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擅自替宮裡頭唱戲的名角兒扳回了一局,能成角兒的,身段相貌嗓音,還有數十年如一日的苦功夫,缺一不可。遠不是這個人醜心惡的麵具男能碰瓷的。
尤其是摘了麵具後張牙舞爪的,更嚇人了。
因為受訊對象情緒不穩定,態度不配合,審訊工作無法展開,於是官府隻好先把人押回衙門。
又因為人是八方門抓的,案是八方門破的,八方門的徐門主說押回去也暫時不著急審,因為這事兒還沒完。
所以沒有對案情發展做出一丁點兒貢獻的官府幾人不敢問也不敢說,隻能在心裡偷偷憂愁竟然還要讓這雜碎多活幾天,真是好浪費糧食!
祝福看官府的人抬著醜男走了,估摸著今天的正事就到此為止,整個人一鬆下來,又聞見兩個孩子吃的麵香,頓覺饑腸轆轆,這才想起來她今日隻用了朝食。
可巧,客棧的掌櫃善解人意心有靈犀會做生意,指揮著小夥計上菜,時間掐得剛剛好,還都是祝福愛吃的。
祝福頓時心花怒放,因為客棧的飯桌都是不大的四方桌,小胭兒和老板娘坐一邊,酷哥阿陽坐一邊,宋書生坐一邊,所以祝福並不多想地直接和徐如生坐一邊。
徐如生早就知曉祝福一定會餓,隻是沒想到這人給兩個孩子要了兩碗麵,卻忘了自己,隻能他親自吩咐下去。
他以為祝福會坐到阿陽旁邊,所以當祝福十分自然地依著他落了座的時候,徐如生微不可查地一頓,想要起身離開,卻又發現祝福方才坐下時壓著了他的衣擺。
困擾了靖安城幾個月的大案子都沒能讓徐如生歎口氣,此時卻一手扶額,無奈輕笑了一聲。
離的最近的祝福疑惑地看過去,她正伸手去盛丸子湯,湯在徐如生麵前,她伸過去的恰好是那隻破了袖子的胳膊。
祝福是個姑娘,是個會簪小蝴蝶會穿小裙子的姑娘,是個從小就能穿著小粉裙打敗盛京無敵手的姑娘。
所以祝姑娘在這種時候並不會含羞帶怯地對著徐大門主嬌嗔一下,而是用充滿了驚訝失望和不可置信的語氣譴責對方。
“你嘲笑我?!”
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這就不做君子了?!
徐如生不好解釋,隻能背鍋,輕歎口氣,接過祝福的湯碗,三個肉丸一勺湯,親自給祝福盛了一碗,賠罪的姿態拉滿。
酒足飯飽後,老板娘帶著胭兒再三道謝後回了家。阿陽這裡卻犯了難。
宋書生說什麼也不肯讓阿陽一個人回城西,其他的孩子暫且還由八方門安排的那兩人照看,阿陽這孩子卻太有想法了,宋書生打定主意要親自看著。
阿陽卻惦記著城西的小夥伴,也散漫慣了,在書館裡還能裝裝樣子,都是因為宋書生好心允他聽學,又總照顧他們這些孩子。可若是跟宋書生回了家,想也知道會被摁得死死的。
阿陽躲在在場唯一能被自己拿捏的大人身後,裝乖扮可憐,聲音又低又弱。
“先,先生,對不起,我不會再偷跑了。雖然那個時候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有事情一定會先找大人的……”
被阿陽擋在前麵的八方門人萬念俱灰,你這話騙騙我就算了,你看看剩下的三個大人哪個像是能被你哄住的?
結果還真有。
宋書生堂堂一私塾先生,竟然相信了這麼虛假的認錯。
語氣欣慰道:“你知道就好,下次可不敢再這麼乾了……”
阿陽得了寸便趁機進尺,“先生,我記住了。有大哥哥在您就放心吧,我會幫哥哥們一起看好其他人的。”
宋書生沒有一口就答應下來,卻在阿陽祈求的眼神裡節節敗退,越來越猶疑。
圍觀了整個回合的祝福看著宋書生,由衷地發出感歎:“您的執教生涯一定非常坎坷。”
宋書生不明所以,倒是苦笑著承認了,“許是我並不適合做老師罷。”
“……倒也不至於。”
祝福想到了那位拐騙小胭兒的女夫子,心道有的老師連做人都不適合呢。
最後還是徐如生敲定了下來,告訴去看孩子的八方門人,如果再有失蹤,你就可以考慮在靖安城定居了。
陪著阿陽去城西的八方門人哭哭啼啼地走了。
祝福倒是有點意外,畢竟誰都看得出來,阿陽在宋書生那的人設跟在外邊完全不同,如果他們再推一把宋書生,把阿陽交給宋書生的話,基本可以杜絕意外發生了。
所以徐如生為什麼要把阿陽給支走呢?不是說宋書生沒有問題嗎?
