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歲已除,冬雪消融,雖已是正月底,雲中城內仍是一派喜慶和樂的氣象,錯落的屋簷張燈掛彩,炮竹飛屑和著殘雪被人潦草掃在街角,街道上許多商販大張旗鼓地吆喝著,都想趕在年慶的餘韻裡多賺一筆。
還不及晌午,街上已經熱鬨起來,大大小小的酒樓食肆都招攬了不少人,人群中一文弱書生斟酌良久,最後在看起來還算中規中矩的拂安居落了座。
大約是初春料峭,寒風凜冽,屋裡的桌子都擠滿了人,靠門的位置反而空著,書生徑直將包袱扔在桌上,選了個背靠門的方向坐下來。
他抖了抖肩上的涼意,往瑟縮的手心哈了好幾口熱氣,才分出功夫打量周圍的環境。
這一打量,才覺出幾分不對勁來。
這屋裡的食客,三三兩兩而坐,多是身著勁裝的年輕精壯男子,舉手投足一股落拓豪氣,不攀談不言笑,仿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但他分明看出他們不經意間也在暗暗提防打量著彼此,滿堂暗流湧動。
書生思忖著這詭異的氣氛,還要細看,隻見不遠處的小哥拾起裡側長條物什,拇指輕輕一抵,露出一抹刺眼的鋒芒,將他探究的目光逼了回去。
他們大多數竟然都是佩刀劍的!
小二姍姍來遲為他上茶,書生借機壓著聲線問道:“近來雲中城出了什麼事嗎?為何來了這麼多江湖人士?”
“公子,您不是雲中本地人吧?”小二似是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樣逗笑了,大著嗓門道。
書生有些疑惑地點點頭,他確實不住雲中,今年年後來此是為了拜訪城中舊友,可他以往也來過幾次,從沒見過這麼多俠客刀客。
許是終於有個可以說話的,小二也耐著性子問:“您可知道江湖中的尋鋒會?”
尋鋒會是武林中的青年才俊專門比試切磋的盛會,書生也略有耳聞。
“這尋鋒會呀三年一開,不管有無門派,隻要年滿雙九、未逾二五的江湖子弟都可以報名參加。一來是交流切磋,二來可以給一些求學無門的優秀後生展露頭角的機會,若是表現出彩就有機會被各大門派收入門中。”
“可雲中城不是官家之地嗎?”
近年來雖說武林與朝廷關係有所緩和,但雲中城離京都不遠,朝中許多清貴諸如蘇武侯之類也居在此處。
“縱容江湖人士在這舞刀弄槍,就不怕滋生什麼禍事?”書生蹙著眉梢,有些擔憂。
小二嘿嘿一笑,像是意料之中:“理論確實如此,可咱們侯爺早些年也曾在武林大派中修習,如今雖已拜相封侯,但在江湖中仍舊頗有威望,今年的尋鋒會正輪到侯爺做東呢。”
書生還欲追問,忽聽得一聲沉重的悶響,二樓扶梯上猛地墜下一個人,屋裡原本相安無事的氛圍瞬時被打碎,那些江湖弟子如驚弓之鳥般立即警戒起來,有幾個身手伶俐的已經拔劍圍了上去。
書生惜命,不敢上前,遠遠看見那是一個被縛了手腳的年輕少年,他約莫不過十八來歲的樣子,周身被五花大綁,口舌也堵了個嚴實,不知是惱的還是被憋的,臉上生出幾許帶惱的薄紅。
如果忽略他激烈掙紮的力度以及淩亂的衣袍,倒像個涉世未深的公子哥。
眾人驚疑不定,看不出他的底細,隻持著半出鞘的劍鋒直逼二樓的方向。
劍拔弩張中,樓梯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迎麵緩緩走下一群女子。
她們約是什麼門派的弟子,統一穿著煙紫軟裘,腰間佩著輕巧的細劍,都不過二十爾爾的年歲,一行人與堂裡其他人顯得格格不入。
“原來是碧雲天的同門,大家都收了劍吧。”一個年紀稍長的中年男人率先吆喝一聲。
見書生麵有疑色,小二小聲為他解釋:“江湖門派中隻有碧雲天門內皆是女修,一半修劍一半習醫。這碧雲天原也是江湖三大門之一,曾經也出了許多了不得的人物。直至兩年前,其掌門秋水真人莫名其妙失蹤,碧雲天才逐漸沒落了,跌出三大門的位置,掌門的席位也一直空懸著。這算得上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秘聞。”
碧雲天為首的是一發色半白的女子,雖已上了年紀但依稀可見年輕時卓絕風姿,她手中並無兵器,隻腰間暗纏一柄軟劍,劍首係著一掛月形玉佩,迎著四方探尋的目光虛致一禮。
