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起源於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雪……
《新約·主城書》
鵝毛大雪接連飄舞了兩天兩夜,地麵上積雪覆蓋深厚。
如同積壓多年,化解不開的濃稠思緒。
寒風簌簌作響,雪壓梢頭,枯枝承受不住重量,脊梁驟然被折斷。
一輛迷彩色重裝機甲車從荊棘叢中駛出,順著枯枝軋過去,發出清脆的聲音。
寧戎和爾雅安坐在重裝機甲車裡,車輛那笨重但是抓地性強的優質輪胎,硬生生於雪被中開辟出一條嶄新的道路。
後車廂內,正襟危坐著訓練有素、令行禁止的士兵。
他們前往的目的地是一個“廢區”,顧名思義,意為即將被清理的區域。
我們的故事要從新世界建立伊始說起,彼時麵臨諸多不穩定因素……
原先的世界遭受自然失衡的破壞,產生出大量汙染源,社會秩序崩潰。
新世界重振旗鼓後,以主城為中心,劃分為大大小小幾百個區域。
“廢區”裡的人,屬於不穩定因素,可能攜帶某種未知病毒。
這些人經過層層檢驗後,合格的會安排遷往“新區”。
其餘的,聽天由命。
有的破罐破摔,坐以待斃;有的鋌而走險,奮起反抗。
然而,結局無一例外都是死亡。
不過,寧戎和爾雅此番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清理“廢區”。
他們是奉上級命令,將牧尋帶回主城。
“牧尋,13歲。目前居住於亟待清理的‘廢區’……嗬,牧長官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還真是上心。寧戎,你和爾雅一起去吧,我去補個午覺。”顧維景嗤笑一聲,將厚厚一遝資料遞給寧戎後,揚長而去。
顧維景,主城指揮官,向來不愛多管閒事。
他擁有拒絕的實力,即便這命令是牧上尉親自下達的。
此時天色晦暗無光,像疲憊旅人臉上呈現出的倦色。
寧戎用手輕柔接住車窗外下落的雪花。
隔著厚重的防護服,雪花並沒有立刻融化。
車輛緩緩停止住,爾雅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向寧戎招手:“寧戎,快下來啊,愣著乾什麼?”
“來了。”寧戎道。
雪花接觸到車內的暖空氣,繳械投降成一小滴水漬,沉睡在手心裡,顯得渺小又可悲。
寧戎移開停留在手心的目光,也跟著下了車。
四周一派殘垣斷壁的景象,幾隻外形醜陋的禿鷲悠然自得,貪婪畢露的雙眼搜尋著獵物。
不遠處一間破敗不堪的出租屋外,一個十多歲左右的少年裹著灰色圍巾,正艱難地把重物搬進房子裡。
爾雅注視著少年的身影:“如果我們沒來錯地方的話,根據資料上的顯示,他應該就是牧尋了。”
這是寧戎第一次見到牧尋,對方用澄澈的眼眸戒備地盯著他們,身子略微向後傾。
寧戎聯想到自己養的小羊羔,憨態可掬,不禁莞爾一笑:“你好,我是寧戎,很高興見到你。”
“清理……已經開始了嗎?”牧尋手中的玻璃杯受到驚嚇,四分五裂地摔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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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尋此時此刻身處重裝機甲車內,如坐針氈。
十分鐘前,兩個來者不善的人不由分說地將他徹頭徹尾檢查一遍。
確認自己正常,沒有經受任何感染後,又用綿裡藏針的話把自己請進車內。
牧尋手無寸鐵,並且知道一旦暴露出反抗之意,寂然無聲的後車廂將不複寧靜。
從裡麵衝出來的,或許是身手矯捷的劊子手!
“抱歉,我們趕時間,讓你擔驚受怕了。”寧戎見牧尋穿著單薄衣服,瑟瑟發抖,將自己的外套遞給他。
牧尋遲疑片刻,接了過來。
車內有淡淡鬆木香味,氣味掠過鼻尖,稍縱即逝。
爾雅閒適地打了個哈欠,解釋道:“啊哈,牧尋,不好意思啊,動作稍微粗魯了點兒。是牧上尉命令我們將你帶回主城的,至於原因……暫時保密。”
牧尋道:“牧上尉是誰?”
