪大惡極的重犯,因此關押的牢房幾乎在整個牢獄的最深處,臨近的幾間牢房空空蕩蕩,完美適配了這場不可告人的談話。
徐如生單刀直入:“說吧。”
齊康眼神陰鷙,盯著徐如生,不知道是不是徐如生對鬼教的重視程度給了他自信,張口就是:“我要先見琴妹。”
南門菁當麵就嗤了出來,徐如生更是眼裡沒有一絲波動,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
齊康下意識要追,卻被牢門擋住,雙手緊緊攥著欄杆。
祝福看看不識時務的齊康,又看看已經走出兩米,腳步不停的徐如生。
真不談啦?
“我說!隻要你保證放了琴妹,我現在就告訴你關於鬼教的事!”
然而徐大門主沒有一絲動搖,已經快要走到轉角處,即將連背影也看不到了。
齊康終於意識到,他和徐如生並不是在進行平等的交易,他現在隻有徐門主這一個選擇,但徐如生不是。
齊康不知是被自己還是被徐如生氣的,目眥欲裂,聲音嘶啞而絕望。
“是鬼丘告訴我的!是他說食童男童女可保容顏、求長生!”
食童男童女。
祝福猛地看向齊康,一下子就憶起了徐如生在馬車上念的那句佛語,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麼從大靖河裡打撈出來的,隻有孩子們的衣物。
如果眼神能殺人的話,齊康已經死了千百回了。
“鬼丘”這個名字三人都是第一次聽說,卻意外地不覺得陌生,畢竟用“鬼”字稱呼自己的,這世上除了鬼教也沒彆人了。
祝福看向徐如生,他果然已經停下了腳步。
隻是整個人都被罩在陰影裡,看不清神情。
齊康既然已經開口,就沒有再不自量力試圖再以此為要挾,閉了閉眼,繼續說道:“十幾年前,我和琴妹的第一個孩子未滿三歲便夭折,我們在一座無名山上葬兒時,順手救了一名老叟。
那名老叟得知我二人既是兄妹又是夫妻,不知為何欣喜異常,直言我二人雖無法擁有自己的孩子,但隻要按他的辦法,就可以像上古神話裡的伏羲女媧一般,青春永駐,長生相隨。”
祝福看著齊康那張臉,長不長生不知道,青春永駐卻是不可能的了,誰的青春四十歲啊!半張臉都入土了吧。
站在徐如生旁邊的南門菁顯然也是同樣的表情。
齊康卻輕笑一聲,仿佛站在牢房外的祝福他們,才是被世俗困住,不知晦朔與春秋的螻蟻。
“我原本也不信,直到琴妹因為失去孩子大受打擊,我們拐騙孩童被捕,差點兒被處刑之際,被鬼教救了出來。”
齊康看著徐如生,像是篤定徐如生臉上的冷靜都是強裝出來的,故意說得一字一句,透著濃濃的惡毒。
“我這才知道那個叫鬼丘的老叟就是建立鬼教的人,鬼教至今百年有餘,鬼丘卻隻有六七十歲一般。我同琴妹如今這般模樣,不過是因為所食幼童數量不夠、質量不高罷了,若是……”
沒有一個正常人可以心平氣和地聽下去,所以徐如生輕抬了抬手,南門菁在徐如生示意之前就拔出了劍,祝福在南門菁的劍還未出鞘之前就抬腿一腳踹了出去。
非常之精準的穿過牢房柵欄,踹在齊康身上,把人踹出去兩米遠,砸在後頭的牆壁上發出好大一聲“咚”。
齊康“噗”的一下吐出好大一口血。
看著像活不過今天了。
祝福:……
求助地看向南門菁,南門菁失笑,輕輕點了點頭,表示這口氣還能再吊一吊,不會讓他死的這麼舒服的。
祝福放下了心,再看向齊康隻覺得此人比起先前愈發惡心了。
徐如生也耐心告儘,冷冷出聲:“除了這個,關於鬼丘和鬼教你還知道什麼?”
齊康像是還喘不過來氣,也像是在拿捏和徐如生談判的分寸。
幾息後,氣若遊絲地說:“世人皆知鬼教在尋樓蘭藏寶圖,皆以為藏的是金銀珠寶,卻不知道和最重要的東西比起來,金銀也隻能算是俗物。”
齊康喘了口氣,“……樓蘭真正的秘寶,乃是長生不老之方!”
齊康自以為撂下了一個炸彈,給出了一個足夠價值的消息,開始自顧自地提要求。
“我知道八方門有多少能耐,我不求自己苟活,隻要你把琴妹救出去,我什麼刑罰都願意接受!”
徐如生聽到一半就開始抬腳走人,走得比剛才更冷漠和不猶豫,直到最後也沒有對齊康的話做出回應。
但並不意味著交易沒有成立,畢竟齊康已經支付了‘報酬’。
祝福暗搓搓地盯著坐進馬車的徐如生,偷偷琢磨著,要是徐如生企圖違背人間道義、違反大梁律例,采取不合理不正當的手段放走罪犯的話,她就代表正義說服他。
或者采取行動製止他。
不知道是不是祝福的眼神過於炙熱又堅定,正準備翻身上馬的南門菁忍不住笑了出來。
“祝姑娘不用擔心,門主不會那樣做的。”
祝福顯然不是很相信,於是南門菁換了個思路,證明齊康提供的消息並沒有他自以為的那麼重要。
“一則,鬼教為什麼找樓蘭秘寶,樓蘭秘寶又是什麼,這些我們從不關心。”
南門菁看著祝福輕輕一躍,坐到門主馬車車轅上,自己也翻身上馬,繼續道:“二則,鬼教老大是個活了百年的王八蛋這件事,我們也早有消息,隻是一直隻當是傳言,如今也不過進一步佐證了而已。”
祝福動了下腦子,猶豫道:“所以,唯一值錢的消息就是那個老王八叫鬼丘?”
身為情報中心二把手的南門菁並不肯定這個消息的價值,嚴謹道:“如果沒有紫金紅葫蘆或羊脂玉淨瓶的話,他就隻配叫王八。”
哈。
祝福靠在車壁上,雙手抱胸讚同點頭。
沒錯,有道理。
從今往後,鬼教在她心裡的形象,不再是陰狠猙獰的惡鬼,而是一隻老不死的綠毛王八。
有大病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