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原來是生活在無邊大海中的一條人魚。
長久以來,人魚與人類之間都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人魚是蛟龍的後代,有著強大的力量與精妙的魔法,他們的歌聲極具魅惑性,常常有人經受不住這種誘惑而被吸引著沉入海底。同時他們又有著美麗的外表與攝人心魄的能力,他們淚水化作的珍珠在人間被當作寶貴的裝飾品。這樣一種美麗而又危險的生物,人類既渴望著他們所能帶來的物質財富與審美體驗,另一方麵又對其充滿了警惕性。
對於生活在海濱漁村的村民們來說,他們就是如此對待這些海洋中的鄰居的。他們沒有戰勝人魚的力量,但又不得不出海捕魚為生,為了躲避人魚掀起的金色巨浪與他們那充滿了魅惑的歌聲,在這個村落裡世世代代流傳著"人魚吃人"的傳說,來警醒後人不要靠近這種危險的生物。但另一方麵,人魚的財富對貧窮的人們來說,又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所以儘管人類從來沒有戰勝過人魚,但卻依然垂涎著他們的眼淚。
這種兩難處境隨著村子裡的年輕人阿九某一次出海而得到了改變。
阿九是在海邊長大的漁民的兒子。他從小就擅長遊泳,水技高超,再加上身體強壯,所以很小就跟著船隊一起出海了。過去,漁民們都會躲著人魚掀起的巨浪,也沒有人敢和這些力量懸殊的敵人對抗,他們對於人魚的歌聲也保持一定的警惕性。儘管人魚們隻是以這種方式娛樂,在海中玩耍,但他們強大的力量卻會給人類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比如巨浪會掀翻出海的船隻,歌聲會讓人喪失理智。人類對於這種力量上的不平衡是充滿了抵製與畏懼的。
但是阿九不一樣,大家都信任著他。他從小浸潤在海洋漁業捕撈的氛圍之中,個人又天賦異稟,在無數次出海經驗的磨練之下,早已熟練掌握了在海麵上與人魚的巨浪做鬥爭的方法,每次隻要他帶領著船隊出海,不管人魚多麼地猖獗、海麵上是多麼地危機四伏,他總能帶著船隊平安歸來。
於是他自然而然地受到村民們的擁戴,成為船隊的領隊,他青梅竹馬的女友阿玉也在村子裡受到人們的尊重。
實際上在阿九小的時候,他曾有過一次在海裡失足落水的經曆,但由於時間太過久遠,同行的人們都有些記不清了。隻有他還懵懵懂懂地記得當時海浪滔天,他在船隻的劇烈顛簸之下從濕滑的甲板上跌落水中,他嘗試著在浪花裡向前遊去,追逐著激流中那隻遠去的漁船,但卻最終筋疲力竭,隻能絕望地沉入海底。
在霧藍色的海水中,他視線模糊,隻能看到一團茂密的水藻從自己身後飄來,好像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托住了自己,兩團柔軟的東西墊在了自己後背,他就這樣被環抱著在水中搖曳前行。陽光穿透海麵在海水中形成一簇簇璀璨的光束,而那水中還閃著金色的光點。
當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離村子不遠處的海灘了。他一直沒跟彆人提起過,自己被人魚救了,這樣的事情在村子要成為被他人恥笑的把柄。
在那之後,他常常在出海時看到海底閃爍著的金色光斑,那光斑追隨著他的船隻,有時能悄悄地閃上一天。他也在那金光的關照之下平安長大,也成為了村子裡最厲害的捕魚人。
他與那條人魚的又一次相逢發生在一個同樣危急的日子裡。那一天風浪太大,儘管他已經儘力維持船隻的平衡,儘可能地去維護漁民的安全了,但他帶隊的船隻上還是有一個小男孩被搖晃的船隻甩了出去。
“啊……”那一刻,他覺得一切都完了。自己多年來辛苦經營,在村子裡積累起來的聲望、權威,以及他人的尊敬,全都沒有了。而回去之後,還將麵對男孩父母的詰問和指責。他的內心第一次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恐懼和動搖,全都結束了……
就在船上眾人望著阿九,指望他下達命令的時候,那個男孩又從海水中浮了上來。
“快救人啊!”五叔在船上大喊一聲,震醒了恐懼之中的阿九,是啊,再不救人,就真的完了……
眾人趕快放下救生繩,想讓小男孩抓住繩子好拉他過來。但是那個小孩子水性太差,在水中無論如何都保持不了平衡,反而因為太想抓住繩子而嗆水窒息了。