寧戎凝視著他:“主城最高長官,你的父親。”
牧尋狐疑地看著寧戎,顯然認為他的話毫無可信之處。
爾雅向四周張望一番,壓低聲音道:“他是個固執己見的人,你要小心點兒。”
末了,又枕臂靠在窗戶旁,若有所思:“說來也奇怪,如果不是資料上赫然寫著父子關係,牧上尉那冷淡的態度讓我以為帶回去的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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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城外圍由眾多軍容整齊的衛兵們守衛著,一個個披堅執銳,目光堅毅,仿若屹立不倒的大理石般。
即便是飛蛾螻蟻,也要死於鋒利的刀刃和毫不留情的槍下。
主城以漆黑色為主色調,彰顯神聖不可侵犯。
城前有一座白色人體雕塑,僅著寸縷的少年人坐在窗台上,困倦沉睡。
遠處平原上白雪茫茫,幾隻光潔羽翼的白鴿踱來踱去。
重裝機甲車從莽莽林海中堪堪露出車身。
一下車,牧尋就被戴上眼罩,剝奪了視野。
隱隱聽見爾雅道:“牧尋,祝你好運。”
取下眼罩時,牧尋被強烈的燈光刺激得睜不開眼睛,不自覺用手遮擋光源。
許久,他才逐漸適應了光明。
環顧四周,這是一個狹窄閉塞的空間。
隔音效果良好,壓迫感十足。
兩個守衛正恪儘職守,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這裡隻有兩張簡單的桌子,看起來像是審訊室一類的地方,牧尋預感不妙。
突然,外麵安靜如墳的空曠走廊突兀地響起清脆的靴子聲,看守牧尋的兩個守衛頓時噤若寒蟬,那人貌似大有來曆。
“牧上尉!”
“長官好!”
“報告上尉,人已經帶回來了。”其中一個下士小跑到牧時麵前,畢恭畢敬地敬完禮後向他陳述基本情況。
“知道了。”牧時推開審訊室的門,徑直坐在牧尋的對麵,雙手交叉放置於桌上,眼神淡漠得像是在觀察一件物品。
牧尋被牧時打量得毛骨悚然,心跳加速。
正如爾雅所說,牧上尉並不是一位和藹可親的人。
審訊室內死氣沉沉。
牧時率先打破了沉默:“希望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不敢保證你的人身安全。”
“以前見過一個紅發的女人嗎?”
牧尋望著對方那寒潭似的眼眸,脫口而出:“沒有。”
牧時頓時雙眼微眯,如同勢在必得的獵人觀賞瀕死掙紮的獵物,冷笑一聲:“沒有?不,你在撒謊,看來你一點都不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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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柔順張揚的紅發於熊熊火焰中翩翩起舞,大火所到之處,實物瞬間化為一堆灰燼。
牧尋忽然心如絞痛,他潛意識裡認為這個女人在低聲啜泣,似乎有難言之隱。
遽然,原先的世界轟然坍塌。
女人被大火撕咬著血肉,發出痛苦掙紮的慘叫,不達片刻便灰飛煙滅。
場景陡生轉變。
這一次,女人背對著牧尋漫步在花海中。
清風徐徐,蝴蝶圍繞在她身旁有序飛著。
場景越來越近,直到牧尋看見,每隻蝴蝶的翅膀上都增生出一雙怪誕的眼睛,仿佛在審判自己這個外來者。
女人緩緩轉過頭來。
就在這時,夢境遽然如同裂開的玻璃碎片般,將折射出來的光怪陸離一一收回。
牧尋醒來以後蜷縮在扶手椅上,陷入沉思。
由於沒開燈,房間裡充斥著一片無儘的黑暗。
牆壁上的掛鐘“滴答”響著,回蕩在空曠的房子裡,增添了幾分寂寥。
他回想起兩個小時前,和牧時的最後一段對話。
兩個小時前,牧尋用悲哀的眼神望著牧時:“見過,夢裡見過算嗎?”
牧時不以為意,仿佛聽見一個莫大的笑話,嚴肅的麵容略有緩和:“現編的笑話不錯,還有嗎?”
