詐屍 死而複生,有違天道(1 / 1)

蓮花鎮嶽宅正屋,梁上纏著白綢,香案上的白燭已經燒到了底,案前地上有一攤早已燃儘的紙灰,正中的那口棺材卻歪倒在地,裡麵空空如也,那兩張架棺材的長凳也倒在了一邊,皆是要散架的模樣。

簾後裡屋,一女子衣著古怪,大紅喜服,卻是左衽雙數扣,分明是壽衣式樣,此時她對著鏡子端詳了許久。

“嶽銀鈴?”她兀自念叨了一聲,卻對自己的聲音很不適應,摸了摸脖子,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這衣裳顏色倒是不錯,樣式,俗氣了些。

可是,她怎麼成了人?堂堂幽墟之尊,鬼主銀鈴,怎麼會成了人?還是個如此孱弱不堪的人?模樣生得普通倒也沒什麼,怎得如此麵黃肌瘦?

她記起剛到蓮花鎮不久便聽見的呼喚之聲,加上那個此時已然有些模糊的夢,銀鈴大致猜測,嶽銀鈴剛死不久,有人施展招魂術,卻因同名,陰差陽錯,叫她借嶽銀鈴的屍還了魂。

做了那麼久的鬼,如今成了人,本是一件算得上不錯的事,但此時銀鈴已經回過神來,她還要去取陸曳狗命,成了人如何去幽墟,又如何傷得了陸曳?

她早已試過,不知是不是那符水傷了鬼身的緣故,如今她法力儘失,被困在這具肉身中,簡直成了個真正的人。

為今之計,隻能先找到這施術之人,再做打算,銀鈴猜測,這施術之人,便是嶽銀鈴的親爺爺,嶽善水。

夢境雖然忘了七七八八,但串聯起來,也能知道些事。

這嶽銀鈴的爺爺嶽善水是個野道士,不知哪學來的術法,十裡八鄉稱他嶽半仙,可凡人命數本就單薄,擅自插手他人命數,必遭惡果反噬,嶽善水先後死了妻子兒女,家中隻剩這麼一個孫女,嶽善水自責過深,竟得了瘋症。

因老頭子瘋瘋癲癲,當時隻有五歲的嶽銀鈴便由隔壁張家幫忙養著,養了十年,不知怎麼想的,竟擅自將嶽銀鈴許給了蓮花鎮富戶王家。

年方十五的嶽銀鈴正值情竇初開之年,早已對書香世家子弟顧昀芳心暗許,二人情投意合,嶽銀鈴得知自己被許配王家,自是不肯,卻奈何無人可以為自己做主,一年後婚期將至之時,便欲與情郎私奔,顧昀家教極嚴,如何肯做如此傷風敗俗之事,當即嚴詞拒絕。

嶽銀鈴思及自己處境,悲憤之下,竟去無人處投了湖,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然氣絕身亡。

夢境到這兒就斷了。

銀鈴有些頭疼,揉了揉酸脹的腦袋,卻隱約聽見屋外後院傳來些聲響,似是有人在低聲說話。

她顯然還不適應腳踏實地的走路,踮著腳尖,悄默聲的便來到了後院拐角處,看見後院牆根底下似乎跪著個小子,一邊燒紙一邊念叨著:“……嶽姐姐……攔不住……莫怪莫怪……與我無關……彆來找我……”

這人看去十二三的年紀,念經似的說著什麼亂七八糟的,不時還配合著作揖點頭,她便好奇地湊近了些。

鬼做久了,走路沒聲也是尋常,她俯下身子在那人耳邊,與他一起看著正燒著的紙錢,低聲問道:

“你在和誰說話呢?”

這人聞聲身子一僵,轉頭一看,坐倒在地,接著屁股一熱,已然嚇尿了,口中結結巴巴,“鬼啊!鬼——彆,彆找我……與我無關,嶽姐姐……彆找我……”

銀鈴嫌棄地捏住自己的鼻子,退後兩步,自語道:“真是個廢物。”

“放過我吧……彆找我啊!不關我的事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天老爺救命!仙人菩薩救命……”這人此時早已嚇破了膽,什麼也聽不進去,兩眼緊閉,麵無人色,雙手合十拚命地拜天拜地。

銀鈴麵露不耐之色,一腳踹在那人身上,隻聽他一聲“哎呦”歪倒在了地上,她腳力不重,隻想讓他清醒點,好方便問話。

她俯身揪住他的前衣領子,“你不好好回話,本尊、我馬上就帶你一起做鬼去!”

