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離商街不遠,在一眾建築中十分顯眼:朱紅深牆,琉璃碧瓦,麗日高懸,雕砌的門匾上恍若流動著燦燦金光,大門未閉,隱約可見其中的層樓疊榭。
尋鋒會在明日,江湖門客還未到來,侯府大門卻早已調動重重守衛,為明日的治安做準備。
蔚隻伶和淩芥便是在這時被攔下,守衛一臉肅然,手中劍鞘微斜:“侯府重地,閒雜退散。”
淩芥從旁摸出一塊玉笛,笑嗬嗬道:“我們是重法大師的弟子,家師近日在貴府做客,勞煩您拿著這個進去通傳一聲。”
她瞥了一眼,眼尖地認出那是師父的茯苓笛。茯苓笛因玉質特殊,吹奏出的曲子本有清心淨神的妙效,重法曾經和人打鬥時卻不小心摔碎,事後一直尋不到修補的材料,便當作一個無用的掛飾留著。
蔚隻伶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有段時間常做噩夢,不堪其擾,便去找重法討要茯苓笛。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目前來唯一一次向師父開口討要什麼東西。
她自小孤苦,記事起便是被師父撿上山,雖無父無母,起初卻一直有種寄人籬下的荒涼感,日漸孤僻。除了詢問習武上的問題,其餘時間一般不去叨擾他。
那晚雷雨交加,她蜷縮著身子也難抵噩夢連連,驚醒後便赤腳跑向重法打坐的偏殿,表明了自己的來意。本以為那茯苓笛已然半殘,對師父是個無用的物什,雖失去效用,她討過來也隻求個心安。
不想最終卻被重法一臉肅然地拒絕了去。
隻記得師父往日可親的麵容隱含莫名的怒意,恰逢窗外一道驚雷滾過,混著他不容侵犯的斥責聲:“不管你是有心無心,以後,你不可再打茯苓笛的主意。”
“為…什麼…”小女孩赤著腳,卻感受不到雨夜地板的涼意,她心中惴惴,驚懼不已,瞪大了雙眼才沒叫眼中噴薄的淚珠落下。
最終她也沒問出那句話,後來隻猜測茯苓笛對重法有著彆樣的深刻寓意。
蔚隻伶思緒回籠,她已經不是曾經惶惶度日的小女孩了,隻是沒想到師父這麼寶貝的東西卻隨手給了淩芥。
守衛接過後細細打量了一番,末了才拱手回話:“請二位在此稍等。”
不一會兒,出來了一個管家模樣的下人,他遣退了攔在門前的守衛,躬身笑道:“二位少俠請隨我來,大師已等候多時。”
朱管家沒有直接帶他們過去,而是領著他們在府內轉了一圈。
儘管在外麵已經觀賞了一次侯府的莊重氣派,進來後卻還是會被驚豔到。
因世代簪纓,門第顯貴,前院修建得十分開闊華麗,簷角高高翹起,如同振翅欲飛的鷹隼;另有青石鋪地,落英紛紛,亭苑下一方青瀾碧池漾著涓涓細流。
院中也早已搭好明日比試的架台,外圍又加固了一層護欄,院角四周或是亭台樓閣之中都設了不少觀看的席座。
“侯爺對這次尋鋒會十分看重,早已做了萬全的準備。”管家笑吟吟地介紹,有種與之共榮的神氣,“侯爺命我帶著兩位少俠四處轉一圈,也是想讓二位熟悉下府內環境,以免走錯迷路。”
就這麼瞎糊塗走了一圈,朱管家才引著他們進了一處竹林。翠竹掩映,曲徑通幽,蔚隻伶慢慢往裡走,忽聽得一陣風聲搖曳、竹葉顫動。
