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嬙嚇得不行,趕緊扔掉掃帚上前攙扶,她卻忘了自己比姑娘還小,連跳都跳不上去。
“姑娘,你爬那麼高做什麼嗎,快下來啊!”
不理會下麵的呼喚,鄭應辭打量著頭頂,枝枝飽滿,她瞧中了一株並蒂雙結的花枝,折斷後捧著它跳了下來。
綠嬙想接過,誰料鄭應辭一歪身,躲了過去,又示意她等等。
等再出現在她麵前時,就是一頂編好的花冠。
綠嬙戴上,尺寸正好,嗅著鼻尖的花香,她轉憂為喜:“姑娘是個大善人,竟給我做了頂漂亮的帽子。”
鄭應辭可不白做給她:“接下來你就按照這個,再仿出個一模一樣的花冠。做不好,我可饒不了你。”
不用打掃,還能做自己喜歡的東西,綠嬙喜滋滋地接過花枝,說道:“姑娘隻管看我的吧!”
不料眼高手低,剛動手就卡在了第一步。她不服又倔得很,隻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編。
鄭應辭見狀笑了笑,低頭繼續清理地上的殘餘。
等天色落幕,一直跟梨枝較勁的綠嬙突然想起什麼,一看自家姑娘已經把所有的活乾完,此刻正兜著一筐子花瓣往地裡埋。
這可了不得!
“姑娘,我來吧。”她連忙小跑過來,抱起竹籃。
鄭應辭沒有拒絕,隻是看了眼扔在石頭上的花冠,才成型一半,邊倒邊對她說:“晚上你就在屋舍內把花冠做成,然後等我回去瞧。”
綠嬙手一頓,知道姑娘不打算帶著自己,有些失落,但還是應下了。
“是。姑娘。”
……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摒塵雙手結印,在了了雲霧中身形已空。
梆鐘敲擊五下,意味深長。
摒塵睜眼,便見一徒孫上前一步,“有客求見主持。”
摒塵拿起佛珠,神情倦怠:“即是貴客,請入我寶寺。”
徒孫雙手合十:“謹遵教誨。”
……
鄭應辭跪坐在走廊,雙手交於膝上。
門簾拉開,一比丘尼彎身請安,“公主請進。”
鄭應辭回禮後,才起身邁入內屋,空中彌漫著淡淡的紫檀木香。
屋內擺設簡單,除去幾個念道的比丘尼,便隻有摒塵在主位打坐。
見鄭應辭進來,誦讀聲停下,摒塵便說:“公主敏而好學,有造化之心,故特來聽我講經,諸位如常便是。”
鄭應辭也沒有打算擾亂其他人的清淨,隨手找到一個偏遠無人的蒲團坐下。
見人已到齊,摒塵雙手結說法印,意味要向眾生傳道,解四諦說之惑。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比丘尼垂打一聲木魚,跟道:“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眾者連擊三聲,連念三句法號,摒塵才吟道:“開經偈,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手持,願結如來真實義……”
語調平淡,卻自有妙韻。
敲打木魚的鈍聲,和比丘尼虔誠的低唱彙聚,一直衝到頭頂三清處,令人豁然開朗。
伴著誦讀聲,就連經曆一遭生死輪回的鄭應辭都不由靜下心,闔眼打坐。
“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念即此,摒塵睜眼。
兩座文殊、普賢菩薩像佇立在那一道身影後,文殊半眯彩繪目,嘴角含笑,普賢怒睜金剛眼,做捉拿狀。兩像一左一右,竟將鄭應辭團團包裹在內,不留情麵。
本該慈愛無上的麵容也在晦暗的角落,發出令人不詳的幽光。
摒塵再次閉眼,吟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鄭應辭總覺得有什麼在打量自己。
沒有固定的視角,仿佛來自四麵八方,令自己生出無所遁形的窘迫感。
她左右環視,比丘尼們正襟危坐,一心聽道。可再次閉上眼,那種感覺又席卷重來。
等下了課,摒塵前來詢問:“公主可有不懂之處?”
