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逃了太遠,幾乎要逃到世界的儘頭,要在這個荒涼世界的邊緣裡永久地奔跑下去。
“公主殿下,我的世界,那可是一個非常殘酷的地方啊……”安東尼意味深長地說。他坐在貓咪背上,任憑風吹亂他卷曲的頭發。這隻貓的名字叫作“盧娜”,是安東尼豢養在異世界幫助自己穿梭的坐騎。安東尼,那位大人的使者,也是這個世界的“王”,是匆忙的“時空旅行者”。
飛鳥公主並沒有答話。安東尼俯下身去看她,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經在這末日中沉沉地睡去了。短暫的一天之中,她已然經曆了太多,事情朝著她從未設想過的方向發展下去,她被命運的疾風裹挾著卷入了一個本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而這一切都隻是為了滿足那位大人和安東尼的某種心願。
安東尼凝望著她睡夢中的臉龐,她不知何時流下了兩行清淚。
他伸手拂去她臉上的淚水。如果不是自己,這個女孩不會出現在這裡。對她造成如此巨大的傷害,隻是為了自己能夠向那位大人邀功取寵,安東尼的內心會不會感到一點點的歉疚呢?
不!絕不可能!
安東尼·塞繆爾絕不愧疚。他絕對不會去同情任何人,所有人都是他實現目的的工具。為了“王”的事業而被犧牲,這也是他們偉大的光榮。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之前的每一步都充滿了算計和傷害,充滿了人與人之間真刀真槍的較量與對抗,他已經不允許自己再懷有凡人的情感了。那隻會阻礙他的腳步,讓他的內心割裂而痛苦。作為這個世界的“王”,他必須保持一顆堅硬而殘酷的心。既然已經決定了要把她獻給那位大人。既然如此,就隻能保持內心的冷酷與決絕,不應當讓軟弱的情感影響判斷。
這個女孩相對於過去被自己犧牲的那些人們,有什麼不同嗎?安東尼原本想是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可是這一刻他的內心遲疑了。
正如他自己所說,她是他的希望。那位大人想要得到她,這是那位大人第一次對安東尼提出如此困難的要求,讓他用儘全力去撞擊一個能力之外的世界,然後捉住那個墜落進無儘虛空的少女。那位大人不惜消耗掉供給自己世界存續的能量,也要送安東尼到那個世界去。
安東尼能感到這位少女對那位大人意義非凡。不知出於何種原因,那位大人無法自己去見她,所以要借助安東尼的手將她帶到自己麵前。
“她是我一生的仇敵,我必然要將自己所承受的痛苦百倍千倍地報複在她身上。安東尼,去實現我的願望吧,我也會繼續給你力量,保佑你安心做這個世界的王者。”臨行前,那位大人這樣對於安東尼說。那位大人對待敵人的手段,安東尼是知道的。隻要見到那位大人,這位少女注定要經受幾番磋磨與摧殘。
無論如何,安東尼都需要這位少女做他手中的籌碼。如果說安東尼在和那位大人玩一場貓鼠遊戲,那麼她是希望,是他想要贏得這場比賽勝利的關鍵一環。
少女在睡夢中突然掙紮著伸出手向空中抓取什麼,可是在這世界的儘頭她什麼也不能握在手中,能夠捉住的唯有無儘的虛空與像流星般在空中飛舞的火焰與灰燼。她在一陣痙攣中醒來,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個從樹上墜落的時刻:“我的樹枝呢?”
“在那艘飛艇上哦……”
安東尼的回答把喜鵲拉回到現實,她的內心產生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受。這一覺是多麼地充實和舒適,讓她誤以為自己回到了故鄉,睡在自己溫暖舒適的巢穴裡,而那時爸爸媽媽都在身邊。而她又一次在午後離開家,去折那根鮮嫩的樹枝,可這一次,她還是沒能抓住它。她被安東尼拉回到了這個黑暗荒涼的世界中來。
“你承認了那是我的樹枝?”她問,她在飛艇中看到樹枝的那一刻就覺得是自己的那一根。
“我也不知道……”可安東尼不再接話。
“我知道你一定隱瞞了我很多的事情……安東尼,但是我已經決定了要相信你,在這個世界裡我誰也不認識,能夠依靠的隻有你。那根樹枝沒有關係,我隻是想把它帶回家築巢而已,但我回去之後還能再找到一根更好的……”
她竟然還妄想著可以回去嗎?被劇烈地撞擊裹挾著來到異世界的飛鳥公主,輕易地相信了誘拐她的壞人,不得不被送去麵臨通向無儘折磨與痛苦的命運,直到這一刻,她還在說她相信他?她還在臆想著能夠回到那片故土嗎?她知道那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嗎?