“我所說的都是事實。”
牧時充耳不聞:“也罷,隻要你一直待在主城,她總會出現的。”
他瞥見牧尋凍得發紅的鼻子,以及瘦弱的身軀,冷漠似鐵道:“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們的關係,不過,我拒絕承認。你不會享有任何優待,我也不是你的父親。”
“同時,我希望你不要產生出任何背叛主城的歪心思,郊外的野狼群直到現在還饑腸轆轆。”
牧時擺擺手,示意守衛將牧尋帶走。
紅發女人到底是誰?
牧時為什麼會篤定自己一定知道她?
一夕之間,貌似所有人都在打聽她的下落。
而牧尋,不過是用來尋找她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工具。
等到他毫無利用價值,就會被丟給野狼群享用。
猛然,門鎖發出的異樣響聲打斷了牧尋的思緒。
他向聲源處望去,不寒而栗。
有人在試圖撬門!
隻不過嘗試了好幾次都失敗了,是不法的歹徒還是喝高了走錯門的醉漢?
過了一會兒,門外的動靜消失了,看來那個人無功而去了。
之前住在“廢區”裡的時候,經常會有醉酒的流氓痞子趁著月黑風高,入室搶劫,甚至行凶殺人。
因此,牧尋習慣了反鎖門,並在門後放置重物用以抵擋。
牧尋緊緊抱住了自己,這黑黢黢的環境中,什麼依靠也沒有。
突然,門被打開了,發出輕緩的吱呀吱呀聲。
牧尋屏住了呼吸,心跳提到了嗓子眼。
那個人又折返回來,並且成功了!
室內的燈光驟然亮起,牧尋瑟縮在角落裡,雙手攥著一把放在桌子上的剪刀,呈防禦姿態。
“蹬,蹬……”
那個人的腳步聲並不急促,反而捎了一絲悠閒。
直到,牧尋看見空無一物的地麵上出現了一雙軍靴,和牧時的略有差彆。
牧尋察覺自己的聲音止不住顫抖:“你……你是誰?”
那個“流氓”笑了兩聲,在牧尋麵前蹲了下來,輕而易舉將剪刀從他的手中抽離出來:“你在我的休息室裡,還問我是誰?我就說門好好的怎麼被反鎖了,還特地跑管理處拿了一把鑰匙。”
牧尋頓感羞愧,自己作為不速之客被帶到這裡,還把房子的主人拒之門外。
“對不起,我是在不知情的狀態下被彆人帶進來的。”
“沒必要道歉,不過,你好像很怕我。彆害怕,我又不是豺狼虎豹。”
牧尋這才抬起頭看他,對方好整以暇地靠在門框上。
尚未來得及脫下的軍裝勾勒出流暢的身體曲線,禁欲黑色的腰帶嚴絲合縫貼在腰部,襯得寬闊的胸膛愈加突出。
純白乾淨的手套遮擋不住修長分明的手指,軍帽遮擋了小半張臉,但依舊能看得出來齒白唇紅。
那頎長的身影,即便逆著光,也有一份孤高清冷感。
他饒有趣味地觀察著牧尋。
“你就是牧尋吧,那個老頑固對你做什麼了?他倒好,一聲不吭就把人丟我這來。”
“忘了說了,我是顧維景,以後可能會成為你的室友,那間空置出來的臥室是你的。”
牧尋撐著桌子站起來,悲哀地發現自己的身高居然還不到眼前這位先生的肩膀。
“他問了我一些問題……”牧尋道。
“在審訊室裡?”
“是的,先生。”
“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要審啊,也隻有他能想得出來……”顧維景見牧尋瑟瑟發抖,沒再繼續追問下去:“浴室在那邊,至於換洗衣物他們應該準備了,我叫人送過來。”
“謝謝。”牧尋說完溜得比兔子還快,一頭猛紮進浴室裡。
顧維景脫掉外套,扶額靠在沙發上。
窗外夜色濃鬱,月光皎潔。
如今,黑手黨的勢力已經發展到足以和主城抗衡。
猶如附骨之疽,驅之不散。
世界各地動亂紛起,這樣的局麵究竟還要僵持多少年?
