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從草堆上滾了下來,白饅頭散落一地。
“我不吃。”
秀發披麵,靠在牆角的女人無聊地望著黑漆的泥地,和偶爾路過的幾隻虱蟲。
衙衛冷著臉,帶刀乾站在柵欄外:“近些日子天越發熱,不吃,您也……”他頓了頓:“您也活不久了。”
長久沒人敢這樣同自己說話,一向少語的人也不禁回頭。
“你的帶子是誰串的?”
衙衛一怔,不自覺低頭望向腰間的玉絡:“是臣下的未婚妻。”
“真漂亮,能讓我看看嗎?”
衙衛遲疑,念在關押在內的人身份尊貴,隻好解下來遞過去:“請過目。”
牆角的人緩緩站起來,因為饑餓許久的身體,她不得不扶著牆走近。
接過叮當墜響的穗子,寶石邊緣打磨光滑,用料雖廉價,卻勝在做工的人手藝精巧。
“她一定很喜歡你。”
鄭應辭也做過這麼一條珠子,用得是舉世無雙的泣血瑪瑙和千金難求的明藍石,她熬著夜,強忍著刺眼的光暈一顆顆串起,又親手贈予對方。
可那個人會跟他一樣,暗自紅著臉磨砂她的心意嗎?
捏著珠子,鄭應辭突然笑了,一彎兔牙不拘於齒內,瘦俏如仙的臉龐也多了幾分天真爛漫之意。
此刻,本不信眼前之人是鄭國“第一明珠”的衙衛,也終於窺見一絲曾冠絕京城的長公主的風華。
美人身姿綽約,野生的眉不畫而黛,飛揚入鬢,配上低垂的鳳眼和消瘦的鵝蛋臉,突生幾分淒涼之色。
她笑著,淚卻打濕了珠子:“他不會,他明明扔了的,是我撿回去,又一顆一顆縫到他的琵琶骨上。”
鄭應辭忘情地哭泣,卻沒注意到衙衛駭然失色的表情,以及逼近的人影。
“想不到曾經威風凜凜的長公主,如今也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鄭應辭抬頭,見到身著明黃華服的女人,又瞧見她左右伴身的一眾護衛。
重逢舊主,有些暗衛不自覺地低下頭。可這些熟的不能再熟的,她怎麼會不記得,都是哥哥身邊貼身的高手。
如今鹿九歌不過見她一麵,哥哥就出動了這麼多暗衛。難道在他心中自己這個親妹妹的形象就這麼不堪嗎?
鄭應辭心頭一痛,盯著麵不改色的鹿九歌,強笑道:“本宮哥哥真是疼你,才虧待了你幾天,就恨不得封你為皇後了。”
沒有理會她的嘲諷,女人站定後,卻低頭看向自己的肚子:“我懷孕了。”
鄭應辭撇了眼她的腰肢,細腰尚未顯懷,“那又如何?本宮身為他的親妹妹都能被下獄,更何況廢個懷孕的皇後!”
沒想到,鹿九歌聽後竟然沒有生氣,反而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一個叫趙岩的小吏?”
見鄭總辭明顯不記得,她嘲諷一笑:“也對,你身為長公主,日理萬機,怎麼會記得一個無名之輩呢?”
“偏偏這麼一個人,為了儘快將戰報傳回京城,他累得差點死在馬蹄之下,更因日夜兼程落了一身的傷病。”說到這,她哽咽,“可那日你為了慶生,竟不許任何人踏臟你的紅毯。”
回想起父親被軍官驅趕的狼狽畫麵,鹿九歌就怒火中燒:“之後我父親不僅吐血身亡,還要因為你的虛榮不作為,背負延誤捷報的黑鍋。”
鹿九歌眼眶通紅:“我九族被滅,幸而老天看不慣你胡作非為,不僅助我逃出生天,還助我得遇良人。”
她一頓,又露出讓鄭應辭可憎的得意:“我想你也明白了,允舜殺你,不僅為了江山社稷,更是為了我那含冤死去的家人!”
鄭應辭的駙馬,字允舜。
唇已被咬出血,鄭應辭仍逞強道:“此事非本宮所為,你不得強塞於我!”
真是不到黃河不死心,鹿九歌嗤笑一聲:“曾因荒唐酒色延誤戰機,致使我國丟失重要城池二座,昔日先皇不得下令,今日臣請求陛下,將長公主即日處斬。”
“你猜諫言是誰參你的?”
這話太過凜然,那一道偉岸的身影已經浮現眼前,可鄭應辭不願意相信,腳下踉蹌往後退。
看著昔日仇人痛苦的表情,鹿九歌隻覺痛快,繼續說道:“是你的駙馬跪在殿前一日一夜,被陛下召見時所說……現在京中都傳駱應是個大義滅親,忠肝義膽之輩呢。”
鄭應辭跌坐在草堆上,身下粘濕的觸感,和那道貌岸然的麵貌一樣惡心,她狠狠地瞪著鹿九歌:“騙人,你騙人!”
