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兒呀?”少女笑吟吟的聲音分明清潤悅耳,此刻貼著他的脊骨傳來,卻恍若驚雷炸開。
鬼蝶衣自認謹慎,此刻連身後什麼時候站了個人都未察覺,他身形一僵,不敢動作。
要麼是來人內力深厚,懂得藏匿自己的吐納呼吸,要麼便是個步伐較輕的普通人,毫無內息可言。
背後的手隻是稍稍攔他便放下,思量間瞥見春月已經朝自己襲來,無暇猶豫,鬼蝶衣一掌拍向左側的門框,借力飛掠至另一邊。
無論如何,他都得迅速離開此地。鬼蝶衣抽空打量一眼那手的主人:
那是個倚門而立的少女,柳眉杏臉,素淨清秀,半束發間隨意挽了一支木簪,一身羅裙破破爛爛,袖口與腰身卻束的很緊,勾勒出細致的身段。她眼中笑意未散,正盈盈看著他,不動作也不言語,隻靜候在門檻之外,渾身上下一副不著調的模樣。
果然隻是一個不通武力的黃毛丫頭。
他心下稍安,顧及身後的殺意,腳下運了十成力就要掠出門檻奔逃。
他身形已是極快,堪堪要躍出門檻之時,迎麵卻不期然掃來一條腿。
!
誰都沒想到少女的這一記後旋踢,足尖裹挾著一股霸道蠻橫的氣勁踢上他的胸膛,生生阻斷了他的去勢,剛烈的力道踹得他五臟六腑都似錯了位。
“噗!”他的身體像斷線紙鳶一般斜飛回去,摔進身後最近的坐席,餘勁震得那方桌椅都散架綻開,嘴角噴薄而出的鮮血在空中劃出一串弧線。
鬼蝶衣終是沒跨過那門檻,愴然向後倒下,雙目圓睜,嘔出的血跡順著脖頸蜿蜒而下,他一向愛美愛潔,此時全身卻支不起一點力氣。
他不明白。
鬼蝶衣直愣愣地看著拂安居的樓頂,跳躍的流光照得他腦中一片空白。
直到視線中又出現了那張杏臉,少女在他身旁半蹲下,漠然旁觀他的狼狽慘樣,語氣淡淡:“動手不能讓你聽話,那就隻好動腳咯。”
這時他才辨出她眉眼間的清冷,像是寒潭中淬了多年的瓊玉,微光泠然,淩冽帶著鋒芒。
“大師姐!”有人擠出人群急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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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幸好你來得及時。”淩芥湊近嘿嘿笑道,卻被少女一掌撇開。
當時氣氛緊迫,他同其他子弟一樣在後焦急地觀望戰況,一顆心幾度吊起,卻在看見她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的那一刻鬆了氣。
有大師姐在,萬事都出不了差錯。
他心下安定,屋內其他人卻燥動起來。這一腳踢暈鬼蝶衣的少女是淩芥口中的“大師姐”,那豈不就是重法大師座下的大弟子——蔚隻伶?
聽聞她七歲拜入大師門下,十年間日日習武,四時不論,日夜不輟。大概是潛心修習,蔚隻伶不怎麼在世人之前露麵,第一次隨師傅下山,便是去參加那年的尋鋒會。
那時蔚隻伶年方十四,遠遠不到可以參加比試的年齡。那年經過三日的比鬥才決出的魁首,是個年輕氣盛的青年,他一路打擂贏得太過輕鬆,觀席上不少長老都讚揚了他的天資,誇得他飄飄然,狂妄之色愈發張揚。
唯有重法大師神色如常:“尚存兩分運氣,若不是玄武門嚴傑小友有暗傷在身,這魁首……”
他止了話頭,不再繼續,其實不可否認,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但最後一場上這青年分明看出嚴傑受了傷,劍鋒卻都專挑他的傷處去,刁鑽狠辣,使得他的舊疾數倍加重。如此心性……
“可笑!”青年怒笑,“我靠自己實力取勝,何需投機取巧?”
