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主銀鈴 鬼,怎麼會睡?(1 / 1)

鬼靈,乃世間孤野之魂,或執念至深,或無主飄零,不入輪回,所居之處,名曰幽墟。

人間一日幽墟一年,此一年正值人間七月半,幽墟煙氣經久不散,隻因人間無主香火皆歸聚於幽墟,滿目的沼澤路麵,隨處可見跪吸香火之魂,而在這層層疊疊的煙霧深處,便是龐大奇詭的幽墟宮。

幽墟宮主殿此時寂靜無聲,往日成群結隊的守衛鬼兵皆不知所蹤,殿內驟然傳出器皿碎裂之聲,預示著似有大事發生。

“陸曳!你竟敢……”

王座之上,鬼主銀鈴一身朱色華服,堂堂幽墟之王,此時卻連站起的力氣都沒了。

高階之下,陸曳一身黑色長衫,緩緩朝她走來,步步踩上那石階,終於來到了她的跟前,恭敬地俯身行禮,口中道:

“殿下,莫要動怒,幽墟鬼域,眾鬼一心,隻想讓您……”

他故意頓了頓,繼而直起身子,笑了起來,一字一頓道:

“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銀鈴聞言,心口一滯。

眾鬼一心?這幽墟眾鬼,何以如此恨她?這眼前之人又何以如此恨她?

她垂下眼簾,看見地上碎落的茶盞,符水已然滲入她體內,灼燒的疼痛遍布她全身,加上比這更熾烈的怒火,一齊卻在她臉上綻開了笑。

的確挺好笑的,明明是鬼,偏要學人,喝什麼茶,既嘗不出滋味,還賠了性命。這世上的鬼啊,不知飽暖,隻知饑寒,食香火才有了氣力,在幽墟,隻有漫天的煙氣是真的,其他的,譬如這幽墟殿的陳設,譬如她身上的華服金玉,譬如麵前這如阿弟一般的陸曳,都是虛幻。

“你笑什麼?”

陸曳見她這番模樣,倒有些慌了,畢竟是幽墟鬼主,萬一,萬一那摻了仙人符水的茶不能將她誅滅,他不敢想,自己將會是何下場。

銀鈴沒有搭理他,身上疼得厲害,她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平躺在了王座上,看著幽墟殿高高的穹頂,看著彌漫如濃霧的煙氣,笑容更甚。

來自人間的香火……人間,銀鈴陌生的很,所知一切,大都是陸曳告訴她的。

自她記事起,她就是鬼,不知何來,無處可去,連名字也沒有,在這幽墟渾渾噩噩,卻因天賦異稟,入了鬼道,修成大鬼,一步一步,成了幽墟鬼主。

做了鬼主後,她覺得自己該有個像樣的名字,後來,眾鬼朝拜的那天,呼聲震耳,她卻聽見一陣悅耳的銀鈴聲,於是,心念一轉,她便有了名字,銀鈴。

“你到底笑什麼!”陸曳怒了,拔了劍,劍指銀鈴。

銀鈴瞄了一眼抵在自己脖頸的劍鋒,嘴角含笑,看向陸曳的眼神,卻是冷然。

“你很怕吧?”

“怕?我有什麼好怕的?這茶摻了仙人符水,你應該知道,鬼靈沾了這東西,即便強大如你,也絕無活路!你已經無力回天了!我勸你乖乖伏誅,免得受苦!”

陸曳這話,像是說給銀鈴聽的,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銀鈴靜靜看著他。

是啊,世間鬼靈,受儘饑寒困苦,再累也不能睡,再難過也不會哭,懼怕光,懼怕那些收妖捉鬼的仙人道士,更懼怕符咒符水。

思及此處,她輕輕歎了口氣,卻覺得身上還有些力氣,她想坐起來,若是就這麼躺著走了,總覺得像個廢物,她這一世,救過許多廢物,也最討厭廢物。

陸曳見她動了起來,心中一慌,下意識揮出一劍,猛地刺進了銀鈴的胸口。

“我說了!不要自找苦吃!”

好不容易掙紮著半坐起來的銀鈴,被這一劍帶得又躺了下來。

劍是殺不死她的,可如今她已是強弩之末,鬼力不斷被體內的仙家符水腐蝕,她自是沒了修複鬼身之力,隻能生忍著,苦熬著,直到魂飛魄散。

所以,為什麼呢?鬼靈皆懼怕仙家之物,更不必提這仙人符水,陸曳到底有多恨她,才會甘冒自身也魂散之險,找來這符水,摻入茶水之中。

也是她大意了,今日這幽墟殿,真是安靜,她竟未察覺有異。

“你、你不必這樣看著我!想要誅滅你的,其實是——”他話音戛然而止,改口道:“要誅滅你的也不止我一個,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為尊不仁,暴虐嗜殺!是你欺壓眾鬼,喜怒無常!是你自以為是,殘忍無情!是你……”

陸曳越說越激動,驟然拔出了銀鈴心口的劍,發瘋似的一劍又一劍,刺在這位曾經幽墟最尊貴的王身上,以此泄恨。

銀鈴聽得恍惚,原來是這樣嗎?

為尊不仁,暴虐嗜殺?是說她雷霆手段,對待那些欺淩弱鬼的大鬼出手便是重懲?還是說,她撕碎了惡鬼鬼身,讓他們消失在幽墟?