“你的哥哥厭惡你,你的丈夫不喜歡你,而你喜歡的人寧肯被做成活珠子都不肯愛你。”鹿九歌笑得肆意,“鄭應辭,你真是個可憐的女人。”
“一派胡言!”
鄭應辭可以忍受辱罵,忍受踢打,唯獨聽不得可憐兩個字,這讓她想起無數個可怕的黑夜裡,那煩躁的竊竊私語。
“造孽啊,才多大……”
“可憐……”
“真可憐……”
鹿九歌的話,讓她回想起了曾經那個弱小可笑的自己,隻能帶著一身傷痕緊緊貼著牆角。
“當今……怎麼……”
“她真可憐……”
“可憐死了……嘻嘻”
眼前一張又一張人臉浮現,嬉笑怒罵,怨恨嗔狂,鬼魅般交纏在一起。
“碰!”
碗被扔出柵欄,鹿九歌下意識護住肚子。身後的暗衛則跨步擋在她身前,一刀彆開。
鄭應辭見沒中,竟不惱不怨,突然指著鹿九歌仰天大笑:“自古非聖賢不得三生三苦,菩提薩埵,彌留神通大道,是也!是也!”說罷又痛哭,“想我不得見地苦菩薩罷了。”
驚魂未定的鹿九歌狐疑地打量她,良久才問左右:“莫不是她有意裝瘋?”
剛才擋刀的侍衛倒是知道內情,“長公主幼時曾在比丘尼寺修行五年,後因寺主圓寂,在先皇接回宮中之時,道不道僧不僧地說些讖語。起初以為神童降世,後又見她一字不識,先皇也就由著去了。”
竟是真瘋了。
鹿九歌神色複雜,看著如小兒態啼哭的鄭應辭。
原以為是高不可攀的長公主,自己弱小時便覺得惶惶不可終日,沒想到,人也終究是人。
也罷,明日三伏天,一年之中最熾熱之時,用來除隻惡鬼再好不過。
“走吧。”頓覺無趣的鹿九歌扶著肚子,被侍衛擁簇著離開。
一時隻剩下原本的二人。
“嗚嗚嗚……”鄭應辭還哭個不停,簸萁似的坐在地上,毫無長公主姿態。
少年衙衛則神色怪異,他握著刀,姿態扭捏:“長公主,我的,不,臣下的東西,能不能……”這個還字,麵對曾經的長公主,尤其剛才對方發瘋的場景曆曆在現,他心裡怪得說不出口。
哭聲停住了。
看著他的窘態,狼狽不堪的人卻突然笑了。
她跪著,卻像招狗一樣,對站著的人揮手:“你過來。”
等衙衛乖乖上前,隔著幾根欄杆,她從夾層中拿出穗子:“若你不嫌棄我臟,便拿去吧。”
衙衛接過,滿臉歡喜地寄回腰間,“您說笑了,這世道,哪還有比貴人們更乾淨的人存在。”
見他神色動人,鄭應辭一時不語,良久又問他:“你想活嗎?”
衙衛奇怪:“是人都想活。”
她溫和一笑:“的確,人欲二字說不清也道不明,世俗隻怕也亦然。”
衙衛童心未泯,乾脆蹲坐地上:“您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鄭應辭貼著杆子,一戳他近在咫尺的鼻子:“我呀,是在說……”
“你要死了。”
衙衛一驚,又笑道:“貴人哄我,明兒要過西天路的是您。”
鄭應辭掩麵:“可你聽了今天的話,也沒人哄趕你,怕早當你是個死人了。”
衙衛作勢起身:“我聽過說書人講過的,隻要兩耳不聞朝廷秘事,現在聖上又威武神俊,怎麼會理我?”
鄭應辭很不高興:“你是長公主還是我是長公主,坐下!”
衙衛憋屈地照做。
“我哥哥陰險狡詐,最善此地無銀三百兩。”鄭應辭靠在欄杆上,“我發瘋一事他一定會壓下來,我將死之人,沒什麼可避諱的;鹿九歌懷著我哥的孩子,一時無事,而那群暗衛我哥又離不了他們。
唯有你,不僅有漏口的風險,萬一他們怕你告知家人,屠個乾淨也是有的。”
被這麼一說,衙衛額頭冷汗直冒:“那我該怎麼辦?”
鄭應辭嘟囔:“地苦實乃杜撰,唯有地藏,他在釋迦既滅、彌勒未生之前,自誓必儘度六道眾生,拯救諸苦,始願成佛。”
“我便也做一回度人的菩薩。”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牢獄裡,亮的驚人:“殺了我,換你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