有人在裡麵練武。
竹林裡設了一雙座椅,前方一少年正在練劍,重法靜坐其中,目光不錯地盯著他的招式,時不時出聲指點一二。另一邊坐著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紫衣燙金,眉宇軒昂,渾身散發著上位者的貴氣。
“想不到武侯還這般年輕。”淩芥在一旁小聲嘀咕,往她身後躲了躲,似是有些懼怕這種權貴的氣場。
蔚隻伶暗自端量著那少年,他皮膚偏黃,卻穿一身錦紋月袍,個子算得上高挑,模樣瞧著大不了她幾歲。
劍招倒是使得頗為流利,但一味循規蹈矩,不加以自己的見解和融通的話,即使再爛熟於心,一招一式也失了劍的靈氣。
“這是世子?”蔚隻伶悄聲問淩芥。
說實話,這少年挑不出錯,在同齡人中應該也算佼佼了,蔚隻伶卻有些意興闌珊。
蘇武侯一生戎馬,不論是在朝堂還是江湖上,都有著不容侵犯的威望,當真稱得上是天下雄傑,沒想到卻後繼無人。
淩芥卻搖搖頭,氣定神閒地翹著嘴角:“這你便錯了。據我所知,侯府中最得人心的是次子蘇醒,而非長子蘇渙。這蘇醒出身雖差了一階,武侯卻為他請來師父親自教導,可見平時榮寵加身。”
蔚隻伶皺著眉,之前對蘇武侯的敬佩之意頓時大打折扣,就是再怎樣,對待子嗣明麵上也不可如此偏心。
他們走近時,恰逢蘇醒大汗淋漓地練完一套劍招,聲勢浩大地收劍入鞘,臉上掛著洋洋笑意。
重法將他們喚至跟前,蔚隻伶和淩芥隻得一同向武侯和小公子行了禮。
“大師門下出高徒,都是罕見的少年英才。”武侯粗略審視一眼,看出兩人根骨俱佳,不禁讚歎不已。
一旁的蘇醒卻心有不服,用劍尖挑著淩芥的衣擺,朗聲道:“你,同我切磋切磋。”
他久居雲中,不曾聽過蔚隻伶的身份和名號,便想當然地以為淩芥要強於身為女子的她。不過她也樂得如此,將這個燙手山芋讓給了淩芥。
見重法和武侯都沒有阻攔的意思,淩芥隻好抄著鐵劍硬著頭皮上了。
該說不說,武侯大概自小就替他尋了可靠的教習武師,因而蘇醒這一身功底十分紮實,走的是最純正的路子。而淩芥輕功尚可,內功卻疏懶懈怠,十分不入目。
不過真比起來誰輸誰贏還不一定,淩芥那輕功在曆練中已經打磨得相當出色,雖然於她而言還不夠看,但對付一個從未入世的官家公子應當足夠了。
打是打不過,躲卻躲得起。
然後蔚隻伶就看見自己的師弟憑著高超的演技撞上蘇醒的劍鋒,雙手一抖假裝不敵,怪叫一聲向後跌去,手中的劍也隨之斜飛出去。
蔚隻伶還沒來得及腹誹,便看見曲徑儘頭不疾不徐地走來一道身影,似乎對急急掠去的劍身毫無察覺。
不好!
淩芥為了裝得像一點,還特地在劍柄上灌了少許內力,好叫它飛出去的時候遠一些。然而他跌坐在地,無暇去攔那飛馳的劍芒。
正當這時,蔚隻伶腳下運力到極致,踏著鬥轉星移掠出數十步,隻見她身形一縱,眨眼間便躍至高處的竹枝,再借力急墜而下,終於趕在半空中一腳斜踢上呼嘯而來的劍柄。
陡然受力,鐵劍被卸了大部分力道,朝著另一個方向軟軟墜落。
蔚隻伶與它同時落地,一切動作都完成得太急,她還有些頭暈目眩,當即用手撐了下地。
透過飛揚的發間,蔚隻伶看向那差點小命不保的來人:“瞎的還是傻的,這都不會躲?”