“發如雪,劍挑月,想必這位就是碧雲天的春月長老了,在下玄武門大弟子嚴傑。”那率先出聲的男子上前還禮,目光遊移到地上仍在撲騰的“公子哥”上,斟酌道:“不知方才發生了何事?此人……”
屋內不少都是來參加尋鋒會的年輕弟子,初入江湖,少年心性,難免同情碧雲天門派凋落的遭遇,再觀眾女修個個芳菲之姿,尤其是春月左側那個身披白氅的女弟子,容貌十分惹眼,心中隱有動容,便不由分說將地上綁著的那人劃分到賊子惡人一類。
春月沒說話,倒是那位白氅女子娓娓道來:“小女葉蘭,隨師門一起來雲中參加尋鋒會的試煉,近日下榻於此。今晨我練完功回屋,發現此子誤入我房間,我觀他身手尋常,本也未多想,卻發現房內丟了一樣重要的東西,這東西我敢確定我早上離開時尚在屋內。”
“不知丟的是何物?可在他身上搜尋到?”
“實不相瞞,武侯曾於我派有恩,今年尋鋒會難得由侯爺做東,門中特地備了一罐芙蓉膏充作賀禮。”
芙蓉膏是碧雲天獨門研製的聖藥,無色無味,透明如鬆脂,關鍵在於其療效,聽聞不管是刀傷劍傷、抑或什麼奇門異毒,隻消抹上一點芙蓉膏,不出半日,外傷內毒立馬好全,可謂是救命的良藥。
聽到這裡,不少人已暗自心驚,這著實是一份厚禮!
“不想還未送到侯爺府中就被賊人偷了去,實在是我的失責。”葉蘭麵有戚戚,眼中滿是愧疚。
“呸!”地上的人終於擺脫了口中的白布,他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身上的繩子也三五段的散落開來,被他輕鬆掙脫。
“搜也搜過了,還綁著不讓小爺走,你們碧雲天的人好生不講道理!”他麵有慍色,也不管眾人探究的目光,理了衣角抬步就走。
眼看他吊兒郎當就要甩手離去,嚴傑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擒他。雖然暫時沒有確切的證據,但目前來看這少年偷東西的嫌疑最大。
他留人本是十拿九穩的心思,那少年腳底下不知怎麼變換,竟先一步避開了他,眨眼移至幾步開外,反應和身法之快令他驚訝,一時忘了阻攔。
“鬥轉星移?”春月低叫一聲,有些驚疑不定,“你是重法大師的弟子?”
屋裡人大多資質尚淺,隻看見少年身形一晃,就算是資曆稍長的如葉蘭和嚴傑,也隻看出他步法變化詭譎,卻叫不出門路。隻有靜立一旁的春月依稀辨出他的路數,倒不是他身形太快,隻是使得實在有些醜陋。
鬥轉星移是重法大師的獨門輕功,每一式變換蘊含星辰萬象,她曾有幸見過這一招數。
猶記當時大師縱風踏出百步,每一步的殘影卻還相繼閃爍在原地,如星鬥交相輝映。不過幾個呼吸,早已風過無痕,人過無影。堪稱一句驚鴻飄逸,而不是像這少年一樣步子歪歪扭扭。
不待少年回答,她又兀自點頭喃喃:“是了,聽聞大師座下三個弟子,約莫都到了能參加尋鋒會的年紀。”
重法大師是個道人,雖無門無派,但胸懷大義,佛法極為高深,有濟世之才,因而在江湖中德高望重。
“既然是大師的弟子,為何會行這行當?”多數人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都聽見了春月的低語,心中還存著疑慮。
那少年見難以善了,隻好躬身向春月行禮:“春月長老慧眼,師父早在半月前就到雲中了,如今正在侯府中做客,我與門中二師姐來得稍晚,師姐一到就去尋人敘舊了,獨留了我在客棧。好巧不巧的我那位二師姐也姓葉,小二記錯了房間,這才鬨得誤會一場。”
早在聽聞重法大師的名號時眾人就生了退意,不敢再強留,如今聽他說辭懇切,挑不出錯,也默認了他的清白。
淩芥卻沒要走的意思,他端的是彬彬有禮,腳上卻不客氣地上前:“貴派的芙蓉膏在下也稍有了解,說是無色無味,其實不然。裡麵有份藥引氣味特殊,隻不過味道極淡,尋常人聞不出罷了。”
不待眾人反應,他已站定在葉蘭前方,目光灼灼盯著她右側的女修,問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這位……姑娘,你身形不如我高挑,為何雙足卻比我大上許多?”
