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她看不清麵前這個男人的臉,就像當初在這片海灘上彆離的時候,他背著光,她也看不清他的麵孔。
她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可世界就給她上了最殘酷的一課。她原本想融入人類的族群,卻發現自己好像一頭紮進了幽暗的水底,看到了、聽到了某些難以言表的人性之惡,然後被按著頭滯留在這深不見底的罪惡淵藪。她想要呼吸,卻浮不出水麵,想要逃離,卻無處可去。她被困在了這裡,像是那條被困在小小水池中的蛟龍玉珠,她想要飛走,卻還沒有找回自己的翅膀。
如果安東尼在這裡,他一定會有辦法吧,他答應過要幫她,而現在他終於回來了。
她在心中呼喚他的名字,“安東尼……”呼喚著她在這個世界裡唯一可以信任和依賴的人,呼喚著那個將她帶到這世界上卻又獨自轉身離開的人,呼喚著那個像是父親一樣給了自己名字和忠告的人。而現在她可以再一次依偎在他的身邊,像一個孩子一樣委屈地哭泣,她想要告訴他自己所經曆的一切,希望他能夠告訴自己為什麼這世界是如此冰冷而殘酷,希望他能夠告訴她要如何在這裡生存下去。
可是現在她太累了,等這一覺醒來,她還要再問一問他,當初所說的願望到底是什麼。而此時,在巨大的哀傷與疲憊之下,她隻能在著雨夜的海上沉沉睡去。
當伯德醒來的時候,風雨已經停了,海麵平靜,月光皎皎。
“你在夢裡一直叫他的名字,你是他的什麼人?”坐在小船另一頭的男人抬頭問她。伯德發現自己身上蓋了一件繡著金絲花紋的紅色羊絨披風,似乎是自己在睡夢中時那個男人為自己蓋上的。
這時她才看清了那個男人,說他是一個男人,毋寧說他還是一位少年。雖然個子已經長得很高了,但比起安東尼像一堵高牆一樣壯碩的身體,眼前的這個少年分明是瘦弱的,帶著一種還未長大的稚嫩。少年的臉上還有著青春未褪去時的天真,看起來年紀應該和伯德差不多,大約也是十五六歲的樣子。他的臉和安東尼很像,乍看過去確實有些難以分辨,但少年的眼睛是藍色的,和安東尼金色的瞳仁完全不同。
“你是?”沒能回答少年的提問,伯德反而先問起來。他不是安東尼,她的心裡是有些失落的,但好奇掩蓋住了這種失落的情緒,讓她關心起這個少年的身份。
“我的名字叫做多納,多納·塞繆爾。”少年的姓氏讓伯德心中一驚。
“你和安東尼·塞繆爾是什麼關係?”她謹慎地問詢。
“他是我的父親。”果然是這樣,畢竟他們長得如此相像。少年說到“父親”時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怨恨,他問道:“你呢?”
“我嗎?”伯德突然有些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麵對他真正的兒子。“我是伯德·塞繆爾……”但她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還有你這樣的私生女嗎?我竟然不知道……”少年暗自嘀咕。
“不是那樣的!”伯德急忙反駁。
“那他和你結婚了?”少年越猜越離譜。
“怎麼可能?”這讓伯德驚慌失措,自己隻是一個剛剛變成人類的飛鳥公主,談什麼結婚?
“那你為什麼一直在夢裡叫他的名字,我還以為你們關係很好呢……”
伯德自己也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樣的關係。難道要告訴他,自己是被他的父親綁架到這裡來的嗎?又或者要告訴他,自己把他的父親當作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的家長嗎?那她和這個少年是什麼關係呢,兄妹嗎?
“他是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也是他給了我這個名字。我們之間有一個約定,所以我一定要去見他。多納,他是你的父親,你知道我該如何見到他嗎?”千言萬語到了嘴邊,伯德隻能用最簡單的話說出來。
“一定要去見那個人嗎?”少年有些不解。
“是的!”少女堅定地回答,她目光如炬,一想到那個人,就充滿了力量。她相信著,隻要再一次見到他,就能夠找到回家的路。
“既然你們有著這層關係的話,我也不騙你,”少年正色說道,“我勸你不要那樣做。”
“為什麼?”少女不解。
“我不確定你們之間有什麼約定,但那個男人已經瘋掉了,就算你去見到他,也未必能實現自己的願望,更不提到他那裡去這件事情具體的困難了。”
“他怎麼了?”少女關切地詢問,她一直擔心著他,不知道他會受到那位大人怎樣的對待。
“他背叛了我們的神明,所以受到懲罰。”
“什麼懲罰?”少女追問。
“我所經受的這一切就是他所作所為的代價。”少年臉上的表情變得冷漠,似乎對那位被稱為“父親”的角色已經沒有太多感情。
“我可以問你經曆了什麼嗎?”少女小心翼翼地問。
“一些傷痛的事情,但是已經過去了……”少年儘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雲淡風輕,儘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在意這件事。可那哽咽的聲音出賣了他。
“對不起,我問得太多了。”少女意識到這個少年平靜的外表下蘊藏著洶湧澎湃的強烈情感,而自己還沒有被允許窺探那其中的波瀾。
“沒關係……”少年用寬闊的手拍了拍少女肩頭,表示自己並不在意。
“你說人魚是人嗎?”少女提出之前困擾著自己的另一個問題。
“為什麼這樣問?”