他們飛馳在世界儘頭的黑夜裡,已經不再能看見那個癲狂的山神與她腹中像一枚紅色蛋黃一般的太陽了。偶爾還有橙紅色的火焰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在寂靜的夜裡燃燒、熄滅、化為灰燼。在這無儘的寂寥裡,隻有兩個人四目相對,他們一個眼神清澈,充滿了信心與期待,而另一個卻眼神飄忽,躲躲閃閃,無法直麵自己正在將一位天真少女送往地獄的事實。
原來就算世界毀滅,隻剩下兩個乘坐著末日之舟的幸存者,他們也免不了相互算計與陷害的命運。
安東尼捫心自問,自己對飛鳥公主的許諾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他對喜鵲的許諾,說要幫助她重新找回失去的羽翼,讓她重新見到彆離的家人,這些都是出自於真心。可是,究竟能不能實現,全要看他能否戰勝那位大人。他能夠贏的把握大約隻有一分,而這一分就是將以麵前這位少女的命運為賭注,來換取那位大人毫無保留的信賴。
他想要贏,所以少女的命運隻能被質押在寄托了他野心的賭桌上。
“坐穩了,公主殿下,我們現在要進入我的世界了……”
盧娜向前飛躍,世界的邊緣像是一張充滿了彈性的清透薄膜那樣被它牽拉開來,向前鼓起,隨著它繼續用力,那張脆弱的薄膜撕開了一個小口,世界儘頭的灰燼與兩人都被洞口漩渦般的氣流吸引著滑向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道路。而盧娜則漸漸變小,消失在洞的內側。
安東尼拉住驚慌中的少女的手,仿佛看穿了她的擔憂:“沒事,盧娜會在任何世界的儘頭等待我……”
他們隨著細碎的灰燼與煙塵一起被卷入“路”。在飛鳥公主的世界裡所發生的一切,都在“路”的兩旁重放著,從她還是一隻喜鵲的時候開始,到她從樹上墜落變成一個人類少女,又到她與安東尼相逢在山神食日的危難裡,他們在短暫時間裡經曆的一切都在道路裡重新展開,曆曆在目……
“那是什麼?”安東尼指著從樹上墜落的飛鳥。
“那是我呀!”喜鵲驚訝地問,“你來迎接我,卻不知道我原本是什麼嗎?”
“?!”安東尼大驚失色,他隻知道自己要來迎接一位飛鳥公主,可那隻飛鳥究竟是什麼樣子,自己卻毫不知情。他驚恐地望著麵前的少女,一種強烈的畏懼在他心中升起,“公主殿下,你能告訴我你原本的名字嗎?”
“我的名字叫做喜鵲。”
“喜鵲……”喜鵲?安東尼作為神在人世間的代理,作為這個世界裡無所不知的王者,竟然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叫做“喜鵲”的鳥類。在這之前,他從未見過這種黑白配色、羽翼上閃著青藍色金屬光澤的鳥類,他倒是見過鵲鴝,但這和“路”中出現的名為“喜鵲”的鳥類卻並不相同。他忽然感到,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是存在著偏差的。抑或是這個世界本身,是有漏洞的。
安東尼的世界觀在這一刻受到了極大的衝擊與震蕩,一定有哪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自以為對所處世界了如指掌的時空穿梭者“聖安東尼”,自以為掌握著世界真理的神的代言人,在這一刻感受到了神的背叛。
他意識到,自己對那位大人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對那個大人給他的世界之外的一切都一無所知。隻有那位大人給的,才是安東尼所能安心享有的,凡是那位大人沒給的,都不該是安東尼所應覬覦的。他像是那位大人豢養在時空氣泡中的寵物,就像盧娜之於安東尼自己一樣。
他原本是那麼想要贏,想要把那位大人拉下神壇,看一看他到底是什麼?“喜鵲……”安東尼冷笑起來,他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戰勝那位大人了。這位來自異世界的飛鳥公主,這種他聞所未聞的名叫“喜鵲”的鳥類,打破了他內心深處對於權力與力量全部的想象與憧憬,將他從取代那位大人成為新的神明的幻夢中驚醒過來。
他對這世界的真理一無所知。
僅僅這樣一個事實,就擊潰了安東尼內心的防線,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了。
他根本就贏不了,連那一分的勝算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