被問話的正是碧雲天年輕一代的大師姐玉芝,淩芥一番話毫無厘頭,言語更是冒犯,葉蘭不禁高聲喝道:“你什麼意思?難道你懷疑我大師姐?一路來我與師姐同吃同睡,她若有問題我早就發現了。”
為了安全起見,碧雲天眾女修都是兩人共住一間,一路來從未有什麼差錯。
反觀玉芝,她並不辯解,有些委屈似的順勢躲在葉蘭身後,垂下的眼睛卻閃過幾分慌亂與思量,恰巧被一旁的春月收入眼底。
“何處賊子,竟敢用縮骨術假扮成我門人?”隻聽蹭然一聲,春月抽出腰間軟劍向“玉芝”刺去。
“玉芝”早有準備,避開來劍後身形一卷,與眾人拉開距離,麵色奕奕,嬌聲笑道:“春月娘子怎這般不知憐香惜玉,險些傷了奴家。”
她的聲音雌雄莫辨,陰柔極了,淩芥聽著刺耳,恨不得捂住耳朵。
“你是……鬼蝶衣!”嚴傑率先呼道,神情冷凝。
“不錯!”鬼蝶衣伸手撕下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一張清俊秀美的臉,笑容不減,“還是自己的臉用著舒服。”
鬼蝶衣男生女相,嗜美如命,惡毒善妒,尤愛生剝比自己貌美的女子的麵皮,行走世間禍害無數。因其易容術精湛,招數狠辣,加之逃跑時伎倆狡詐,江湖諸多俠客欲除之而後快,卻仍讓他逃之夭夭。
多年來他雖未伏誅,卻因追殺落了不少暗傷,唯有芙蓉膏能祛除那些陳年舊疤,他一向愛惜體膚,此番走這一遭很是值得。
“貴派的芙蓉膏我且收下了,葉蘭那小妮子相貌生的惹我不快,本應同玉芝一道殺了,但看在芙蓉膏的份上就饒她一命。”鬼蝶衣大笑著向客棧大門掠去,春月拔劍一躍緊隨其後。
小二早就識相地躲了起來,隻有書生還怔忪坐在靠門的位置,鬼蝶衣見春月難纏,腳步一轉落在書生身側,手掌緊緊鎖著他的天靈蓋:“你若再追,我便一掌劈了他!”
春月眉間緊鎖,厭惡之色愈深,她生平最恨受人轄製威脅。
鬼蝶衣五指更加用力,內力已然運至掌間,書生何曾經曆過這番險境,頓時驚駭得失了血色,細細發起抖來。
無法,春月隻得緩緩往後退。
“今日我不計較,你且放了他性命。”她緊盯著鬼蝶衣的動作,言語已經做了退步。
隨著她慢慢拉遠距離,鬼蝶衣也挾持著書生一步步向大門退去,整個拂安居內一時靜默無聲。
一眾小輩在旁看了全程,多少都明白過來,雖對鬼蝶衣恨之切切,不願就此輕易放他離開,但又無可奈何,隻能屏氣凝神,憤憤看著他即將退至門檻。
這裡唯有一個春月武力最高,遠在鬼蝶衣之上,而淩芥那小子輕功雖好,武功卻是個花架子,至於嚴傑等人,他尚未放在眼裡。
鬼蝶衣心裡估摸著和春月間的距離已經足夠遠,餘光瞥見門檻就在後方,足夠自己安全脫身,便借著書生身形的遮擋,暗中從袖口摸出一枚毒鏢,猛然向春月射去。
春月一卷衣袖,還未待她用內力攔下飛鏢,鬼蝶衣已經一掌拍開書生,猖狂笑著就要揚長而去。
什麼碧雲天,什麼玄武門,還不是被他戲耍,奈他不得。
他略退一步,還未來得及轉身,便覺一隻柔軟的細掌抵上了自己的後背,攔住了他的去路。
“去哪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