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將少女拋棄在陌生世界的海岸,獨自去領受上天的懲罰了。他向她許諾,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會幫她實現重新變回飛鳥的願望。他也有一個願望想要她來實現,可那是什麼呢?
她那個時候太悲傷、太無措,在那種情況下完全不懂得怎麼更好地表達自己,也完全做不到更好地傾聽他。她有些後悔當時沒有再追問他一遍。這對於兩個共同經曆過世界毀滅與生死彆離的人來說,是一件充滿了遺憾的事。
如果再一次見到他,她一定要讓他再一次說出那個心願。
少女在潮濕的灘塗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她剛從一個覆滅的世界裡逃離,通過一段連接著不同世界的“路”,來到這個寧靜安全的地方。這對她而言並不是一件壞事,她終於可以有一段時間來思考這短短的兩天時間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安東尼說她的世界有兩個。可以確定的是,直到為了折那根樹枝而從樹上跌落的時刻,她都一直以一隻喜鵲的身份生活在自己原本的世界裡,和父母、兄弟姐妹們居住在一起。
在那之後,她便來到了那個群山女神變得癲狂的世界裡,成為了一個自己也不甚理解的人類少女,按照安東尼的說法,直到此時,這依然是她的世界,隻是和原本的世界不同。安東尼在那裡與她相遇並誘拐了她,經過又一次時空穿梭,將她帶到了這個海邊。
而這裡,便是屬於安東尼的世界,是他為那位大人效勞的地方。
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當喜鵲還是一隻鳥兒的時候,她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故鄉,也從未見過真正的大海。此時此刻,她站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站在這片與他告彆的海濱,內心升起了無限哀愁。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變成了人類的緣故,她的內心好像也變得有些敏感了,一些纖細的情緒伸著觸手在她的心裡蔓延,緩慢地生長、繁茂,像是苔蘚和蕨類植物那樣纏繞著她的心,讓她原本明麗的心情也變得有些陰鬱了。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下,第一要義是生存。飛鳥公主伯德·塞繆爾決定要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活下來,然後去見那個拋下自己的人,要他兌現自己的承諾。如果那個時候,他還活著的話。
她至今不知道自己哪裡冒犯了那位大人,竟然會招來如此怨恨。所以她想,也許那位大人是一位睚眥必報的人,如果是這樣,安東尼的處境大約不會太好。可是他們之間還有約定在,她還送給了他僅存的那片羽毛。無論如何,她希望他能活著。
這一天陽光很好,海麵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漸漸變得平靜。陽光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海麵上,浮光躍金,海風輕柔,伯德也打起了一點精神。她決定去觀察一下周圍的環境,對自己的處境做出初步的估計和判斷。在她還是一隻鳥兒的時候,她也經常這樣做。
為了開拓一片新的地盤,她會飛上高高的天空,俯瞰下麵的土地,在高處總是有著開闊的視野,可以讓她對這片土地上有什麼做到心中有數,比如哪棵樹上的采光更好,哪塊田野裡有更多的植物和昆蟲,哪片森林裡有遊隼和蒼鷹。作為一隻喜鵲,她很有生存的智慧,懂得如何趨利避害,讓自己更好地在山林裡存活下來。
可是作為一位人類少女,伯德·塞繆爾並沒有任何生存的經驗和智慧,她對於人類的印象還是基於母親的叮嚀:“人類是精明的獵手,你要小心他們設下的陷阱。”過去隻有她捕獵他人的時候,現在卻要警惕自己不要成為他人的獵物。
也許她曾是安東尼的獵物,可是他放走了她,然後自己去領受作為獵人顆粒無收的惡果。那麼他也是彆人的獵物嗎?是那位大人抑或是其他仇敵狩獵的對象嗎?
