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吠 老一輩的人說:“天陰不入山,歧……(1 / 1)

短篇集 劍客殘影 6428 字 2024-05-01

老一輩的人說:“天陰不入山,歧路聞犬吠,事必有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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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登山探險愛好者,卻已經足足二十年沒進過山了。

那時的我年輕氣盛,目光狂妄自大。

現在對於山,隻是敬而遠之。

畢竟,有些東西,是用常理解釋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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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我和同事小陳相約攀登幽冥山。

這是一座荒涼的山。

地段偏遠,即便給司機師傅加了錢,也不願意把我們送到目的地。

師傅雙顴突出,麵黃肌瘦,右臉有一猙獰的刀疤。

他的瞳仁深邃無光,直直凹陷進去,額頭、眼角、臉頰處的褶皺裡生長著曆經歲月淬煉的痕跡。

“幽冥山?怪了,沒聽說過。聽口音你們倆像外地的,去那乾什麼?”師傅嘴裡哼的地方小調兒戛然而止,疑惑地從後視鏡裡皺眉睇視了我們一眼。

“師傅,登山探險你曉得伐?”小陳身體前傾,兩眼中跳動著一簇燃燒的火苗。

小陳是公司新來的實習生,笑起來的時候,彎彎月牙似的眼眸總是迸發出熠熠光彩。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樣細皮嫩肉、連更換桶裝水都費勁的人會和我一樣喜歡登山探險。

師傅在紅燈前麵停了下來,應聲笑道:“哎喲,年輕人就是活力四射。不過,今天天陰啊。”

他從左側車窗深深仰望了眼天空,麵色憂愁地喃喃道:“老一輩的人說,天陰不進山……”

“師傅,您看能送我們去嗎?”我把手機上有關幽冥山的圖片遞給他看。

師傅先是掃視了這些圖片,過了一會兒像猛然發現了什麼似的,瞳孔驟縮,脖子僵硬地轉過去,語氣嚴肅道:“這山有蹊蹺。”

“為什麼這麼說?”

“綠燈了。”

這之後,再也沒人說過話,狹窄的車裡沉寂了很久。

許是老天爺都瞧不下去了,降起小雨來。

幾滴雨珠打落在車窗上,聲音很小,卻像鏗鏘有力的鐘聲。

是要警醒誰呢?

突然又吱呀吱呀的,如同把老鼠磨牙時的窸窸窣窣放大了數倍。

哦,原來是雨刮器的聲音。

師傅打開了雨刮器。

這輛車該壽終正寢了,噪音很大,直讓我心情鬱悶煩躁。

“師傅,能送嗎?”

小陳也觀察出氣氛不對,小聲道。

“能送你們回去,或者,前方二公裡處我就停下,你們自己走。”

“二選一。”

“我們可以加錢嘛。”小陳乞求道。

師傅扶額歎息:“不是錢的問題,這山並非善茬兒,尋常中藏匿著一絲詭異陰森。你們難道沒有發現,剛才那些圖片中……”

我不耐煩地打斷了司機師傅的話,強忍怒火:“前麵停下吧,剩下的路我們步行。”

我的惱火並非空穴來風。

這次出行我和小陳都很期待,計劃良久才興致勃勃收拾好行囊,舟車勞頓來到另一個城市。

然而,現在的情況是,一個連山名都沒有聽說過的人,在肆意評頭論足,大放厥詞。

“天意不可違,人言不可悖。哈哈……哈哈……”

師傅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笑起來宛若陰森白骨,眼神如垂下的藤蔓纏繞著我們。

見眼前兩人無動於衷,他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我撣了撣身上的雨珠,嗤笑道:“出師不利啊,遇見的第一個人就神神叨叨的。”轉頭見小陳還在癡癡盯著車的背影:“小陳,把背包裡的雨披拿出來吧,這雨短時間內是不會停了。”

我們穿戴好雨披後,跟著導航,繼續向著山的方向進發了。

一路上,小陳緘默不語。

快到目的地的時候,小陳眼巴巴地看著我,欲言無聲。

直到雨披的某處被攥成一團,皺巴巴的,像簍子裡的廢紙。

“小陳,你想說什麼?”

“前輩,我們的選擇,正確嗎?”