“我有一個朋友,她曾是一條人魚,但到了人類的世界以後,卻不能夠被當做平等的人來對待。這讓我的心裡很疑惑,你說人魚不算是人嗎?”
“她曾是一條人魚?就是說現在不是了嗎?”
“是啊,她變成一條金龍,飛走了……”
“化作蛟龍了嗎?”少年若有所思。
“是的,所有人魚最後都會變成龍嗎?”
“不,隻有特彆的人魚才有這種潛質。但人魚要化龍,除非是死去的時候,你那位朋友想必吃了不少苦吧……”生活在殘酷世界裡的國王之子,安東尼王最小的兒子,多納·塞繆爾,他對少女這種失去朋友的痛苦感同身受。
“……”回想起玉珠被困禁在水池中的悲歌,想起她失明的眼睛,與死前蒼白的臉,少女的眼睛又濕潤了,悲傷的話語哽在她的喉頭,讓她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難怪我見到你的時候,你那麼悲傷……”少年握住少女的手,目光真誠地望著她,“那麼死亡也是她的解脫,成龍是一件好事,她已經超脫於生死之外了。”
“是的……”少女很感激少年的善意,“我還有一個問題,人魚究竟吃不吃人呢?”
“沒有的事情。”少年的回答解開了少女心中的疑惑,也讓她更加確信自己過去的選擇。玉珠,竟然因為那種莫須有的罪名,受到長久虐待。
“謝謝你……”
“實際上,我也剛剛失去了一位朋友……”少年赤誠的眼神變得暗淡了。
“怎麼會?!”少女驚訝。
“就是因為你要見的那個男人……”
“安東尼?!”
“他殺了我最好的朋友……”
“他怎麼能這樣做?!”少女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安東尼?!儘管他曾欺騙了她,可他在自己眼中卻一直是那樣可靠的形象,是作為她可以信任和依賴的對象存在著的。她知道他是為了利益而奔波的人,但不能相信他竟然這樣對待自己兒子的朋友。
“現在你對他的了解多了一些嗎?我不知道他用什麼樣的言語騙取了你的信任,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冷血,無情,眼中隻有自己和王國的利益,任何人都可以被犧牲。當然這其中也包括他的孩子……”少年講這些話的時候麵無表情,似乎在談一件和自己不相關的事情。又或者是他的心裡,早已和那個男人劃清了界限。
“我背叛了他,背叛了那個國家,他也因此將我流放到這裡。”
“流放?”
“是啊,你還不知道嗎?這裡叫做末日之海,隻有人魚和極少數的人類才生活在這裡,這裡是我們世界的最邊緣,是被拋棄的人生存的地方……”
“最邊緣?”
“你還不了解這個世界吧……”少年看穿了少女並非本地人。
“嗯,我從其他地方而來……”少女見沒能瞞過去,便坦言自己從外地而來的事情。
“他帶了一個異世界的人回來嗎?”少年看少女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是這樣的,我們這個世界有一位最高的神明,鬆子大人,那位大人創造了這個宇宙,我們將它稱為‘鬆子宇宙’。這個世界的結構是這樣的,它裡麵充滿了許多子世界,而我的家鄉,阿姆內森斯王國在所有子世界最中心的位置,是鬆子宇宙的中心,而這片末日之海就在世界的最邊緣。這就是我們現在的處境,聽起來不是太好吧……”
“等等,鬆子宇宙,阿姆內森斯?”少女一時接受不了這麼多的信息。
“我不知道你從哪裡而來,但要在這個世界裡生存下來,對自己的處境有基本的了解是必要的。安東尼·塞繆爾,他是那位大人在人間的代理,也是這個世界的王,這件事情你應該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