門鈴響了,是來給牧尋送換洗衣物的人。
顧維景接過衣服,敲了敲浴室門。
許久,一隻白皙但骨瘦如柴的手臂伸了出來。
顧維景愣了一會兒,才把衣服給牧尋。
牧尋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頭發末尾還掛著水珠,臉頰暈紅,好像這樣就能掩蓋多年的消瘦,顯得健康了不少。
毛絨的粉紅兔子睡衣太過寬大,將牧尋整個人都吞沒了,隻露出臉蛋。
像可憐兮兮的小動物,誤入了狼群。
“過來坐下。”顧維景道。
牧尋乖巧地坐在顧維景旁邊,一動不動。
“手臂上的淤青怎麼來的?”顧維景問道。
牧尋沒料到顧維景會突然問起這個,頓時喚起了不好的記憶,麵露難色。
顧維景隻是想解答自己的疑惑,並非一定要獲求答案:“不想說可以不用勉強自己……”
牧尋小聲道:“是……養母留下的。”
他的雙眼蒙上了一層水霧,試圖通過拉低睡帽遮擋自己的黯然神傷。
“她以前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會通過毆打我出氣,說撿了個累贅,當初不如把我賣給人販子,還能賺幾個錢。”
“我已經習慣了,但還是會感到疼痛。”
“聽說她前幾天感染疾病死去了?也算是惡有惡報。”
牧尋淚眼汪汪地看著顧維景,對視了良久,才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什麼。
瞬間像癟下去的氣球,把頭偏過去:“我……我先去睡覺了。”
關上房門前,牧尋探出來半個兔子腦袋:“晚安,先生。”
“晚安。”顧維景道。
“哢噠”一聲,牧尋反鎖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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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鷹劃破潑墨般沉寂的蒼穹,收起翅膀,停留在一幢建築物的房頂上暫作休憩。
建築物內的偌大會議室裡,隻有兩個人。
其中,黑手黨的首領麵沉如水。
“親愛的阿提卡斯,你說牧尋還活著?這我倒是不意外。隻不過,牧時的意圖未免太過明顯了。”
“要采取行動嗎?”
“不用著急,等待對方露出破綻。”
首領徐徐走到阿提卡斯身邊,和他十指相扣,在他的耳邊虔誠地落下一個吻:“寶貝,我們好久都沒有做過了。”
壁爐溫暖的火光在阿提卡斯的臉龐搖曳,他流露出繾綣纏綿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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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雪停了。
天氣依然晦暗,微風四起。
由於氣溫不增反減,持續性降低,地麵上的積雪和湖中的冰層幾乎尋覓不到消融的最佳時機。
牧尋穿戴上外出的衣物,佇立在落地鏡前仔細端詳了一番。
鏡中的人正呼出源源不斷的熱氣,雙目炯炯有神。過長的圍巾將他半張臉都遮擋住了,額前碎發不規則生長著。
因為是冬季,厚重的衣服把遍體鱗傷給完美掩蓋了。
單從外表上看,牧尋與從小沉浸在幸福生活裡的小孩彆無二致。
休息室內已然不見顧維景的身影。
桌子上安放著一支膏藥和一份做好的早餐,牧尋發現底下壓著一張字條:膏藥是治療淤青用的,早飯記得加熱。
就在此時,門被“咚咚”敲了兩下,傳來爾雅的聲音:“牧尋,你在嗎?”
主城內的休息室處於同一棟樓裡,這間休息室的斜對麵就是爾雅的房間。
昨日傍晚,爾雅親眼目睹了牧尋被幾個身材魁梧的人帶到顧維景的休息室內。
雖然顧維景不會同牧時一樣毫不講理,但他向來對事不關己之物冷血無情,而且具有高度潔癖,讓牧尋睡地板上也不是絕無可能。
手中的膏藥還沒來得及放下,牧尋就去開了門。
爾雅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外,精力充沛道:“早上好,昨晚睡得怎麼樣?”
“早上好,你是要去晨練嗎?”
“當然……”爾雅話還沒說完,看見牧尋手中的膏藥,頓了一下:“等一下,這支膏藥看起來有些似曾相識……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老大昨晚吩咐我去醫務室取的膏藥嗎?你受傷了嗎?那個人對你嚴刑拷打了?”
爾雅頓時義憤填膺,保護欲推倒理智,占據了上風,就差把袖子擼起來去質問牧時了。
“沒有,是我的手臂不小心撞到桌子了。”
“好吧,不過以後要是有誰欺負你了,記得告訴姐姐。”
“一定會的。”牧尋聽話地點了點頭。
爾雅見牧尋一副惹人憐愛的模樣,忍不住摸了摸牧尋柔軟的頭發:“怎麼這麼可愛啊!”