我們異口同聲道。

一粒石子被投入無波瀾的古井中,激起水麵泛起漣漪。

和我猜測得八九不離十,小陳動搖了。

我輕聲細語安慰道:“彆擔心,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保護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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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山前有一處沒落的村莊,從殘破不堪的建築物中依稀能辨得昔日繁華。

此時小雨將歇,雲還未收,天氣依然晦暗。

剛下過雨的泥土路濕滑不堪,我和小陳謹慎行走著。

遠處一塊嚴整平滑的石麵上,印有猩紅的三個大字“無靈村”。

無靈村靜謐古怪,不聞雞鳴犬吠,不見炊煙嫋嫋。

村子裡隻有老人。

他們兩眼無神,漫無目的地走著。

年輕人大都外出務工了罷。

忽然,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在我們麵前駐足,打量著我們兩個外來者。嘴裡嘟嘟囔囔說些什麼,大意是詢問上山的。

我指了指幽冥山說:“婆婆,我們要上山去。”

婆婆神色未變,隻是枯枝般瘦弱的雙手逐漸靠近我們,同時眼珠子靈活地滴溜轉。

我覺察到一絲不對勁。

突然,她的雙手緊緊鉗住了小陳的胳膊,嘴裡依舊嘟嘟囔囔的。

小陳被嚇了一跳,躲在我的身後瑟瑟發抖。

我蹙起眉頭,試圖把婆婆的手掰開,但吃驚地發現她的手紋絲未動。

一個年近七旬,連走路都搖搖晃晃,孱弱瘦小的老人,居然蘊藏著如此大的力氣!

空氣中彌漫著詭異,路過的老人全都像盲了似的,一言不發低著頭,專心致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正要開口阻攔,婆婆自己鬆開了手,朝我們背後走去。

隻是一步三回頭,步態詭譎離奇,脖子扭轉到了常人難以達到的程度,笑意盈盈地瞪著我們。

殘缺不齊的牙齒,鬆鬆垮垮的皮膚,稀疏斑白的毛發,狹長閉塞的雙眼。

她自始至終麵帶微笑,讓我產生下一秒嘴巴就要咧到後耳根的錯覺。

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形,一時間手足無措,愣在原地。

直到小陳發現自己手臂上無端出現了一個血淋淋的模糊標誌,叫出了聲。

“前……前輩,這是什麼?我被標記了嗎?”小陳把胳膊伸給我看,眼睛裡充滿驚慌。

“彆胡思亂想,沒什麼,大概是來的路上不小心撞到尖銳物品了,對嗎?”我故作輕鬆地循循善誘道,實際上後脊背已經發涼,但還是儘量克製住不發出顫音:“背包裡不是有紗布和碘伏嗎?我替你把傷口清理包紮好,以免感染。”

無它,我們之中必須要有一個人時刻保持清醒和理智,否則會陷入無窮的困境。

“對,我記得……是撞到了什麼,應該是的。該死的,為什麼偏偏是我……前輩,我很疼……”小陳說話斷斷續續,已然開始胡言亂語了。

小陳看似接受了我的說法,實際上是驚慌打敗理智,占據了上風,他僅是需要一個勉強的借口來撫慰不安的心情。

給小陳包紮好傷口後,他的眼角潮紅,流出了眼淚。

我拂去小陳眼角處的淚珠:“害怕的話就牽著我的手。”

我回頭張望了眼身後,不見老婆婆的人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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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界麵顯示此時是正午時分,但是天氣卻愈來愈昏暗,我迫不得已打開手電照明。

五分鐘後,我們逐漸走出村莊,來到幽冥山山腳下。

整座幽冥山被藹藹霧氣環繞著,猶如蠱惑人心的神秘鬼域。

我察覺到小陳的腳步略有遲疑,於是反握住他的手。

他感受到了我的堅定,身體肌肉漸漸放鬆下來。

“前輩,走吧。”

幽冥山的路是麻石鋪就的路,受雨水影響小,顯得異常好走。樹木皆是百年老樹,遮天蔽日,周遭影影綽綽,寧靜深遠。

我們毛骨悚然地踏著落葉,一呼一吸間都是潮濕的水汽。

突然,林子深處發出異響,又倏地恢複安靜。

小陳受到驚嚇,握著的手電掉落在地上,發出“哐當”巨響。整個人撲進我的懷裡,像隻驚慌失色的小鹿。

“我害怕,這裡的一切都不正常。”小陳委屈道。

我用手電照向聲源處,那是一棵鬆樹,碩果累累。

大概是鬆鼠穿梭林間掉落了鬆果,不過也夠駭人的。

“我們回去吧。”

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道。

“沒關係的,是我的膽子太小了。但隻要你在身邊,我就沒有那麼害怕了。”小陳仰頭注視著我,語氣真摯誠懇。

我的內心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被觸動到了,用另一隻空出的手抱住小陳,:“好,如果實在撐不下去了,記得及時和我說,我們立刻回去。”

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地走著,小陳忽然開口:“前輩,我其實……以前並不喜歡登山探險……”

“什麼?”

“汪!”一聲突如其來的犬吠將小陳的話語噎了回去。

怪異!

村莊裡見不到一隻狗的影子,這深山老林裡的狗是哪來的?

小陳惶惑道:“是我聽錯了嗎?”

“我也聽到了。”

“汪!汪汪!”

霧消散了一些,前方出現了兩條清晰岔路。

岔路中央有一條狗,衝著我們不停狂叫。

狗身後的兩條羊腸小道活像勾魂索命的黑白無常,著實可怖。

“汪!汪!汪!”

