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 她不叫人魚,她的名字叫做玉珠!……(1 / 1)

這一晚,伯德在這個小小的水池旁守著玉珠。

她握著人魚的手:“彆害怕,我會向他們證明的。”

人魚訕訕地笑了:“謝謝你,伯德……”

兩個人都沒有繼續談論那之後的事情。她們也不敢去想,這個村子裡的人們真的需要這種證明嗎?

伯德也沒有問玉珠,人魚到底吃不吃人。至少伯德此時相信著麵前這個脆弱受傷的人魚公主是不會傷害人的,如果她能夠那樣做,她就不會遭受這痛苦的一切了。

她決定守護她,也把這當作守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在這個世界裡,她們是一體兩麵的,是有著不同身份和名字的同一個人,她這樣相信著。

被自己善待過的客人嗆了一頓的阿玉滿心委屈地回到家,蒙著被子哭泣。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都是這個樣子?都要去同情那條從海裡來的怪物!自己辛辛苦苦地付出,維持著村子裡的人際關係,儘可能讓每個人都滿意,為什麼,為什麼還是要因為那條人魚而受到這種惡意的對待呢?她實在想不明白。

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生那位客人的氣,還是在生阿九的氣了。她第一次見到那條人魚,是在阿九出海回來的時候,他手中攥著那條人魚纖細的手腕,滿臉的驕傲與意氣風發。而那條人魚望著他,眼中寫滿了愛慕與溫柔。一種嫉妒的情感湧上心頭,儘管她知道,那隻是一條人魚,那是他的戰利品,是他作為英雄的象征,和他往日裡帶回來的獵物沒有任何區彆。

可是她止不住地嫉妒。

一定是那條人魚有什麼問題。她用那種危險種族的妖術蠱惑了阿九,讓他對她露出癡迷的微笑。她隻是一個商品、一個貨物、一個俘虜,怎麼敢妄想愛上這裡的英雄。

阿玉決定,她要讓那條人魚知道,誰才是這裡的女主人。她要讓她流淚,奪走她的光明和財富,她要讓她受儘折磨,認清自己隻是豬玀和牲畜的身份。她越是痛苦,阿玉的心裡越是痛快,她磋磨著她,淩辱著她,畢竟那隻是一條人魚。

那個愚蠢的外來少女竟然想要放走她,竟然想讓人們把她當作“人”來對待。作為一個人類,那位少女竟然分不清人和人魚的區彆嗎?真是可笑!

那個少女竟然要用自己做實驗品,來驗證“人魚吃人”的傳說。那可是村子裡世代流傳著的智慧和經驗,那個少女真的這樣決絕嗎?阿玉不喜歡少女這種做法,但同時她也不希望她真的被吃掉,她還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可是另一方麵,人魚真的吃人嗎?就連阿玉自己的心裡也產生了懷疑,但她不允許自己這樣想。如果人魚是那樣溫馴善良的種族,那麼自己這些年對那條人魚的迫害又該怎麼算呢?

阿玉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那條人魚被放走。不能讓她這樣回到那個強大的族群中去,因為那將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又或是,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趁著夜色,阿玉來到幾戶村民家裡商討自己的計劃。

第二天,太陽依舊升起,阿九他們帶著收獲頗豐的出海隊伍回到了村子裡。而泳池邊上已經聚集了一眾村民,在等待首領阿九的歸來了。

“你們看,我和她一起呆了整整一個晚上,現在完好無缺,你們也該相信她不會傷害人類了吧……”少女伯德勇敢地站出來戳穿了村子裡流傳了千百年的謊言。

“這……”五叔神色慌張,這個冒失的姑娘怎麼敢……他極力地示意著少女不要再說下去。

“你們應該放她走,她已經為你們付出足夠多了!”看來少女沒能會意。

聽到這種話,“放她走?”他們怎麼可能放她走?

“人魚不能繼續生產珍珠,還蠱惑了村裡的客人,我們今天就要在這裡殺了這條人魚!”一個村民在人群中大喊。

接著“殺人魚,護村莊”的口號此起彼伏地回蕩在這個破敗的村子裡。

作為首領的阿九自然而然地背負起了這個為民除害的光輝使命。他舉起魚叉毫不猶豫地刺向了人魚的心臟……

如果她還愛著這個曾被自己救起的男孩,那麼也一定會原諒他吧……他在心裡這樣想。他是迫不得已的,站在這個位置上,他早已不再是他自己,他能夠代表的隻有村民的意誌,他能夠去做的隻有村民們希望他去做的。他是製度本身,是欲望本身,也是社會這個大機器本身。

少女看著這個從海中救過自己的正直青年,既悲傷又訝異:“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

“她是人魚,而人魚不是人……”他殺了她,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不叫人魚,她的名字叫做玉珠!”少女憤怒地糾正,“玉珠!玉珠!”少女喊著人魚的名字,失聲痛哭,她試圖拉起她虛弱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謝謝你……伯德小姐,我終於自由了……”人魚蒼白的臉上露出悲戚的笑容,她在村民的聲討聲中永遠地合上了那雙灰白的眼睛,那隻失掉力氣的手也從伯德臉上滑落,在少女臉上染上一團紅色的血痕。

看著眼前死去的人魚與悲痛欲絕的少女,阿玉陷入了一種長久的戰栗與恐慌。人魚死了,而自己活了下來,名字裡同樣都有著“玉”字的兩位女子,有著如此不同的命運。她是憎恨著她,可親眼看著她在被血液染紅的池子裡死去,看著她流出和人類一樣殷紅的鮮血,阿玉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可是一切也都不可挽回了。她注定要在餘生裡為這一刻懺悔,受儘折磨。