在眾比丘尼起身時鄭應辭就已回過神,“主持所講精妙,無甚不懂之處。”
觀她悟性極高,摒塵欣慰地點頭,見外麵天色已晚,又令一位徒孫送鄭應辭回去。
從聽經的客堂到自己居住的住所,有兩盞茶的功夫,前世此夜,鄭應辭未能聽道,隻是人有三急,她解決完沿著這條小路回去時,不知從哪跑出個和尚,隻抱著她狎昵。
她嚇壞了,要不是有留夜的比丘尼經過,恐怕自己早就沒了性命。
可如今從夜幕中脫身、到自己亮光的居所時,鄭應辭都沒有遇到前世的“意外”。
她暗自驚疑時,領路的比丘尼已在廊下站定。
“明日寅時要做早課,公主早些歇息,免得誤了時辰。”因佛家緣故,未剃度和未授業者,哪怕同為舍下弟子,也不可稱論輩分。
“多謝……”之前燈光昏暗未能看清比丘尼的麵龐,此時對方回頭,露出一張清俊的麵龐。
竟是個“熟人”。
“多謝青蓮大師。”
比丘尼略微意外,奇道:“我今日第一次見公主,也未曾告知公主法號,您怎麼知道……難不成您有未卜先知之術?”
鄭應辭要天生有這種神通,怎麼會淪落到這裡,隻不過前世對方弑師之事太過駭人聽聞,把當時年幼的自己嚇得幾日難眠而已。
鄭應辭暗自苦笑,麵上不動聲色:“天地和你生來都知你自己的名諱,為何我就不可知?若萬物皆不開化,也就不必談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自我悟道的事了。”
青蓮心下存疑,隻不過麵上釋然道:“是我蒙昧了。”對鄭應辭的好奇也就此埋下。
送彆青蓮,鄭應辭推開門,屋內點著燈,綠嬙已經困得歪倒坐幾上。
“姑娘回來了。”打個哈欠,綠嬙換了邊臉壓桌子。
鄭應辭應了一聲,坐在桌前。前世母妃去世後,自己被送入比丘尼寺,因地理偏僻,又見無人來看望自己,有些六根不淨的比丘尼便打起了她的主意。
如今因自己顯露的開慧,摒塵提前盯上了自己,而本該出現的和尚也因為自己的意外之舉沒了蹤影。
這兩者之間一定有淵源。
再想深一些,或是有人故意把和尚放了進來,就是為了行穢亂之事……
她身無一物,不得不防。
那頭綠嬙已經夢到周公的半個身子,見姑娘拿出紙筆,本能地連滾帶爬過來:“我給姑娘掌燈。哎呦!”被鄭應辭一敲腦袋,她清醒一刻,又迷瞪了。
鄭應辭真怕她掌著燈睡著,紅燭流滿手。
“去睡吧。”推她,胖胖的腰也推不動,鄭應辭隻好抱起她栽倒到地的頭,枕到自己膝上。
鄭應辭一邊摟著綠嬙一邊下筆。
“鄭圖南親啟。”看著這幾個字,她想了想,又寫下一句:“您的親妹妹要死了。”
“若因母妃之死不肯來見我,你就等著幾日後,你唯一、至親骨肉的屍體被侍衛抬回皇陵吧。”
“身為鄭國唯一立戶的長公主,我說到做到。”
字字珠璣,筆墨流暢。
世人認定長公主不識字,她那時尚未開蒙,認定儘信書倒不如無書,寧願被打也不肯留下一字。
如今倒不必遵循了。
鄭應辭檢查一遍,見自己的意思都已在信中表達清楚,封好封後,想了想,自己跟青蓮已有交集,托她送信也不算突兀。
把信交付青蓮後,鄭應辭投桃報李,時常送些東西過去,一來二去,兩人偶爾也能相互論道。
青蓮禪心隨和,有時鄭應辭咄咄逼人,以道家的思維來頂她,她易能平心氣和:“今日孽明日嘗,不做便不會生‘業’,與道家的‘不為’也有些相同之理。”
除此之外,便是跟著摒塵修禪,一時風平浪靜,但鄭應辭絕不敢鬆懈。
何況信已寄出去,過了許久京城那邊也沒有回信,恐生變故,她準備另謀出路。
就在這時,有客求見。
“是誰?”正在做早課的鄭應辭問傳話的人。
比丘尼搖頭:“您親自去看吧。”
難不成那廝真得來了?她麵上不顯,向摒塵說明自己早退的緣故,賠罪後才往寺外去。
因天已逐漸炎熱,腳下穿著的木屐跑不快,鄭應辭就悠哉悠哉地走,存了幾分晾人的心思。
誰知到了寺門,外麵站著的卻是一個她不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