我感到一陣頭痛欲裂,撿起地上的石頭扔向那隻狗。

沒扔中。

那隻狗定定地凝視著我們,四肢釘在岔路中央般,未曾移動半分。

四周的一切都變得迷離起來,大風驟起,從林間呼嘯而過。

天旋地轉,若隱若現間,我瞥見許多白色身影一閃而過,發出刺耳尖銳的笑聲。

我忽然意識到,小陳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

他此時此刻應該懼怕地靠近我才對。

我感受不到他存在的氣息了。

“小陳,我們回去吧。”

無人應答。

隻有各種嘈雜的聲音。

我瞟向了自己的雙手,什麼也沒有。

小陳沒有牽著我。

涼意頓時從雙腳襲上我的頭頂,我緊張地吞咽口水,不敢轉過頭去,試探性詢問道:“已經害怕得說不出話了嗎?我們回去吧,這次是真的回去了。即使你還想陪著我走完也不行哦……”

寂靜無聲……

“小陳?彆開玩笑了好嗎?這是件很嚴肅的事情……你不是……”我說著說著泄了氣,聲音不受控製地顫抖,幾乎要吐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我不敢置信地緩慢轉過頭。

霧氣早就消散了,身後空無一人。

岔路中央的狗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知何時,天空中出現了金燦燦的太陽,強烈的光束穿透厚重的樹蓋,順著罅隙,灑落在林子裡。

一切看上去都那麼正常。

除了,小陳不見了。

我慌裡慌張地想要撥打求救電話,意外發現手機沒信號。

“操他媽的,關鍵時刻掉鏈子,邪門!”

我幾近崩潰,頹然環顧四周,失聲痛哭。

突然,我聽見微弱的人聲,似乎不止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手機掉落在地,我顧不上去撿,連滾帶爬奔向來人,中途不慎滑倒多次。

“今天天氣乾淨晴朗,適合出來爬山。”

“在家中長期久坐,是該做些有氧運動,不然我這副老骨頭恐怕都要生鏽了喲……唉?小夥子,你怎麼弄得這麼狼狽?”

眼前一對中年男女奇怪地看向我,我望向他們身後三三兩兩的人群。

太陽溫暖的光點在我肩頭雀躍,我卻如墜冰窟。

“小夥子?能聽見嗎?”

“該不會是聾了吧,年紀輕輕挺清秀的,可惜了……”

“借我……”還沒說完,我便感到一陣暈眩,隨即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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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醒以後,我靜靜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盯著白色天花板陷入沉思。

窗外藍天浮雲,風和日麗。

“你的身上有多處抓痕,目前原因不明。”

原因不明……

這就對了。

“小陳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低沉,從乾澀的喉嚨裡艱難發出。

護士一頭霧水地看著我:“小陳?先生,當時隻有你一個人被送來醫院……”

我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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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勢養好以後,我出了院。

公司那邊打來電話,小陳的親友叱罵我畜牲,警察登門拜訪,電視台的記者們蜂擁而至。

他們都沒能找到小陳。

五天過去了,關於小陳的報道越來越少。

我遞交了辭呈,蝸居在合租屋裡閉門不出。

我盯著鏡子裡蓬頭垢麵的人,有些陌生。

長時間未喝水而乾燥起皮的嘴唇,明顯的黑眼圈,亂成雞窩的頭發,下巴周圍的胡子以及一夜之間生出的幾縷白發。

有人說小陳跌落山崖,有人說小陳被妖怪擄走了,說完自己都不相信地笑了。

所有人都說那座山不叫幽冥山,而叫幽蘭山。山腳下隻有公園,從來沒有過什麼村莊。

他們說是我接受不了小陳的失蹤,記憶紊亂,故而捏造出來的。

沒有人相信我。

連我也開始懷疑自己。

我餘光瞟到了敞開的登山包,心中頓時升起一股無名火,踹了它一腳。

裡麵掉落出來一卷紗布,一直滾落到茶幾底下。

我彎腰去撿。

發現紗布是用過的。

我急忙在背包裡翻找著什麼,對,碘酒。

我將這一小瓶碘酒舉至半空,反複端看。

碘酒是開封過的。

我沒記錯。

我所經曆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釋懷地望著外麵草地上玩飛盤遊戲的狗,如視珍寶般捧著紗布和碘伏,步履千斤地走到門口。

正要轉動門把手時,我停住了,佇立在原地。

我要把這些給誰看呢?這些又能證明什麼?誰會相信一個衣冠不整之人的瘋言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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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陳失蹤了二十年。

二十年後,我又去了一趟幽冥山。

不,應該叫做幽蘭山。

微風撩動著我兩鬢生出的白發,我平靜地看了過去。

山麓下的公園裡童聲笑語,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山頂上插著一麵麵迎風飄揚的鮮豔旗幟,象征著人類對於自然的征服。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遇見過行為詭異的人。

以及,那個是否存在的“無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