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瘋了?”衙衛被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驚得跳起來。
鄭應辭卻不為所動,繼續說道:“天子之家,親兄弟尚能兵刃相向,我就是你眼前最好的佐證。”
“到時你死因無人可知,再想想你的未婚妻,守寡的她日日哭紅了眼,你也忍心嗎?”
見衙衛仍左右為難,她厲聲:“你不殺我,我也是要死的,可若你今夜不逃,那你今夜就要死!
你猜親兵衛從這到金鑾殿隻需幾刻?他們也許正藏在外麵,等你一邁出大門,就立刻攔殺你!”
再也不見之前的懶散,此刻長公主的威嚴顯露無遺,衙衛下意識地作揖跪下,“還請長公主救我!”
鄭應辭緩緩站起,就像每次車輿遊行,她在高處俯瞰一眾低垂的頭顱:“好孩子,你替我拿來一匹素絹。”
肉身菩薩以已身渡眾苦婆娑,她垂目:“正所謂十指連心,你拿去我的手指,連夜出城,若城衛攔你,將我的心給他,他恨得吃了以後,也會對你大開方便之門。”
這又是什麼法子?
衙衛不解。
鄭應辭慘然一笑:“即使再聰慧的人,此刻也該不聽不言不思。”
三不猴閉眼蒙口,封閉了身體,感知卻更加明銳,風一動便清楚世間的趨勢。當趨勢要長公主死時,“猴子們”就會愛戴能讓長公主死的人。
衙衛聽不懂這玄之又玄的話,隻好捧著布回來,遞給了她。
手中觸感粗糲,一輩子鮮衣怒馬的鄭應辭沒想到臨死了結自己的物什如此粗鄙,可比起親人背叛、愛人醜陋的嘴臉,它又如此聖潔。
窒息感湧上,在朦朦月色中,鄭應辭似乎看到了死去的母親,著梨黃色妃服,溫和而又欣慰地看著她。
就像被自己用枕頭悶死前的眼神一樣。
“我的乖囡囡,你開不開心啊?”有人含笑輕拍著她入睡,哼著不知名的小曲。
母親,兒也不知這一生該不該開心,可兒心中有眾多的委屈,偏偏無人聽也無人問。
閉上眼,淚滴終於再次落下。
“姑娘,姑娘……”
黃鸝鳥般的童聲喚著自己,鄭應辭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
一樹梨花豁然入眼,鄭應辭扭頭,便看到了幼年的貼身丫鬟推著自己的胳膊。
見鄭應辭醒了,眉間一點紅的幼童笑道:“了不得,姑娘說來打掃,自己卻睡了兩個時辰。”說罷,豎起兩根手指,強調地晃了晃。
端得是臂如蓮藕,手如佛陀。
這場景似夢非夢,鄭應辭一時以為自己是到了極樂世界,認定眼前之人是接引自己的化身,遂低語道:“綠嬙,我夢見母妃了。”
爬不上石頭,綠嬙隻好墊腳湊近,好奇地問道:“那姑娘夢到了什麼?”
鄭應辭見一張熟悉的肉臉湊近,緩緩道:“我夢見母妃問我開不開心。”
“那姑娘開心嗎?”
綠嬙歪頭,說話間櫻桃般的嘴唇熱氣吐露,鄭應辭一時沒有答,伸出手摸著她的臉,也是溫熱的。
臉上癢癢地,綠嬙忍不住打了顫,便看見自家姑娘眨了眨眼,說:“見到你,怎麼不心生歡喜?”
“哎呦,姑娘您真肉麻。”綠嬙被激得含羞帶澀,那雙像書法中頓挫的小腳,一直跺個不停。
內心還是得意的。
鄭應辭伸出自己的手,胖乎乎的指頭張開,閉合。
她沒有來到什麼極樂世界,但她回到自己失去母妃後,被送入比丘尼寺靜修的那幾年。
綠嬙卻以為鄭應辭要起身,趕忙扶起她,一邊整理睡亂的頭發,一邊說道:“哼,明明就是姑娘離不了我,沒有我給姑娘梳頭,沒有我給姑娘穿鞋,真不知道姑娘該怎麼過?”
她在綠嬙死後的十二年裡是怎麼過的?自然照舊。
可兩人相依為命,在吃人的比丘尼寺裡平平安安活到離開,怎麼一到了宮中,綠嬙就因為霍亂亡故了?
年幼的淚腺控製不住,鄭應辭吸了吸鼻子:“你成心咒我呢?”
綠嬙哪裡知道自己之後的事,隻以為自己惹惱了姑娘,連忙勸道:“姑娘怎麼能這麼想?主持算過的,您是長命百歲的命數。”
“雖說姑娘在此修身養性,可到底要回宮的。到時我陪著姑娘,給您逗樂取笑,隻怕您還嫌我呢。”話雖如此,綠嬙卻沒有半分愁色,依舊嘻嘻哈哈的。
鄭應辭也沒有承諾非她不可的誓言,隻是摸著她的頭。
諾言是不重要的,自己讀了那麼多佛經道經,卻也不信什麼明性至通,因果必報。
一片又一片梨花從眼前飄落。
鄭應辭抬頭,“綠嬙,我們把落下的花兒掃了吧。”
綠嬙望了望天邊,知道自家姑娘最不善活計,便勸道:“姑娘不乾也罷,日頭不早了,萬一傷了眼睛怎麼辦?”
