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過之處,浮萍起於……(1 / 1)

流霜 緒千萬 5608 字 2024-05-01

午飯後,蔚隻伶和淩芥在府內四處轉了轉,權當消食。

侯府中不少下人左進右出,忙裡忙外,還在為明日的尋鋒會做最後的查缺補漏。

兩人避開大道,走在園間鬆石小徑上。

因地理位置偏南,雲中城的早春雖然料峭,也有細縷生機一點點冒頭。此刻路旁柳枝垂青,梅香如故,清冽的草木之氣蒸騰而起,將近日來兼程趕路的疲憊儘數掃去。

“武侯這府邸真不錯!不愧是聖上禦賜。”淩芥不禁喟歎。

“聖上待武侯確實不錯。”蔚隻伶思量道,朝廷同武林一直不溫不火,這次天子卻默許在雲中重地舉辦尋鋒會,可見對侯爺的信任之深。

“豈止不錯?”淩芥一腳踢開路邊的碎石,眼中含笑,“侯爺是世家獨子,早年入宮伴讀時結交聖上,兩人自小就同進同出,情同手足。”

蔚隻伶從輕揚的柳絮中側目,有些意外他知道的還挺多。

萬籟山清寒不堪,少有人煙,蔚隻伶練起武來可以一旬都不挪地,自是無所謂。半大個少年卻耐不住寂寞,常三天兩頭往山下跑。

哪裡人流鬨市多,他就往哪去,因而了解不少世事舊聞。

趁著無人顧及,淩芥洋洋灑灑給她講了不少武侯的往事。

蘇武侯名喚蘇盛,及冠後便孤身遠走江湖,拜師學藝,闊彆十餘載不曾回京。

直到多年後,聖上襲位,根基不穩,一些心懷鬼胎的旁門勢力蠢蠢欲動,幾近逼宮。

危機之時,是武侯一人一馬殺入皇宮,解了燃眉之急,為聖上登位肅清道路。

其後數年,突厥來犯,燒殺搶掠邊境城池。武侯又自請率軍出征,以一己之力斬下敵方首領的頭顱,令敵軍大潰奔逃。班師回朝後,朝臣上下卻無人敢去接應。

蘇盛此人,年紀輕輕便兵權加身,功高震主,更有威名響徹邊線十三州府,享儘百姓愛戴。沒有人知道那高座上的聖人在想什麼,也無人敢去猜測,十幾年光景將兩人間那點手足之情磋磨得還剩幾何?

帝王之心,最忌擅自揣摩。

在整個朝廷的屏息靜守中,聖上攜重臣親自出城迎接,不僅不防他滿握兵權,還封他無上榮光,位極人臣非一般可比擬。

世人皆知武侯英雄事跡,無不敬仰。但對於武侯消失的那十年卻知之甚少,連他拜入何門何派都無從聽聞。

隻知武侯歸京時帶了一女子,聲稱是自己同門師妹,兩人情投意合,早已結秦晉之好,此女便是武侯正夫人林氏。

其他世家夫人自視甚高,不願與她這個江湖草莽之身往來,因而這林夫人雖風光無限,在雲中城卻沒結交什麼朋友,誕下世子蘇渙後不久也因病離世。

三年後,武侯接受家族指親,納尚書之女餘氏為側夫人。餘氏身世顯貴,又為他誕下子嗣蘇醒,按理也當扶正,武侯卻始終隻讓她做一個側室。

“大概是武侯思念亡妻罷,不忍叫人占了她的位置。”淩芥目露感慨。

蔚隻伶卻想著武侯厚此薄彼的育子之道,若真有那般情深義重,怎會讓她的骨肉受半分委屈,隻怕其中另有隱情。

此方聊罷,朱管家從另一側慌忙尋來,恭敬行禮:“蔚姑娘,侯爺有事相邀,勞您隨我走一趟。”

蔚隻伶看一眼淩芥,他也疑惑地眨眨眼,兩人隻好改道一同跟著去了。

一路彎彎繞繞,穿廊過亭,卻是去了內院,朱管家在水榭邊拱手退下。

層層輕紗之中,珠簾掛墜被人撥開,亂作叮鈴的清響,幾把紫檀座椅勻出沉香,首座間設立一方四開的水墨畫屏,隱約可見其後的粼粼湖光。

武侯獨坐高位,身前橫置一幾矮案,身側站著一位雍容婦人替他斟茶,約莫便是蘇醒的生母餘夫人。

重法在一旁靜靜撚著佛珠,見她來,不由出聲安撫道:“無事,侯爺問,你隻如實作答即可。”

“蔚小友,聽聞你今日在拂安居捉了鬼蝶衣,不知他現在是死是活?”