這人被她一頓恐嚇,喉頭滾動,嚇得渾身發抖,卻不敢忤逆半分,隻得點頭如搗蒜。

“你是什麼人?來乾嘛的?”銀鈴鬆開手,直起身子,見他不語,又惡狠狠瞪了他一眼,“快說!”

“我、我我叫李七斤,來、來……來守靈的……”

她正打算再問些什麼,卻聽院外有人聲嘈雜,似往這宅子來,她立時矮下身子,捂住了李七斤的嘴。

人聲漸近,吵架似的。

“……那個瘋子憑什麼把我王家新婦抬走?定了親就是王家人!就算死了也是我王家的鬼!”

女子聲音,潑辣尖利。

“夫人,我聽說那瘋子昨天就跑了,早就離開了蓮花鎮了!”

“王夫人,這位大仙真的能對付嶽半仙?我擔心……”

“有什麼可擔心的,有劉大仙在,他一個瘋子半仙有什麼可怕的?你們幾個!把門撞開!我倒要看看,今兒誰能攔我!”

……

撞門聲傳來,接著,“砰”的一下,聽著是打開了門進了院兒,可那王夫人罵罵咧咧的聲音卻突然止住了。

靜默片刻,有人指著一片狼藉的靈堂和空空的棺材結結巴巴問了一句:

“銀、銀鈴丫頭呢?”

這邊後院,銀鈴回味著這幾人的對話,心中有些煩躁,不知這劉大仙又是什麼東西。

她最煩人間的這些什麼大仙道士的,此時這些人顯然已經到了門口,離開肯定是行不通了,可她實在不想橫生事端,難道要她一直躲在這犄角旮旯?這般廢物行徑,可不是她的作風。

此一時,她思緒紛亂,竟沒能顧到身旁的李七斤。

“在這兒!快來人啊!救命啊!有鬼啊——”李七斤到底比剛活過來的嶽銀鈴有勁,見她走神,奮力掙開了她的束縛,立時大喊大叫起來。

銀鈴見狀一愣,轉眼便見眾人都圍了過來。

今夜細雨綿綿,天光不見分毫,僅有兩個丫鬟打前提著燈籠,帶著眾人湊近一瞧,看清了嶽銀鈴的臉,又看清她的穿著,瞬間嚇住了。

銀鈴緩緩站了起來,任由李七斤朝這些人爬去,自己則借著火光打量著眾人。

來人不少,男男女女加起來要有十數個,隻是看不清麵目。

“詐、詐屍啦——”

這一聲慘叫在深夜,驚起陣陣犬吠,喊話的婦人衣著不俗,滿頭珠翠,與記憶裡的王夫人對上了,便是那個要把屍體帶走的。

王夫人嚇得連連後退,直退到了她帶來的三五個雜役模樣的壯漢身後,卻很快便緩過神來,似是想起自己帶了位“大仙”來。

銀鈴挑了挑眉,掃視了一圈,本想找那劉大仙,卻被眾人擋住了視線,於是,她的目光便落在了另一個女人身上,這便是養了嶽銀鈴十年,後將嶽銀鈴許給王家的張家婦了,看這模樣,也是個刻薄貪財之輩。

此時,這位張家大娘也嚇得不輕,躲在那幾個雜役身後,卻不忘偷偷看看嶽銀鈴。

沒等銀鈴反應,退到後麵的王夫人已然開口了:“活屍害人!你們幾個!快去把她綁起來!有劉大仙在,不必怕!今兒這嶽銀鈴就是化成灰,也得嫁給我兒!”

“活屍?”