祝福發覺自己最近用腦的時候越來越多了,闖蕩江湖好難啊,根本不是話本子上說的仗劍就能走天涯。
“祝姑娘。”
徐如生原本甚少直接喚她,此時卻禮貌又委婉道:“你今日也辛苦了,不如上樓換身衣裳歇息。”
祝福剛想說有什麼我不能聽的,難不成是你們八方門的調查出錯你怕我笑話?雖然我不能保證不笑但是我可以表示理解嘛。
話還沒出口就被徐如生堵死。
“咳咳。”
徐大門主的嬌弱按需出現,適時喚醒一下祝福的憐惜與愧疚,然後再拋出一枚誘餌。
“天下山莊來信了,我叫人放到你房間的桌上了。”
雖然已經送到的信並不會長腿跑了,但是徐如生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祝福再不順著台階下就不合適了。
“好的嘛。”
祝福上樓時瞥了幾眼樓下的兩人。
嘖,也不知道說什麼秘密,這麼見外哦。
大堂裡,先前熱鬨的桌子上隻剩徐如生和宋書生兩個人。
宋書生喝了口茶水,壓下嗓子裡的癢意,“不知徐門主想說什麼?”
“樓蘭古城圖。”
徐如生把方才一直看的書放到桌上,封麵上赫然是幾個大字:古樓蘭記。
“想請先生借我一觀。”
宋書生先是一僵,杯裡的茶水不小心濺出來落在桌上,宋書生想也不想便用袖子去擦,強裝自然道:“樓蘭古國已亡了百年有餘,我家中雖有些藏書,但並沒有那等珍貴的古籍。”
徐如生把宋書生的慌亂收在眼裡,“古籍或許遺失泰半,但古城圖卻絕對不會。”
徐如生手指輕點在樓蘭二字上,“感念故國,人之常情罷了。”
宋書生本就不善言辭,此時更無力爭辯,沉默了幾息後,輕歎一口氣。
“我生於大梁長於大梁,那又哪裡算得上是故國。”
宋書生雙手輕輕摩挲著茶杯,看著上麵潦草的青花。
“不過是一段先人的故事而已。”
徐如生不做評價,天下分分合合,便是大梁開國皇帝也曾是他朝子民,追溯這些並沒有意義。
宋青川也不過是因為家世淵源,恰好知道這些而已。
“我方才所說家中沒有古城圖並不是作假。”
宋書生看著徐如生說道。
“幾年前曾與我家先祖有恩之人的後人來過一趟,言及想要樓蘭古城圖,我也不願將來叫我的孩子再記著這些,便把城圖給了她。”
徐如生眼瞼微垂,隱住裡頭的情緒。
花了多少時間耗了多少精力,好不容易查到樓蘭遺民的下落,此前幾十年都不曾變動位置的古城圖,偏偏到他想要的時候就不在了。
徐如生的額角一陣刺痛。
好在宋書生並不是會故弄玄虛的人,直言道:“我雖不在意一張圖紙,但到底是先祖當年冒著戰火拚死帶出來的東西,徐門主若肯告知要將古城圖用在何處,隻要不是作奸犯科害人性命,我願意為門主重摹一張。”
終究是祖上傳下來的、最重要的東西,宋書生從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回,古城圖模樣說是爛熟於心也不為過。
峰回路轉又一春,徐如生睜開眼看著宋書生,這人分明同他兄長長得無一處相像,卻在某些時候總是讓他想起那個言笑晏晏,教他君子四德的身影。
“所以這個是兄長的字嗎?”
小小的徐如生端坐在桌案前,手指指著剛剛讀過的“元亨利貞”的前兩個字。
並憂心忡忡地看著後兩個,合理推測道:“那我叫‘利貞’?”
還沒學會何為端方的小徐如生撇撇嘴,一點兒也不好聽。
徐如是用手指輕輕彈了彈弟弟的腦門,打趣道:“你這小人兒想得倒美,待你及冠,我與父親自然會為你取個與你相襯的字來……”
兒時的笑談猶在耳邊,他的父兄卻等不到他及冠、為他取字,他如今的作為更是與利貞的義正之意相差甚遠。
徐如生輕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一片清明。
“你可知道鬼教?”
宋書生點點頭,“略有耳聞。”
雖是個江湖門派,卻惡貫滿盈惡名遠揚到了一般百姓也有所聽說的地步。
徐如生也說:“鬼教為尋樓蘭藏寶圖無惡不作,我不可能保證不害人性命,但可以保證我隻殺鬼教之人。”
宋書生不是迂腐書生,況且徐如生大可以先騙他,讓他把樓蘭城圖繪出來,到時候便是用作惡途,他也無能為力,而不是像這樣據實相告,把選擇權交給了他。
再者……宋書生問道:“你不問我樓蘭秘寶之事嗎?”
比起城圖,藏寶圖應該更吸引人才是。
徐如生不答反問:“你信嗎?”
這樣的回答讓宋書生更相信徐如生在意的隻有鬼教,但他還是想杜絕任何有可能的猜忌。
“從未聽說過。”
又如何相信呢?
一片安靜中,宋書生研墨繪製樓蘭古城圖。
徐如生坐在一旁,看著紙上一點點成型的古城。
城樓街道,坊市署衙,甚至於宮殿廟宇,百年前那個在大漠裡獨樹一幟的王國好似再一次蘇醒了過來。
宋青川不是尋常的樓蘭遺民,他的先祖乃是樓蘭最後一任宰輔,百年前的真相已不可追,隻是連宋家都從未聽說過的樓蘭秘寶,鬼教又是從哪裡知道的?亦或者,又是誰讓鬼教篤定樓蘭藏寶圖的存在的?
徐如生一直以來隻想著鏟除鬼教,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都隻是為了拿來對付鬼教的,這還是第一次,他認真思考所謂藏寶圖的事。
隻是樓蘭舊址在大漠,鬼教老巢也在大漠,若要從樓蘭遺址上入手,還得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