欺壓眾鬼,喜怒無常?是說她看不慣那些廢物,將他們抓來幽墟宮,逼他們修習鬼道?還是說,她下令幽墟不養廢物,逼著每個鬼都有事可做?

自以為是,殘忍無情……

若她當真如此,又何以會收留陸曳在身邊?何以會到如此境地?

銀鈴握住了陸曳正欲刺下的劍鋒,她的鬼手,已然被體內符水灼燒的殘損透明,她定定看著他:

“你很怕。”

她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可陸曳算什麼東西?

她收回眼神,輕笑著繼續說道:

“你要記住這種怕,永生永世,不要忘了。”

手消失了,她的身體也在消失,重重刺下的劍鋒落了空,陸曳愣住了,他看向她的臉,她卻沒有看他,隻是癡癡地看著空中的煙氣,然後,她徹底的消失了。

陸曳幾乎站立不穩,一下子坐在了王座之上,他手有些發抖,不知是樂極還是恐懼,緩緩伸手拿起了銀鈴鬼主的衣服,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當然怕,但那個給他符水的人說過,自此以後,幽墟就是他的。

半晌,他抬起頭,看向銀鈴最後看著的方向,卻似乎想到了什麼,陡然一驚,又站了起來。

此時,幽墟殿的大門被打開了,鬼兵鬼將有序湧入,恭敬萬分,跪地高呼:

“恭迎新鬼主!鬼主永盛,幽墟永存!恭迎新鬼主!……”

陸曳跌坐在王座上,口中喃喃道:“我是被逼的,彆怪我……”

銀鈴已經聽不到這些呼聲了,她隻覺得自己的身體變輕了,升入空中,融入這人間而來的煙氣之中。

早知道,就一直孤身隻影也便罷了,何必學人結伴呢?

曾經眾鬼皆知,幽墟鬼主,神鬼勿近。她本覺得孤魂野鬼,就該孤身隻影,直到遇見了陸曳。

朦朧中,她仿佛看見了那個被惡鬼欺淩,鬼身殘損,弱小得僅剩一口氣的陸曳,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哪怕無力,卻還是拚命反抗,她如同見一隻夾縫掙紮的螻蟻,隻覺有趣,順手救了。

他說他生而命苦,生逢災年,苟延殘喘至十歲,沒吃過一頓飽飯,便生生餓死了,吃飽便是他的執念,可是那些年,人都吃不飽,何來祭品香火供奉鬼神?他聽說來幽墟可以吃飽,好不容易,到了這兒,可他太弱小了,總是被驅逐欺淩,無處可去。

那時的銀鈴,聽得想笑,她告訴他,永生永世,他都沒法入輪回了,因為做鬼,是永遠感受不到飽的,執念不消,何以入輪回?

他住在了幽墟宮,他竟膽大包天喚她阿姐,被鬼兵鬼將教訓了無數次,才改了口。

那時,她便覺得陸曳這鬼很怪,無論她怎麼冷漠待他,他都纏著她,滔滔不絕的說著。

他給她講人間的山川湖海、美酒佳肴,講富戶們的生活如何奢靡,講作為貴人當如何享受,即便鬼嘗不出味道,他也會變著法給她做各種精致的點心,他告訴她什麼是酸甜苦辣,什麼是兒女情長……那時關於人間的一切,她幾乎都是從他口中得知的,也是因為他,她才對人間有了些興趣。

幽墟時日漫長,他陪在她身邊數千載,慢慢的,她就習慣了,習慣吃他做的點心,習慣了喝他泡的茶……

習慣真的很可怕……

可她!是幽墟鬼主!眾鬼之王!

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她絕對,不會就這樣消失!人間有天地靈氣,隻要到人間,哪怕鬼身不保,靈識散去,千年萬年,她總能重聚靈識,到時候,她必要找陸曳清算這筆賬!

陸曳算什麼東西?區區螻蟻!竟敢害她?

自她看向幽墟殿穹頂之時,她便想好了,隻要找個合適的機會,隱入這濃霧般的煙氣之中,逆著煙氣飄來的方向,便能到人間。

人間七月半,鬼門大開。

清明之氣撲麵而來,銀鈴險些被衝回去,她的時間不多了,必須快!

遠遠的,她看見一處煞氣彌漫之地,身形一動,她便沒入黑夜,轉瞬間,來到了蓮花鎮。

這樣的地方,最適合養出鬼身,那便不用從最低等的靈做起,或許也不用等千年萬年這麼久,銀鈴覺得,這是天賜之地。

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尋常鬼靈沾染哪怕一滴仙家符水,便是轉瞬即逝,化作塵煙,可她喝了整整一盞,竟能支撐到現在,甚至還有餘力,到底有多不正常。

她自是無暇顧及這些,她現在滿心都是算賬,隻恨不能立刻將陸曳這廝千刀萬剮!

蓮花鎮死氣沉沉,她正往煞氣中心飛去,卻隱隱的,聽見了什麼聲音:

“……銀鈴……銀鈴……快回來吧……”

這聲音越來越清晰,好似有什麼魔力,竟叫她不自覺地飄向了聲音所在之處。

聲音在耳邊越來越響,卻越來越模糊,落入耳中,如同道士誦經念咒,叫她頭痛欲裂,可偏偏,她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她離那聲音越來越近,接著,忽的一下,她好像砸進了什麼軟軟的東西裡。

這是什麼地方?很軟,很暖和,舒服到……

她竟睡著了。

她似乎做了好長的夢,夢了一個人的一生,這個人,叫嶽銀鈴,死在了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