銀鈴輕笑了起來。

這些個人可真有意思,先說她是鬼,還算有理,可這會兒又編出個活屍來,扒扒手指,她做鬼做了數千載,按人間的時辰來算,也有百年了,可從未聽說過什麼活屍。

蓮花鎮本是夜深人靜,許是王夫人這嗓門動靜太大,已有不少門戶亮起了燈,鄰近幾家已經披了衣裳提燈來看了。

隱隱的,北邊似乎還有些怪異的聲音,卻無人注意。

而那幾個雜役正步步朝著銀鈴逼近,銀鈴止了笑,提腳而起,欲行騰空之術,卻不想在原地跳了一跳,自個兒先愣住了。

糟了,忘了自己如今是人了!

幾個雜役見她一動,登時頓住了腳步。

死人複活,本就不可思議,這些雜役雖說長得五大三粗,卻也心裡發怵,自是能被她一舉一動嚇住。

嶽宅附近幾個鄰裡也進了宅子,雖遠遠看著,但因嶽銀鈴的事在蓮花鎮早已人儘皆知,也明白了過來,小聲議論著……

“這真是那嶽銀鈴嗎?真詐屍了?”

“看不太清楚,我估摸著八成是,你沒見她都不會走路,隻能跳?”

“我看不像,嶽半仙不是兩天前將她抬回來了嗎?說不定是施展了什麼法術將她救活了!”

“咱們還是離遠些,這事兒怪得很!唉,這王家也真是造孽……”

後院的王夫人心裡有些著急,往後看了一眼,不見劉大仙動作,隻得轉臉對那幾個雜役厲聲道:“你們還愣著乾什麼?還不把她拿下!”

銀鈴盯著這王夫人許久了,幾個雜役還沒動,隻見她卻泰然繞過他們,竟也沒人攔她,由著她徑直走到了王夫人麵前。

王夫人顯然沒想到她會自己過來,腳下踉蹌著退了幾步,被她盯得心裡發毛,“你、你想乾什麼?”

銀鈴冷冷瞧著她,“你想拿下我?要做什麼?嫁給你兒子?”

王夫人喉頭發緊,心想著有劉大仙坐鎮,壯著膽子大聲道:“嶽銀鈴!你嶽家既然已經收了我家的聘禮,那便是定了親,你生我王家人,死是我王家鬼,我勸你莫要作怪!乖乖伏誅!免得受苦!”

銀鈴閉了閉眼,這話聽著頗為刺耳,不久前,在幽墟殿,陸曳也是這麼說的。

“乖乖伏誅,免得受苦?”她低聲重複著,而後,突然抬手,隻聽“啪”的一聲,一耳光重重落在了王夫人的臉上。

可惜了,她嶽銀鈴的身體,當真不好用,不然,她定要了這王夫人的命,才算舒心。

這王夫人生挨了她一巴掌,驚得整個人捂著臉,說不出一句話,接著連退幾步,躲到了一男子身後。

銀鈴眯起眼,看向這還不及她高的矮小男子。

“你,就是劉大仙?”

男子一身藏青色長衫,身形微胖,臉上白嫩,卻是須發旺盛,幾乎擋住了嘴,胡須已然長至衣領襟口。

劉大仙微微一笑,胡須也顫了顫,輕輕拍了拍王夫人緊抓著他衣袖的手,“王夫人莫怕,此女並非活屍。”

銀鈴瞥了他一眼,不打算再與諸人糾纏,繞過二人,又與那些及時躲避她的圍觀鄰裡擦肩而過,朝嶽宅正門走去。

王夫人急了,趕緊扯了扯劉大仙,“她不是活屍,那便是活人了,那自是要與我兒完婚的,不能讓她走!”

劉大仙朝王夫人笑了笑,轉過身,慢悠悠朝銀鈴喊道:“慢著。”

銀鈴並不理會,她此刻隻想先趕快離開這裡,故而腳步反而快了些,卻不想臨近大門,竟撞上了一道屏障,像一堵無形的牆,擋住了她的去路。

劉大仙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緩慢卻擲地有聲,“此女雖非活屍,但死而複生,有違天道!若不處置,蓮花鎮,必遭天譴!”

眾人聞言,都愣住了,嶽宅內鴉雀無聲。

許是太過安靜,那自北而來的怪異動靜越來越大,聽著瘮人,再然後,嶽宅外,一聲聲驚呼慘叫接連而起。

“詐屍啦!救命……”

“不好啦!死人都活了!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