武侯出聲詢問,卻並不讓人感到壓力,餘夫人安靜地為他遞上杯盞,不出聲打擾,隻遙遙投來和善的笑意,倒頗具書香門第的靜雅氣息。

蔚隻伶答得認真仔細:“回侯爺,我本欲進城後直往侯府,因著師弟求助,才知曉鬼蝶衣殺人盜禮之事。此番碧雲天受害損失了一名弟子,我便把人交由他們處置,生死尚且不知。”

那鬼蝶衣已被她廢了經脈,絕不可能再逃出生天。而碧雲天要殺他還是審他,都與她無關。

武侯卻歇了茶,帶了幾分沉緩的凝色。

“實不相瞞,除碧雲天之外,近日也有其他門派傳信於我,說行程中遭遇了惡徒毒手,門內要麼折了人手,要麼丟了重禮。剝皮客鬼蝶衣、五毒掌幽娘子、凶刀雀山、劊子手餘申……凶手皆是頗有名號的險惡之輩。”

蔚隻伶訝然,其中不少名號她也有所耳聞,雖比不上江湖中掀起血雨腥風的十大惡人,但應付起來也十分難纏。

不知這些凶徒傾巢而出,有何居心?

武侯擺手避退左右,連一旁侍奉的餘夫人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武林百家攜禮而至,事先與府中通傳過相關事宜。那些惡人埋伏許久,恐怕早已得知這些禮物的消息。”

這便奇怪了。

若是哪門哪派自己有了奸細走漏風聲,總不能前來赴會的諸家都一同出了問題,那便隻能是侯府這邊有了內鬼。能接觸禮單信息並且不動聲色地泄露出去,想必身份或職位也不低。

武侯聲含歉意:“我已著人去查,尚無所獲。不知鬼蝶衣被俘時,可有透露什麼消息?”

“並未。”蔚隻伶蹙眉,看來鬼蝶衣留著還有用處,不能任憑碧雲天處死。

淩芥也想到這一層,上前行禮:“侯爺,我家二師姐尚留在街市中。我這就傳密信給她,托她前去拂安居保鬼蝶衣一命,明日赴會時再押至府中交由侯爺審問。”

武侯自無異議,恐遲則生變,當即擺手放行。

“二師姐”即重法座下二弟子,名叫葉逾晚,與無父無母、隨手撿來的蔚隻伶和淩芥不同,她出身於三大門之一的鳳霞山莊,是莊主葉瀾的獨女,備受寵愛。雖在重法門中求學習武,但也常常回家探望親族,住上幾日。

這次尋鋒會鳳霞山莊自然也要來,早早便在城中包了最大的客棧住了下來。待在拂安居替淩芥打點好房間後,葉逾晚就尋了過去,等到明日再與山莊弟子一同赴會。

她師承重法,又是鳳霞山莊大小姐,常人不敢攔她,此事交由她去交涉再合適不過。

黃昏之時,淩芥收到回信,稱人已留下,明日送審。

眾人懸著的心才落了回去。

————

夜色如水,晚星暗淡。考慮到明日就是尋鋒會,侯府中大多早已滅了燈盞,陷入寧靜。

蔚隻伶睡得並不安穩,可能是白日被茯苓笛勾起了舊時記憶,睡夢中腦海不停閃過兒時的片段。

重法座下共三個徒弟,葉逾晚和淩芥入門較晚,早些年山上除了她和師父以外,就隻有一個伺候他們日常起居的小弟子。

起初蔚隻伶並不想學武,被撿回萬籟山之前,她隻是個街口漂泊的稚子,與犬奪食,饑寒纏身,每日的希求便是安穩活著。

但是那種被遺棄的孤苦和恐懼,她再也不想經曆,於是他教,她便拚命學,隻求能在萬籟山上留下來。

山中無歲月,流年深似水。

重法說她天資聰慧,蔚隻伶卻覺得自己隻是個普通人,愚拙無能,連一本入門功法都練得磕磕絆絆。

幸運的是,早在街頭求生之時,那些日曬雨淋的消磨,那些瀕臨潰絕的生死一念,已然一刀一刻地打磨出她柔韌孤傲的身骨,以及堅忍不可摧的心性。

從早到晚,從春夏到秋冬,她一招一式地操練,其中艱苦更是以往不可比擬的。

十年間,她曾在黎明尚未破曉時,踏著最後一點月華登上山頭,曾在漫天飛雪中,頂著利如刀割的寒風淬煉劍法,曾十指洇血,痛到呼吸都止不住發抖。

但是漸漸的,她整個身心都安定下來,不再急於求成、迫切地證明自己留下來的意義,而是真正體味了一番武學的奧義,見過更妙不可言的天地。

風過之處,浮萍起於微末,蒲英終於婆娑,三生萬物,都各有各的通天之途。

於是她悟道,從此隻為自己執劍。無所畏懼,世間便無不可往,無不可為。

“可笑!你尚未真正入世,不曾登臨重山萬疊,不曾橫渡碧海雲江,不曾看遍紅塵聲色。世間冷暖,你一概不知,便覺自己通曉大道、無所不能。”

察覺到她日益驕滿的心境,重法不禁嗤笑,三兩句給她潑了一把涼水。

“待把你扔進荒漠雪原滾過一遭,與自然之道爭上一回,便會發現自己不過坎井小兒,所見天地不過方寸一隅。”