一直生活在謊言和幻想中的人是根本不需要真相的,伯德突然有一點理解這個道理了。當她聲嘶力竭地想要向他們證明些什麼的時候,反而觸痛了他們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戳中了他們的痛點,讓他們不得不從幻夢中睜開眼睛去正視自己軟弱且愚蠢的事實,不得不去麵對他們曾為了那一點點可憐的利益而殘害了一位善良女性的事實,他們根本不敢直視自己的醜陋與罪惡。伯德所做的事情正好揭開了他們的遮羞布,把全部的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切見不得光的東西現在全被放在陽光下曝曬,發出腐爛黴變的臭味。

到了這一步,那條人魚不得不死。她活著離開這裡,就是這個村子作惡的罪證。

於是玉珠死了,她化作一條金色的蛟龍從那個狹小的水池中騰躍而起,直上雲天。她在晴明的天空裡自由地遨遊,就像是曾經作為一隻人魚那樣在廣闊的海洋裡自在逍遙。至少在這個時候,她終於得到了失去的自由。

金龍飛走了,天空也變得黯然失色。陰雲籠罩了這個海濱漁村,仿佛在昭示著這裡曾發生過的罪惡。

望著遠去的蛟龍,伯德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她的心被一股熱浪衝擊著想要跳入深不可測的海中,如果鮫人真的吃人的話,就讓他們撕碎自己這具人類的□□吧,她要去擁抱那永恒的死亡。也許那個時候,她也能像玉珠那樣變回本來的樣子,飛上九天之外,遠離這複雜而殘酷的人類世界。這裡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有如夢幻泡影,如果能夠現在就結束這場幻夢,她甚至願意用生命做交換。

伯德公主來到這個世界本就是情非得已,她害怕在夢中看到玉珠被逼迫而流下的淚水,害怕看到人們為著自己的貪婪而將他人囚禁在小小的牢籠,更害怕身為飛鳥的自己被人類當作人魚那樣的異族而摧殘迫害。做一個人類,實在是一件太過辛苦和痛楚的事情,她再也不能隻是像一隻喜鵲一樣單純地理解這個世界了,她已經被卷入了無儘的仇怨與痛苦組成的漩渦,精神與意誌也被那些人的欲望牽扯著四分五裂。

“她是人魚,而人魚不是人……”這句話一遍又一遍地衝擊著伯德的內心,讓她意識到“不一樣”就是人魚玉珠的原罪。

在這個世界裡,和彆人不同是危險的,不同的族群,不同的外貌,甚至是不同的思想,都有可能成為他人攻擊的對象。在這裡,彰顯個性、展示自己本來的麵貌,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安東尼是那麼精明,知道要幫喜鵲掩護好並非人類的身份,而那位人魚公主則沒能遇見這樣一位指引她的大家長,沒人告訴她怎樣才能在這個世界裡保護好自己,於是她一在人類麵前展露真容,就遭到如此殘忍的迫害。

伯德的心被那支擊中玉珠的魚叉深深刺穿,仿佛死去的不是玉珠,而是墜落在人世間的自己。她沒能救得了她,有如她沒能救得了自己。想要在人類的世界裡生存下來,竟然是一件如此困難的事情,伯德對人性產生了深深的質疑。

她流著淚逃離那個曾給予自己溫暖和安全的小漁村,失魂落魄、形容枯槁地行走在陰沉的海濱,回想起她與安東尼告彆的那一天。

那時天氣晴朗,她還是一個充滿著天真與好奇的喜鵲少女,安東尼像一個大家長那樣站在她身邊,牽著她的手,像是為了慶祝她在這個世界上誕生,為她取了一個全新的名字。

而這一刻,天色陰沉,烏雲壓頂,驚雷陣陣。天空開始下起滂沱大雨,她一個人在雨中踉蹌行走,雨水打濕了她頭發與粗麻衣裳,也混著她的淚水從臉上不斷淌下。天地遼闊,而她是那麼渺小,沒有人在意她是誰。

在生命的危急時刻,她渴望著有人能夠來帶她走,就像當初安東尼駕駛著飛艇前來迎接她那樣。因為自己沒有力量對抗突發的狀況和未知的風險,於是渴望著有人來帶自己走。

“安東尼,安東尼……”她在雨中呼喚他的名字,可是她知道,這一次他不會來。她隻能自己走下去。

她大聲哭泣,極度悲傷的哭聲被驚雷掩蓋,像是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隻能無聲無息地沉沒,留不下一點痕跡。

這片浪潮洶湧的海岸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站,也是她融入人類社會的第一次嘗試。這裡生活著這麼多人,可是她卻看不到任何一個完整的人,滿眼都是支離破碎的靈魂。

她哭著向海中走去,這時再也沒有人魚的歌聲,她不再是被彆人吸引著走向滅亡,而是任憑內心的絕望與無助驅使著邁向深淵。這一次,海水終於吞沒了她,求生的本能卻又使她在這雨夜的浪濤裡掙紮。苦澀的海水灌入口中,讓她無法呼吸,淚水與海洋融為一體,看起來就像是她的淚流成了這片大海,而她自己卻要溺死其中。

海裡的鮫人會將自己撕碎嗎?她突然有點後悔,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實在是太過於慘烈了。可她並不會遊泳,隻能任憑自己在這危險的海域中飄搖浮沉。

在海浪的衝擊之下,她的意識變得模糊起來,“啊……要結束在這裡了……”她在心中悲傷地歎息。

就在這時,一雙溫暖的手將她從海水裡抱起,放進一艘紅白條紋的木製小船裡。

瀕死的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那個高大的金發男人,淚水洶湧而出:

“安東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