“唉,老大是個麵冷心熱的家夥……”
“顧先生對我挺好的。”
“我同意,人挺好的,隻不過有時候麵上的態度過於強硬。記得上次城外突發緊急情況,寧戎關鍵時刻受傷了。老大狠狠訓斥了一番,讓他的臉麵幾乎蕩然無存。不過後來還是讓他去了醫務室,自己親自上陣……隻是自那以後,他們的關係越來越僵硬,近期才有所緩和。寧戎去找他道了歉,老大還是愛答不理的。唉,這家夥什麼時候才能改改他的臭毛病啊!”
爾雅怒其不爭,說到興頭上,越說越激動,完全沒注意到顧維景早就站在她的身後,全神貫注地聆聽著自己的“罪行”。
牧尋扯了扯爾雅的衣角,用眼神暗示她。
可惜爾雅完全沒領悟到牧尋的良苦用心,依舊滔滔不絕。
顧維景將食指放在嘴邊,示意牧尋不要提醒她。
爾雅意識到不對勁:“牧尋,你怎麼不說話了?”
顧維景咳了一聲,皮笑肉不笑道:“聽說我有很多毛病?”
爾雅登時後脊背發涼,全身僵硬,血液凝固。
像機器人一樣把頭轉過去,頓足失色:“您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才,回來取個文件。”
爾雅賣力擠出一個強硬的笑容,實力證明了什麼是笑得比哭得還難看:“這種小事交給我來做就好了。”
顧維景漫不經心道:“哦?我怕引起眾怒。”
“誰?合情合理的事情誰敢憤怒?”
“某人似乎很不滿,你說應該怎麼辦呢?”
爾雅楚楚可憐地試探,作雙手投降狀:“或許可以施加一些小小的懲罰?”
顧維景欣然應允:“好啊,扣半個月工資。”
爾雅淚如雨下,悔恨不已:“不要啊,老大,我錯了!牧尋,你幫我求求情吧!雖然金無足赤,但是人有完人,那個完人就是老大您啊!您就像無暇的潔玉,傲然世間……”
顧維景取完文件出來後,見爾雅還在誇自己,笑道:“說完了嗎?還不趕緊去鍛煉。”
“好的,老大!”爾雅向顧維景敬了個端端正正的禮。
顧維景又對牧尋說:“去把早飯吃了,膏藥記得一天塗抹三次,我可能要晚上才能回來。”
牧尋道:“知道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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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外空氣寒冷逼人,牧尋再次裹緊了圍巾。
爾雅對著顧維景離開的背影拳打腳踢後,悻悻去晨練了。
牧尋望見不遠處一幢低矮建築物天台上,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喝得酩酊大醉。
牧尋好奇地仰望著他。
老者也注意到了牧尋,醉裡醉氣地說:“上來吧,孩子。”
牧尋來到老者所在的天台。
天台中央有一間小型溫室,裡麵擺放著綠意盎然的植物。溫室周圍被一道水渠環繞著。接連幾天的大雪和低溫,讓水渠形成深厚堅硬的冰層。
老者坐在石凳上,旁邊的玻璃酒櫃中陳列著美酒。
“初來乍到?”老者詢問道。
“昨天剛來到這裡。”
“和牧時有些像,你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個孩子吧?”
牧尋詫異於老者直呼牧時的名字,對他的身份疑雲重重。
“是。”
幾隻白鴿飛到老者的身邊,落在石桌上,梳理著羽毛。
老者拿出一袋專門喂鴿子的穀物,倒在小碗裡。
邊喝酒邊笑看鴿子爭食。
忽然,老者的視線被遠處吸引,喝酒的手停頓了下來。
牧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裡有一個黑色人影獨自行走在茫茫一片的雪地中,懷裡捧著一束嬌豔欲滴的向日葵,花束用橄欖枝捆綁著。
象征著沒有說出口的愛,以及殷切期望的和平。
“他叫寧戎,是我的學生,那孩子也是個可憐人。”
老者自顧自開始回憶,語氣中飽含哀愁與滄桑。
“當初撿到他的時候,雙目無神,衣著淩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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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老者赫伯特計劃去拜訪主城外的一位老友,同對方敘敘舊。
天空中飄灑著小雪,赫伯特卻感受不到寒冷,隻有與故人重逢的溫暖。
他蹲在老友的墓前,放下提著的兩瓶酒,為他斟了一杯。
三個月前,老友遭遇意外離世。
“你還是沒變啊,馬歇爾。”
赫伯特凝視著墓碑上的照片,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
突然,他的目光瞥見前方有個瑟縮成一團的男生,大約十七八歲。
赫伯特走過去:“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你的家人呢?”