她胸脯尚有些急促地起伏著換氣,聲音卻極穩,因心情不佳語氣不經意地加重。
“抱歉,我看見了,卻來不及躲開。”
那該是個反應遲鈍的男子,好半天才開口回話,聲色溫潤如玉,像是清晨的露珠從竹葉間滴落泉中,驚起圈圈漣漪。
抬眸細看,男子約莫二十來歲,一襲素衫映著日暉,衣袂飄然,身姿挺拔如竹,眉目清潤如畫,唇角未彎卻似乎叫人覺出淺淡的笑意,一頭長發垂散在肩,整個人俊雅無比。
他步履輕緩地走近,俯身朝她伸出一隻乾淨修長的手,關切問道:“姑娘沒事吧?”
蔚隻伶直接忽視了他,拍了拍手自己站起來,隻覺這侯府的人一個比一個奇怪。
男子也不惱,端著一頂長冠向空地中央走去。
他將木案擱置在地上,跪拜行禮,語氣恭敬:“兒臣將滿二十,恰逢重法大師在此,兒臣鬥膽請在今日行冠禮,還望父親批準。能得大師賜字,是我之幸。”
他聲音清冽,說出的言語卻驚若春雷。蔚隻伶一個外人都聽得連連挑眉。
想必這便是那不得寵的可憐世子蘇渙,模樣生的極好,筋骨卻太差了點,據她剛剛觀察,可能習武的天賦比蘇醒都不如,說是中庸之才也不為過。
另外,表麵看著溫和如風,性子卻十分乖張,連當場加冠的話都說得出來。就算再不受父親疼愛,他也是名正言順的世子,冠禮必然得依照宗室大操大辦才能服眾。
武侯登時拍案而起,怒氣交織,右手指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兄長既然想辦那便依他就是。”蘇醒上前立在武侯的身側,看著跪在腳下的蘇渙,他身心說不出的愉悅。
“重法大師佛法高深,有他賜字可是常人羨慕不來的福氣。若是覺得太草率,大不了事後再給兄長補辦一場。”
蘇渙當然不會接受補辦,蘇醒也知道自己這個哥哥厭惡出席宗室裡這種莊重的場合,縱然那是他自己的及冠禮。
半晌,武侯揉著額角擺擺手,疲憊道:“罷了,我答應過你母親,萬事都依你。”
“大師,犬子他……”
武侯朝重法拱手,正糾結著要怎麼說,重法出聲打斷他:“無礙,我與世子有緣,想來是冥冥天意如此。”
蘇渙的冠禮一切從簡。
重法將蔚隻伶喚了過去,命她取過雲篦替蘇渙梳理頭發。
蔚隻伶隻好跪坐在他身後,雙手攏起他的青絲,細致地打理著,期間難免觸碰到他光滑的肌膚。
春陽帶來陣陣暖意,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發絲下白皙的脖頸似乎都被陽光灼出一層紅潤的血色。
倒像是姑娘家害羞時的赧紅。
蔚隻伶心下好笑,被自己這個惡趣味的猜想逗得不行,指間卻利落地給他紮起一個簡單漂亮的發髻。
她跟著重法在山上生活多年,綰發梳妝全靠她自己一個人摸索,想來梳發的手藝比他們府中婢女也差不到哪去。
重法接過幅巾,與蘇渙相對而坐,戴巾加冠,做起來竟毫不生疏。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壽考維祺,介爾景福。”重法一句一頓地念著賀詞,雖身處一片竹林,神色卻莊重肅穆,雙目半闔,像是禪寺裡斂了悲憫的佛麵。
一時間,就連邊上看笑話的蘇醒都呆愣失神,恍若置身佛龕之下,無邊金光洗滌過身體,塵心歸寧,聲色漸遠,耳邊隻剩漫漫梵音的轟鳴。
“賜你‘扶光’二字,其中真意,日後便知。”
扶光,蘇扶光。
蘇渙叩拜言謝。至此,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