蔚隻伶被一語道破,卻並不覺得自己所行之道是錯的。唯一認同的是,她確實年淺稚嫩,連劍鋒都沒尋人正式試過。

這次下山參會,她並不自詡有十足把握能摘得桂冠。但隻要放開手腳打個痛快,能見識百家之長,開闊一番眼界,就算不輸此行。

左右睡不著,蔚隻伶翻身而起,取過床頭的鐵劍躍上窗欞。

月華正濃,她借著清亮的銀輝擦拭著劍身。

她的佩劍“流霜”被拿去抵押,重法已叫了人拿著銀兩去給她贖劍,明日便可取回。

手上這把不過是兵器鋪隨手挑的鐵劍,她卻擦得頗為細致。

重法年輕時得了一塊罕世的隕鐵,利而韌,是不可多得的鑄劍材料。可惜他修習佛法用不上兵器,直到蔚隻伶入門,才切了一半尋名匠鑄成“流霜”,另一半至今擱置。

這把鐵劍粗製濫造,自是比流霜相去甚遠。絹布拂過,劍刃依舊蒙塵般灰撲撲的,隱約映出如練的月色。

寂靜之時,忽聽得屋瓦上掠過一道腳步聲,細微若風,匆匆遠去。

思及白天的問話,她下意識地攀窗而上,動作伶俐地潛入夜色,循著前方即將消失的黑色身影追去。

難道侯府真有內鬼?

那人一身夜行衣,形如鬼魅,輕功十分不錯,屋簷下眾多值夜的守衛竟無察覺。

夜色深重,所幸白天由朱管家領著熟悉過侯府布局,蔚隻伶才不至於跟丟了他。

奇怪的是,這人不往大門去,反而往後院的方向趕,也不知是不是意識到被跟蹤而慌不擇路。

屋簷上,兩道潛行的身影一前一後緊緊咬著,腳步極快,像空中兩隻呼嘯縱掠的飛雁。

蔚隻伶一路追著他來到後山墓園處,兩人雙雙止步,對望而立,都暗自打量著對方。

沉寂的墨色悄然拉鋸。

他渾身遮得嚴實,借著月光她隻能看清他陰毒的雙眼。

“閣下何人?”她手中鐵劍微震,劍尖垂地,無聲地揚起風沙。

那人不答,反一抬衣袖,扔來三枚淬寒的銀針。

不說話?那便留下命來。

蔚隻伶橫劍身前,劍氣激揚,擋下了第一枚銀針。那針上不知淬的是什麼劇毒,甫一沾染,鐵劍便腐蝕般寸寸碎裂開來。

她卻絲毫不懼,索性扔了殘劍,雙足輕點,旋身上前,衣袍在空中翻轉出驚險的弧度,幾乎是擦身於兩枚銀針之間掠過,掌間成爪就要擒來。

黑衣人見殺她不得,轉身急退,朝墓園裡遁逃而去,他身形極快,幾息就不見蹤影。

蔚隻伶卻有些猶豫,倒不是怕更深露重,暗器難防,隻是想著擅闖人家宗族墓地,會不會不太好?

但放任此人進去不知還要惹出什麼禍害,她暗道幾聲叨擾,也順著蹤跡上了山。

這後山不算太大,寥寥草草幾片樹林,山間卻夷出寬闊的平地,些許石碑無聲靜立,細致雕琢的碑銘訴說著墓主生前的尊貴無比,雖是荒野,卻莊重異常。

石階上並無太多枯枝落葉,若是輕功較好的習武之人,踩上去也生不出什麼聲響,想來平時常有下人打掃。

路邊還燃著一串長明燈,遠遠望去像是低矮的明珠長廊,在黑壓壓的夜色下撐起澄黃的光芒,足以照明方向,也衝淡了幾分墳塋的陰冷與淒涼。

進園不久便是一條分岔路,因著先前的猶豫,黑衣人已逃出甚遠,蔚隻伶也不知他往哪條路跑了。

挑眉望去,兩條小路都被層層疊疊的竹葉遮了個七八分,叫人望不到儘頭,長明燈一左一右擺放得整整齊齊,瞧著無甚區彆。

正斟酌徘徊間,左邊小路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像是衣擺逶迤,與鋪地的殘葉摩挲出的沙沙聲,在寂靜稀薄的夜裡十分明顯。

她來不及疑惑那黑衣人一身短打夜行衣哪來這麼長的衣擺,那輕緩的沙沙聲已經行至跟前,似乎對這邊毫無察覺。

蔚隻伶腳步一拐,在拐角處借著繁茂枝葉掩了行跡。

視線前方是兩徑交叉的空地,夜露混著月華為它籠上朦朧的輕紗,在搖曳的樹影之外,月光投映出一道高挑的身影。

三步,兩步,一步!

蔚隻伶果斷出手,她的鐵劍早已折了,此時並指為刃,如閃電般刺向來人的咽喉!

“哢巴”一聲,一盞長明燈滾落在地。

沒了燈罩的遮掩,光暈霎時明亮數倍,照亮麵前人熟悉的麵容,因暗含殺機的勁風破空而來,往日溫和盈潤的雙眸此刻微微顫栗,如玉含光。

去勢洶洶的雙指在一寸之遙懸停。

蘇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