男生的鼻尖落了幾片雪花,小臉凍得發紅。
他開口道:“我叫寧戎,這個墓裡埋葬了我所有的親人。”
赫伯特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遞給寧戎。
“能和我說說發生了什麼事嗎?”
“黑手黨的首領傅玄,是他的黨羽做的!”
“那天,我從集市上采購完物資回家。推開門,到處都是血跡……父母倒在血泊中,麵帶不甘。我雙手顫抖撫摸著他們的麵龐,卻再也等不來回應。”
“雙手沾染上血跡,我害怕地跑了出去。”
“我悲憤填膺地跑出兩公裡以後,被絆倒了。我吃痛地站了起來,驀然看見,絆倒我的是弟弟的屍體。”
“他赤身裸體躺在冰天雪地裡,下/體出了大量的血。那幫禽獸,連小孩子也不放過……”
寧戎淚眼朦朧:“我想替家人複仇,但無處可去。”
赫伯特慈祥地看著他:“孩子,跟我走吧,我收你為學生。”
赫伯特回過神,對牧尋說道:“從那以後,每一年,他都要去城外祭拜。從他入主城的那一刻起,便立下了複仇之心。他比任何人都要仇恨傅玄。”
石桌上的鴿子了無蹤跡,牽動著遙遠的記憶飛去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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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寧戎將向日葵花束放置在墓前。
微風撩動他的發絲,使心中漣漪泛泛。
寧戎的指尖微顫,這塊墓碑上沒有任何文字和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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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察維塔斯收隊回歸主城了,他的身後跟隨著一眾垂頭喪氣的士兵。仿佛雙肩擔了千斤,步履沉重地行走在雪地裡,留下許多雜亂無章的腳印。
夜以繼日奔波在搜尋情報的第一戰線,睡眠時間無法得到有效保障,深度疲勞像負荷不堪的重物般壓垮了他們的軀體。
如果留心觀察,就會發現,整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中,隻有維塔斯神情依舊堅毅、麵無表情地指揮著士兵前進,如同感受不到辛苦與勞累的永動機。
牧尋同赫伯特此時正坐在天台的石凳上,目光注視著白鴿離去的方向,遠遠瞭望見偵察隊伍正在接受城外檢查兵的安全檢查。
赫伯特正了正衣襟,神色凜然道:“我們下去吧,孩子,去問問情況如何。”
牧尋道:“他們看起來都很疲憊不堪,除了……”
“除了維塔斯,”赫伯特接過話茬,頗感欣慰:“一位讓我刮目相看的年輕人。”
“他的身上具有遠古騎士的精神,忠誠、堅毅、虔誠……”
“但他終究是血肉之軀的人類,並非運轉不停的機器,隻不過,他自己卻不明白這一點。”
牧尋隨從赫伯特來到這支隊伍前麵,維塔斯看見了後示意隊伍停止前進,自己整理妥善衣帽,一個立正,向赫伯特莊重地敬了軍禮。
“參謀!”
在牧尋的預想之中。
眼前老者的身份果然非同尋常。
參謀一職可謂這座城的主腦,能勝任的人必定是德高望重之輩。
赫伯特神色嚴肅道:“維塔斯,城外情況怎麼樣?”
維塔斯有所顧慮地瞟了一眼牧尋,遲遲沒有開口。
赫伯特瞬間了然:“他是牧時的兒子,不用顧忌。”
維塔斯的聲音有一絲沙啞,但依然洪亮道:“報告參謀,目前形勢不容樂觀。黑手黨近期活動愈發猖獗,爆炸、搶劫、行凶,無惡不作,其觸手和爪牙已經延伸到‘新區’了!”