她確信成為他人狩獵的目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為此她在這個初來乍到的時候,必須先學會如何謹小慎微地保全自己。
她望向遙遠的海天交界處,發現碧藍的海麵上掀起一片片巨大的金色浪濤,似乎還有陣陣悠揚清麗的歌聲從那金色魚尾般的浪花裡傳來。眼前宏偉壯麗的景觀讓她內心產生了一種平靜安適的情緒,她感到自己能夠暫時忘記一路來到這裡的恐懼不安和當下的不確定性,去享受當下這一刻的安穩與寧靜。她心裡陰鬱的苔蘚似乎也感受到陽光的照耀而漸漸向後褪去了。
那一股股金色巨浪朝著岸邊湧來,清亮的歌聲也離她越來越近。她被歌聲吸引著向邁出腳步,向著大海的懷抱緩緩走去。
“喂!快回來!”一個年輕男聲把她從恍惚中拉回現實。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大半截身體已經浸入了海中,再往前走去就要被海水吞沒了。
一個結實有力的臂膀將她從海水中拽了出來,她癱坐在布滿粗糙沙礫的海岸上,驚魂未定。
那隻手遞來一塊陳舊的粗麻布:“蓋在身上彆著涼了……”
直到那人提起,她才驚覺海水是那麼冰涼,而自己已經幾乎渾身濕透了,“謝謝……”她接過那塊粗麻布裹住身體,讓它吸收著衣服上的水分。她抬起頭,發現和自己說話的是一個黝黑健壯的青年。
“要警惕人魚的歌聲,他們最會蠱惑人心。如果你被吸引著沉入了海底,他們就會吃掉你……”
“人魚?”伯德沒有聽說過這個詞。
“就是鮫人,他們是一種狡猾的生物,雖然有著美麗的外表,卻殘忍可怕,不要成為他們的獵物了。”青年很嚴肅,這讓她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剛才自己差一點就成為鮫人的食物了。
在伯德的故鄉,那裡曾有一位詩人吟唱著“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的詩歌,其中“滄海月明珠有淚”一句說的就是鮫人,他們生活在南海之外,流下的淚水會化作珍珠。
那種美麗的生物,卻是殘忍的人類捕手嗎?伯德沒有見過鮫人,但她此刻也認識到了這個族群的危險性。
“你是外地人嗎,怎麼沒有這種常識呢?幸虧我們準備出海遇見了你,不然你就沒命了。”那位青年十分嚴厲,他的身後是一支隊伍,裡麵每個人都和他一樣,被海邊的烈日曬得黑亮。他們正朝著遠處停泊的漁船走去,遇上了這位幾乎要沉入水中的少女。
“是的,我剛到這裡來還不熟悉……”
“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需要我們送你回去嗎?”青年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我叫喜……”,“喜鵲”兩個字剛到嘴邊,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少女想起安東尼的忠告,要在這個世界裡隱藏好自己的身份,於是她頓了頓,說“我的名字叫做伯德·塞繆爾,我的家鄉在很遙遠的地方,我暫時回不去了……”
“那你先在我們村子裡暫住一陣吧,你一個女孩子家在這片鮫人出沒的海灘上獨自行走,太危險了。五叔,你送她回去吧,阿玉在家,讓她先給這個姑娘換身乾淨的衣裳。”
一位年長的男性從隊伍中走出來,他頭發花白,看起來很瘦,並不是一個很強壯的捕魚人,“跟我走吧,小姑娘。”
這位被稱作“五叔”的男人轉身朝著遠處的村落走去,少女也快步跟了上去,“謝謝你們……”
“你要謝謝阿九,是他遠遠看見你在往水裡走,飛跑著過去拉你上來的。”原來那個青年叫做“阿九”……
“五叔,那阿九他是領隊的人嗎?”看到青年對身邊的人發號施令,少女好奇地問道。
“阿九是我們村子裡最厲害的打漁人,所以現在負責帶隊。我們村子裡的漁人啊,世世代代都在和人魚戰鬥,那種生物太過暴虐,我們之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作為外地人,要對這片海域格外小心呐。”
“好嘞,謝謝五叔。”少女對這行人的善意非常感激,多虧他們,自己現在的生活也暫時有了著落,可以先在這邊安頓下來,慢慢思考以後的事情了。
漁人們居住的是一個簡陋蕭索的村莊,這裡的房子低矮陰暗,牆壁長期在海風的吹拂下因為風化而變得斑駁,道路也狹窄潮濕,透著一股陰森破敗的氣氛。各家門前晾曬著陳舊的漁網和粗麻衣裳,向陽的場地裡還放置著一些舊船隻。
兩人停在一扇半掩著的木門前停了下來,“阿玉!”五叔朝著門內喊了一嗓子。
“哎!”一位女子清脆的嗓音傳出來,那扇陳舊的木門隨即吱吱呀呀地響了起來,一位穿著破舊但卻麵容姣好的女子從門後探出身來,“五叔,您怎麼提前回來了?”
“我們碰上一個外地姑娘,差點被人魚騙進海裡,你幫她換身乾衣服,讓她先在這裡住下吧。”
“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那女子嗔怪著拉住伯德的手,將她帶進屋子裡去。她皓腕纖纖,雙手不像阿九那樣堅實有力,潔白的手腕上戴著一串美麗的珍珠手串。
“你的手串真漂亮……”伯德讚歎道。
“這個嗎?”名叫阿玉的女子抬起來手,珍珠也跟著晃動起來,煥發出彩色的流光,“是人魚的眼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