重法不願再辯,隻斂眉不語。青年見這情形卻有些心虛,他確實利用了嚴傑的傷勢才迅速贏了比賽,那嚴傑雖有傷在身,但內力底蘊深厚,一招一式古樸純然,一看就是平時穩紮穩打,若拖下去恐怕對他並不樂觀。
然而他贏了比試是事實,頂多不道德了些,青年心高氣傲,咄咄追問:“既然大師不認可我,何不與我比上一場?”他是小輩,輸了也不丟人,重法自然也不可能去為難一個後生,隻能吃下這啞巴虧。
青年心下料定,語氣漸盛。誰知重法卻不按常理出牌,隻一指身後百無聊賴坐著打盹的小女孩,笑意淡淡:“這是我座下的大弟子,你若贏了她,便同贏了我。”
快要睡著的蔚隻伶驟然感覺到一眾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神色茫然地抬眸,不知發生了何事,隻好裝模作樣地理了理衣襟,嘴邊還掛著夢中垂下的一道晶瑩絲線。
這便是重法大師的首徒大弟子?瞧著也不怎麼聰明,還有些不著邊際。何況才這般稚嫩,估計武學一道堪堪學了皮毛。
在座的不少長老和年輕小輩心中不約而同地升起疑慮,不明白大師此舉何意,難道是起到一個羞辱的作用?
青年也想到這點,他本也不屑於去和小自己十歲的黃毛丫頭打,隻是重法的話對他誘惑頗深。
贏了這丫頭,便等同於他贏了重法大師!今日這麼多人都聽見了,可做不了假。
青年哼笑一聲,當即邀蔚隻伶上擂台,眼中的勢在必得藏都藏不住:“蔚師妹,我會讓你十招的。”
蔚隻伶還是不太明白事情始末,聽見要同她切磋,便隨手拾了把鐵劍迎了上去。正好困了半天,她也想活動活動筋骨。
甫一交上手,青年便發覺自己輕敵了。
蔚隻伶個子雖還小,但身形勝在輕巧,衣袍翻飛,活像是靈動飄忽的蝶,叫他捕捉不住。不論是抬劍格擋,還是起劍回穿,一雙細腕使起劍來如行雲流水,毫不凝滯,令他防不勝防。而他每一次出劍,也都被蔚隻伶輕飄飄地擋了回來。
這場在眾人預想中滑稽不堪的比試卻打的足夠久,兩人你來我往,勝負難分。
蔚隻伶力勁不敵他,便起步縱掠,從半空借勢一劍劈來,青年咬牙去接,隻聽“噌”的一聲,兩道劍鋒磨出尖利的寒光,相交的劍身映出蔚隻伶從容自若的眉眼,淩淩如雪,而他的手卻不禁微微發著抖。
一招落敗,青年心中愈發狠厲,焦躁也越來越深,不經意間方寸亂了許多。
蔚隻伶本是有條不紊地同他過招,卻看他劍招忽然淩亂起來,一招一式偏離了之前的水準,打的她好沒意思。
她轉念想到這人是此次尋鋒會的魁首,又想起師傅曾叮囑她在成年前低調行事,便想一招了結。
她想送他一分薄麵,卻也不想輸。正當這時,青年發了狠,一劍刺來。蔚隻伶腰肢一墜,斜擦著劍身靠近他,然後一腳把他利落地踹下台,接著便裝作受了他那劍的餘力,也跌下擂台。
是平局。
滿場寂然。
蔚隻伶自認處理地很好,既顧及了他人顏麵,又藏了鋒芒,腳步鬆快地回到師傅身邊,全然不知重法大師先前向青年許下的諾言。
不過也無妨,在小輩眼裡,蔚隻伶比之年幼十歲卻能打成平手,已是不易,而其他有些資曆的,怎會看不出蔚隻伶的小伎倆,故而眾人權當那是一句戲言。
也是從那日起,重法大師座下大弟子蔚隻伶的名號逐漸響亮起來。
今日拂安居內,也有不少子弟同嚴傑一樣參加過上次尋鋒會,曾見過蔚隻伶年幼模樣。如今再看,她身量迅速長開,比起同齡人也高挑不少,三年時間,她的武藝更是精進到令人驚歎的地步。
雖然看不穿她功法修到幾何,但先前那將鬼蝶衣踹了個半死的一腳,卻還曆曆在目。倒是一如既往地愛動腳。
旁人的心思蔚隻伶全然不知,她拿出方才在鬼蝶衣身上搜出的芙蓉膏,遞予春月:“春月長老,今日之事我已具悉,雖是烏龍一場,但師弟也給貴派添了麻煩。今日我替您尋回芙蓉膏,算是賠禮。”
她目光虛虛掃過葉蘭那方,清冽如霜:“但碧雲天不聽辯解,先前對我師弟的無禮之舉,如何清算呢?”