“我知道了,這顆嵌入已久的‘毒牙’倘若不及時拔除,後果不堪設想。辛苦了,帶領其他人下去休息吧。”赫伯特有力地拍了拍維塔斯的肩膀,見他神情有變,身體略微向後瑟縮,便詢問道:“你受傷了?”
“一點小傷,不礙事的。”
赫伯特強硬命令道:“去醫院。”
維塔斯隻好道:“是。”
牧尋凝視著維塔斯離去的身影,幾日的勞頓並沒有將這位年輕人的意誌擊潰,乃至土崩瓦解。
與之相反的是,不滅的騎士精神愈加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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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塔斯強忍著劇痛與不適往醫院趕去,額頭竟沁出幾滴細密的汗珠。
是毒勢順著傷口蔓延到了身體內部嗎?
他心緒不寧,忍不住往壞處想。
“嘿,維塔斯,你回來啦!”
維塔斯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語氣活潑輕快。
他回頭望去,不出所料,又是那個聒噪的,像小麻雀一樣喜歡圍著自己轉的人。
隻見爾雅喜出望外地小跑過來,拘謹地站在維塔斯麵前。
“歡迎回來!”
“嗯。”
不知不覺間,風幾乎停止了吹動。
風息樹靜,寂然無聲。
周圍的空氣顯得有些燥熱起來。
爾雅扭扭捏捏半天,沒個聲響,直到自己的衣擺快要被揉成一團,才聲如蚊蠅道:“我……我想你了。”
維塔斯沒聽清:“你說什麼?”
爾雅憋得臉頰通紅,才終於鼓足勇氣,大聲說道:“我說……我想你了,笨蛋!”
“撲棱”一聲,雪地上原本悠閒踱步的白鴿像被驟然驚嚇到似的,迅速散開,飛向高空。專心致誌囤糧的小鬆鼠,也“倏”地一下沒了影兒,竄回自己的一方天地,打量著地麵上兩個行為舉止怪異的兩腳獸。
維塔斯愣怔了幾秒,神色微變。
“那個方向的話,你是要去醫院?你受傷了嗎?”爾雅道。
爾雅突然湊近,維塔斯不自在地說:“沒有那麼嚴重,隻是簡單包紮一下傷口。”
爾雅擔憂並乞求道:“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嗎?”
維塔斯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麵:“想去的話就跟上來吧。”
爾雅跟了上去,絮絮叨叨:“你不在的這兩天裡發生了很多事情,昨天我和寧戎接回了牧上尉的兒子。他叫牧尋,像小動物一樣可愛……啊,對了!最重要的是,我居然被扣了半個月工資!老大真是個壞事做儘的人,嗚嗚嗚。”
維塔斯安靜傾聽著。
風,又開始吹動了,空氣變得流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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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伯特去著手準備下午的會議了。
牧尋仰望著晦暗的天空,無端生出不詳的預感。
突然,一隻迷路的小羊羔猛然撞向牧尋的小腿,失去平衡後四蹄朝天安詳地吐著舌頭。
牧尋把它的身體翻了過來,小羊羔衝他高興地“咩咩”叫了兩聲。
“它叫瑞布紳。”
不知何時,寧戎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麵前了。
他身著駝色大衣,眼角處白皙的皮膚微微泛紅,像是剛哭過似的。
牧尋撫摸著小羊羔柔順的毛,詢問道:“它的名字有什麼深層含義嗎?”
“取自英文詞彙‘redemption’,名為救贖。”
“不錯的寓意。”
寧戎的語氣忽然低沉下去,眼神也逐漸黯淡,周身寒氣森森:“是嗎?”
牧尋:“你怎麼了?”
寧戎麵露愧色:“不好意思,嚇到你了,我隻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沒關係。”
“它當時奄奄一息躺在母親僵硬的屍體旁邊。天寒地凍,如果我不收養,等待它的隻有死路一條。”
“那它現在生龍活虎的樣子,母親看到了一定很欣慰。”
寧戎麵有憂愁,苦澀地笑了一聲:“老師他……和你說了我的故事吧?”