眼看著那孩子不行了,阿九深呼吸了一次,咬緊牙關跳入水中,他決定就算這個孩子死了,他也要把屍體帶回去,不然就徹底完了。
可當他一頭紮進水裡,卻看到一條有著金色尾巴,頭發像茂密的水藻一樣漂浮在水中的人魚用一雙纖細的手臂托舉著那個已經死去的孩子。似乎是沒有察覺到那孩子的死去,人魚還對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的眼睛彎成兩道月牙,明亮的眼珠在那月牙裡發出動人的星光。“啊……”那幾乎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笑顏,他幾乎要淪陷其中。
是的,她是曾經救了他的那條人魚。他確信就是她,她看著這個被自己救過的小男孩長大,看著他成為在海麵上乘風破浪的健壯青年,看著他成為受人愛戴的英雄……她一定深深地愛著他吧……
他遊到她的身邊,將她托舉著那孩子的手拿下來,握在自己手中,搖搖頭用表情示意她:“你儘力了,那孩子已經不行了……”
失去了人魚的托舉,那孩子的身體隨著洶湧的波濤遠去了……
她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渾圓的珍珠淚水從她眼中撲簌撲簌地流下了,比起她動人的容顏,那美麗的珍珠更讓阿九心動。
他遊到她的麵前,吻住了她,她也忘情地接受了這個來自自己所愛之人的吻。這其中包含了她對他日日夜夜的思念和關切,包含了她對他飛速成長的讚歎和認可,也包含了他對她深深的惡意與虧欠。既然已經救過我一次,那就再救我一次,想必你也不會介意吧……
阿九沒能救回那個孩子,甚至沒能帶回那孩子的身體。但是,他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功勳,他帶回來了一條人魚!
這是人類的勝利!是世世代代屈服於人魚淫威之下的人類的翻身一仗!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啊!連那男孩的父母也稱讚他,“阿九,你不愧是我們村子裡的英雄。”
他深深陶醉在這樣的讚美中,不能自拔。
而那個被他帶回的人魚公主的命運,則不是他所能負責的範疇了。
她被“飼養”在村後一個廢棄的遊泳池中,那小小的方寸之地成為了她接下來幾年的容身之所,亦或是困禁她的鳥籠。
她不是金絲雀,卻被逼迫著接受了籠中之鳥的命運,甚至比那還要悲慘。
鳥籠中的公主隻需要被人逗弄觀賞就足夠了,而她則是被飼養的豬玀,是要下蛋的家禽,是要被出售的牲畜。
她不得不一直哭泣,用自己的珍珠眼淚來換取必要的生存資料。直到那雙眼睛被哭瞎,直到所有淚水都流儘。
於是她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輕聲唱著哀婉的悲歌,以此哀悼自己失去自由與人格的命運。
直到那位名叫伯德·塞繆爾的少女到來,才第一次真正有人為她而感到悲傷。
那個叫做阿玉的女孩帶走了人魚最後的淚水。竭儘她的眼淚,也最終沒能讓這個村子富裕起來。失去了人魚淚的滋養,村裡的好日子是難以為繼的,這裡很快回歸到過去的貧窮破敗。
阿玉纖弱的手卻在人魚臉上留下了重重一巴掌,人魚的耳邊回蕩著珍珠碰撞而產生的回響。是啊,又一次回到那種境地了,那種被當做豬玀和家畜對待的那種境地。
“阿玉姐姐,你們不能那樣對待她……”伯德悲傷地指責阿玉惡劣的行徑。
“怎麼對待她?她是人魚!她不是人類!難道要我們像對待一個人類那樣對待她嗎?”阿玉大聲反駁。
“……”人魚?人類?原來在他們眼裡,人魚是可以不被當做人來看待的。那麼自己呢?
伯德在心裡發問,自己又算是什麼呢?以一隻飛鳥的身份誕生,卻要永遠隱藏身份把自己當做人類在這個世界上苟且偷生。如果暴露了真正的身份,她要麵對的是不是和那條人魚相同的命運呢?伯德在阿玉的詰責下竟然怔住了,她甚至都無法回答阿玉,人魚到底是不是人呢?
那麼自己呢?自己到底是不是人呢?
“來,我們回去吧,伯德,不要聽信這個人魚的謊話,小心她會吃掉你……”阿玉試著說些緩和的話來讓伯德的態度鬆動。
“我不走,我要在這裡呆到明天,如果她沒有吃掉我,就說明人魚根本不會吃人,你們就要放她走!”少女的態度卻異常堅決。
她想,如果此時她救不了她,那麼將來她也救不了自己。她們是在這個世界上同病相憐的人,是不為世人所容的異類,她們隻能相互支持,為彼此守住最後一線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