話還沒說完,綠嬙就見姑娘真拿了把掃帚,也不敢再勸阻,隻一邊稀奇一邊跟在身後做事。
鄭應辭現在的身體不堪勞累,隻掃了一會兒渾身起汗。
綠嬙累得愁眉苦臉,卻看到比丘尼寺最德高望重的摒塵大師立在走廊之上,她連忙雙手合十。
“主持。”
順著聲音看去,身為公主,鄭應辭並不需要行禮,但她還是微微彎下身,以示尊敬。
摒塵大師回禮後,才道:“公主千金之軀,本不用忍受此等勞苦之事。”
樹枝搖曳,又落下一大片。
鄭應辭接住一瓣,卻說道:“我見這梨花脫離枝頭,想它們也跟我一樣,早離親人,我力微人輕,隻好將它們葬於樹下。”
樹乾上盤旋著幾載年輪,說不準比比丘尼寺還要有些年頭。
摒塵大師抬眼,一掃那空了的幾處,了然道:“入門空空,心卻不得乾淨。我門下眾徒雖明事理,然不怨不解,不如您。”
“主持謬讚了。”知道摒塵自謙,鄭應辭沒有應下。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
“世間萬物彼此相知相通,我即是樹,樹即是我,如此我疼惜樹便是樹疼惜我。”她又望向摒塵大師,“我參禪愚鈍,隻好以身感受。”
“非也,您有大無邊的悟性。”摒塵大師讚了一句,又問:“您小小年紀,有如此見解,是受何人點化?”
鄭應辭故作羞澀地搖頭:“不曾,隻偷聽過師姐們講道,偶得幾句讖語,被我自做主張化用了,望大師勿怪。”
“公主一心求學,我等自愧不如,哪裡還有怪罪之理。”摒塵大師手握小葉紫檀佛珠,眉目慈悲。
“我寺雖不能同靈隱寺、白馬寺等香火眾多的廟宇比較,可也有比丘尼二百三十餘人,若您不嫌我好為人師,可同我門下徒子,一同聽經念道。”
佛光灑滿摒塵大師的臉龐,褐色佛衣立於片片風雪中,赫然一幅不為塵世所動的高潔之身。
鄭應辭收斂眉目:“弟子心向菩提,甘願苦行真諦之道。”
“大善。”叮囑好開課時間,摒塵大師才踏著木屐離去。
等到人影消失在拐角,鄭應辭重新抬起頭,眼中的溫順和羞意早已消失殆儘。
摒塵並非真心教化自己,而自己也非真心求學——兩者皆心照不宣。
一旁的綠嬙還在苦惱:“姑娘,您剛才在跟主持說什麼,我也就聽懂個善呀、悟啊,其他跟聽天書似的。”
有些事情不懂也是好事。鄭應辭隻是對她說:“今晚太陽落下之時,主持讓我去聽她講課。”
“是學寫字嗎?”綠嬙興奮地問。
鄭應辭點頭:“對,學寫字,還有學做人的道理。”
聽罷綠嬙心向往之:“那姑娘學會以後,能不能替我給母親寫封家信?”
見她兩隻圓溜溜的眼睛閃著光,鄭應辭背著手故作成熟:“可以,等你姑娘我中了狀元,還要寫聘你為妻的聘書去家裡呢。”
不料綠嬙這小妮子,早早被送入宮闈,哪懂什麼男歡女愛的事,隻一邊鼓掌一邊指著她道:“哈哈,姑娘糊塗了,您是公主,怎麼做得了狀元,再說近年的狀元數不勝數,而鄭國已立戶的公主就隻有您一個,孰尊孰貴?”
她搖頭,為綠嬙這奇特的視角哭笑不得:“你這見解倒是彆具一格。”
見綠嬙因自己的話反倒得意起來,鄭應辭點了點她的鼻頭:“好了,你我的公事都未做完,可彆再想其他亂七八糟的私事了。”
被這麼一提,綠嬙才想起滿地的梨花,一下子垮了臉:“主持未免太不講道理了,讓您收拾完這麼大一堆後就趕去學字。也不說讓姑娘你歇歇再去。”
兩人今世加上前世,一起過了八年之久,鄭應辭哪能不知道對方內心的想法,“你這小丫頭,明麵上是說摒塵大師,我看暗地裡是敲打我呢。”
綠嬙故作沒聽到,低頭裝模作樣地掃了幾下,沒聽見動靜,偷偷窺向自家姑娘。
就看到那登上石頭,正踮著腳夠垂落的梨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