牧尋頓時繃緊了弦:“我會守口如瓶的。”
“不用緊張,這不是什麼秘而不宣的事,老師應該是從你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我。”
寧戎的聲音空曠而悠遠:“總有一天,我會替他們複仇。”
主城的旗幟隨風飄揚著,就算是在如此晦暗的天空下,依然光彩閃耀,一如他堅若磐石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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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以後,醫生米勒替維塔斯包紮好了傷口。
“幸好來得及時,毒勢還不算太深。不過,最近儘量避免劇烈運動。”
米勒將深入肌膚裡的毒蟲屍體用鑷子夾取出來,放置於器皿裡。
毒蟲約有1cm長,嘴部有兩支尖牙,沾滿了淤血。放大鏡下的它麵目猙獰醜陋,通體黑色,泛點兒熒綠,不過已經是一具死屍了。
“看起來像是黑手黨的東西。”米勒收起放大鏡,轉身去給維塔斯取藥。
“出任務時碰上的。”
“你要小心點,這次的毒蟲看起來像是一個小小的警告,他們從來不會心慈手軟。”
“謝謝,我會小心的。”維塔斯道。
“不用謝,小姑娘還在外麵等著你呢。”米勒揶揄道。
“有緩解肢倦乏力的藥物嗎?”維塔斯道。
“有。”
維塔斯出去的時候,爾雅已經靠著走廊的長椅昏昏欲睡了。
維塔斯凝視著爾雅,若有所思。
“你管這叫簡單包紮?維塔斯,你到底是因為什麼受傷的?”
爾雅原本在坐在長椅上休息等候,刺鼻的消毒水味讓她感到不適。
最近訓練任務加重了,身體的肌肉酸痛讓她的眼皮止不住打架,但又不能安心睡去。
而當她朦朧之中看到維塔斯上半身幾乎全被大紗布給包裹著,差點抑製不住從椅子上跳起來。乍然又想起這是在醫院裡,連忙捂住嘴巴,隻露出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無辜地望著維塔斯。
“唔,不好意思。”
“我有事情要和你說。”
維塔斯將爾雅拉到隱蔽的角落裡,爾雅茫然地看著他。
維塔斯:“我看見那個紅發的女人了。”
爾雅目瞪口呆道:“你是說牧上尉一直在尋找的……?!”
“對,隻不過她當時有點奇怪,舉止異於常人。我注意到以後,悄悄跟在後麵。她好像很難受,捂著胸口趴在地上,但是嘴巴裡‘咕噥咕噥’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是她把你弄傷的嗎?”
“不是,一個黑色人影閃了出來,戴著阿努比斯神麵具。對方將毒蟲悄無聲息放進我的衣領裡,當時隻覺得一陣刺痛,事後才發現毒勢已經蔓延到手臂了。最後我們各自負傷離去,他的腿部中了一槍。”
“事情挺蹊蹺的,舉止怪異的紅發女人以及……居然能和你打成平手的黑衣人!”
“我會將此事報告給上級,”維塔斯見爾雅頂著黑眼圈,於心不忍:“這是參苓白術散,飯前煎後服用。咳……可以緩解疲勞。”
維塔斯將一盒參苓白術散遞給爾雅。
“記得服用。”
爾雅可疑地盯著維塔斯:“你不會臉紅了吧?”
維塔斯看向彆處:“今天天氣不錯。”
爾雅饒有興趣地說:“哦,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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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伯特組織的會議堪堪散會,顧維景就收到了來自維塔斯的終端消息,同時爾雅詢問是否可以進入他的工作室檢查電器情況。
顧維景點擊了收到。
他回到工作室時,不見牧尋的蹤影。忽然聽見廚房裡一陣手忙腳亂聲,徑直走過去,發現小家夥在埋頭切菜。
“你會做飯?”顧維景道。
乍然出現的聲音將牧尋嚇了一跳,險些切到手。
“養母在世的時候,都是我來做飯。”
“小心點,廚房已經幾個月沒用過了,有些電器還不知道安全與否。”
“好,我會注意的。爾雅姐姐剛才幫我全部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異常情況。”
“那我就坐等享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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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人深,黑手黨首領傅玄的房間裡彌漫著沁人心脾的鬆木香味。
“阿提卡斯,傷勢怎麼樣了?”傅玄心疼道。
“我的實力還不足以打敗對方。你知道嗎?如果不是我反應敏捷,劈手將他的槍支方向往下壓,中彈的就是我的心臟了。”
“彆害怕,我會保護你的。喬桐的露麵對於我們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傅玄緊緊抱住眼前的人,仿佛他是一盤散沙,風一吹,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