春月看著蔚隻伶持著芙蓉膏的手,指尖用力到泛白,大有碧雲天不道歉她就不鬆手之意。
她倒也沒生氣,隻是起初有些疑惑,蔚隻伶分明才進拂安居大門,卻把事情經過了解得清清楚楚,思索一番後才猜到大概是淩芥偷偷用了門中傳訊的秘法告知了她。
春月其實挺欣賞蔚隻伶這種維護同門的護短行為,但叫她誠心誠意去和一個小輩道歉,她還尚且做不來。
“蔚姑娘。”人群中傳來葉蘭弱弱的聲音,她咬了下唇,有些難為情,“近日是我失禮了,願代師門向你道歉。芙蓉膏對我們很重要,還請你務必要歸還。”
蔚隻伶聽得莫名,她何時說過不給她們了?
她正要說話,淩芥卻扯她一下,附耳低聲說:“好了師姐,道歉也道了,我沒事,還是快去侯府上找師父吧。”
幾近晌午,他早就餓了,卻不想留在拂安居和那群小輩一同用飯,相反去侯府蹭點大魚大肉吃,豈不是更快活?
蔚隻伶凝神看一眼天色,其實她也想早點離開,不過是因為想師傅師妹了。她早已下山遊曆月餘,一直未歸,直到近日舉辦尋鋒會才孤身趕過來和師門會合。
“今日就此兩清,恕我們先走一步,諸位,尋鋒會再會。”蔚隻伶揚聲道,末了徑直將芙蓉膏丟向葉蘭懷裡,嚇得她慌忙去接。
淩芥本在一旁賠笑以表善意,見蔚隻伶已經大步流星地離去,立即隨著她的腳步朝門外追去。
“師姐,你以後殺人能不能彆笑了,太怪異了。”淩芥絮叨個不停。
“你懂什麼?師妹說了,麵帶笑容才能讓對手感到雙倍恐懼。”少女一本正經地回道。
“葉師姐看的那些話本子你也信?哎喲不對!師姐你的劍呢?師傅的賜劍你你…你不會又?”
“來的路上沒盤纏了,拿去先當了。”“什麼!”
……
春月目送這對師兄妹轉身離開,兩人的交談聲逐漸遠去。
葉蘭捧著芙蓉膏走了過來,身後還跟著一眾女修,臉上都有些不平之色。
她們固然抓錯了人,可在當時看也是合情合理,這蔚隻伶未免太過盛氣淩人。
“行了,連個人都看不住,人家什麼時候往外傳了信都沒發現。”春月慣是個嚴師,此時當著一群外人的麵教育起門徒來也不假辭色。
她甚至懷疑淩芥早就能自己脫身離開了,留到現在不過是為了替她們找出凶手,再等著蔚隻伶來一舉拿下。
葉蘭第一個聽懂了她的話,抬眼去尋蔚隻伶和淩芥即將消失在門口的身影,彼時風吹衣角,羅裙翻飛,是塵囂市井也埋沒不了的落拓意氣。
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隻恍覺與他們相隔有些遠,令人望而生怯。
江湖茫茫,寫儘疏狂,何處少年不是自負青雲筆、笑談淩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