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吻和煙花一樣短暫。
無數的火花墜落在水麵上,濺起燦爛明亮的光。雪從天心的那一點落下來,紛紛揚揚又飄飄灑灑,不知不覺就落了滿頭。
呼吸很淺地落在嘴角,她感覺到男生的嘴唇很軟,那麼冰涼。她沾到一點他身上的氣味,清冽而潔淨,像是落在雲端的雪,乾淨得不可思議,仿佛不是來自人間。
借著那點兒醉意,她很輕地吻著他。他靜靜閉著眼睛,身體微微地顫抖,呼吸在這個吻裡近乎消失。他就這樣被她擁抱,這樣安靜地被她親吻。
又一束煙花炸響在頭頂上方,夜空亮了一下又暗。
趁著那個明滅的瞬間,她假裝喝醉了酒,飛快地靠在他的身上,把臉埋進他的懷裡,呼吸放得很輕很輕,裝作睡著的模樣。她要騙他一下,想知道他的反應。
男生似乎怔住了。那個在煙花的縫隙裡的吻,燦爛得仿佛一場幻覺。他抖落大衣上的雪,小心翼翼把衣服蓋在她的身上,又過了好久好久,才輕聲喊她:“江夏?”
她假裝沒聽見。
“江夏?”謝冉又問。
她閉著眼睛繼續裝睡。
謝冉有些無奈地笑了下,摘去落在她發間的雪,低頭的那一刻,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說:“江夏......對不起。”
“對不起......”他輕輕地說,“彆喜歡我。”
她閉著眼睛保持一動不動,可是心裡猛烈地抽痛了一下。
“江夏,很抱歉......我隻能陪你到這裡了。”謝冉低聲說,“有時候我在想,我沒辦法陪你一輩子,也許長大就是有一天你沒有我也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
“你看,”他輕輕笑著說,“現在你已經不需要我了。”
懷裡的女孩閉著眼睛不說話。他又等了一會兒,終於相信她是真的醉倒了,用大衣小心地把她裹起來,帶她踩著雪去公交站台坐大巴車。
搖晃顛簸的車廂裡,女孩靜靜地靠在男生的肩頭裝睡。她趁他沒注意的那一刻悄悄抬了下眼,看見他戴著耳機聽歌,支起一隻手肘,偏過頭望著窗外路過的風景。
流動的光影投落在他的側臉上,他低垂著眼,裡麵有好多她看不懂的情緒,那麼溫柔又那麼繾綣,一點很淡的、她讀不出來的哀傷。
公交車搖晃著到站了,他們又回到那個老屋。男生推門進去,把睡著的女孩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幫她把厚外套脫去,然後為她蓋好被子。
他坐在她身邊看了她好久好久。
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他忽然很輕地開口。
“冬天太冷了,”他輕聲說,仿佛囈語般的,“也太寂寞了。”
“......我一個人沒辦法待下去了。”
他無聲地閉上眼,“也不想要你陪我一起。”
落地窗下,白襯衣的男生靠坐在牆邊,深深地垂下頭,雙手用力撐住腦袋,頭幾乎低到了肘彎。他無數次地深深呼吸,克製住所有那些難抑的情緒。
夜深時分,窗外還有煙花在炸響。
那些花火落在地麵上仿佛翩躚的流螢,紛飛起來,終又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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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以後,江夏從謝冉那裡搬出去。
她和係裡的老師們聊過一次,確定選擇不保研本校,而是畢業以後直接工作。開學後不久,她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實習,每周上三天半的班,所以乾脆在上班地點附近找了個一室戶的出租屋。
謝冉和她的關係回到以前的朋友狀態,那些曖昧不清的過往仿佛被很有默契地遺忘。她搬走的那天,謝冉幫忙打電話叫了搬家公司。兩個人坐在搖搖晃晃的卡車後麵,還是很自然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話,還像是她剛來這座城市的那些日子,他幫她搬東西到新生宿舍。
搬到新房子以後,謝冉來過幾次,幫她組裝書櫃和床架。當她一邊說著不許看女生專屬的東西、一邊把紙箱裡的超大號毛絨玩具熊抱出來的時候,他還是輕笑出聲,被她凶巴巴地瞪回去。
順利搬家的那晚,兩個人一起在屋子裡碰杯慶祝,不過喝的不是冰可樂而是冰啤酒。易拉罐冒著氣泡,輕輕地碰到一起,就好像回到好多年前的那天,他們初次見麵的時候,那個寂靜閃光的夏夜。
升大四之後,江夏過得越來越忙,和謝冉的聯係也越來越少。他們就好像那些因為時間流逝而日漸疏遠的朋友,一點一點地逐漸變得陌生。
江夏已經很少給謝冉發短信了,謝冉也幾乎不再回複消息。秋天的時候,謝冉又去了一趟北京,在那裡拿了好幾個獎,出了幾本新書。有時候江夏會在報紙上看見他拿獎和出書的消息,對於他的近況的了解,也總是從彆人那裡。
隻是很偶爾在深夜的時候,她會忽然想,他一定又沒有好好睡覺。
那一年夏天,江夏畢業了。她找到一份在南方的工作,拖著行李箱坐火車離開。謝冉從北京回來了,到火車站送她。
再次見麵的時候,他比以前好像又成熟了一些,身上有種很特彆的、年輕作家的氣質,可是還像記憶裡一樣,穿一件乾淨的白襯衫,靠在欄杆邊微微仰頭,陽光把發梢照得仿佛發光。
看見她的時候,他回過頭,笑著說:“江夏,好久不見。”
她抬起頭看他。
有一瞬間她想說,你怎麼又瘦了啊。可是她沒法說出口。
她很想再輕輕地抱一抱他,可是她沒有這麼做的理由。
謝冉接過她的行李箱,送她去火車進站口。兩個人肩並肩走在人流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終於好像慢慢找回以前熟悉的感覺。
“火車要坐二十多個小時,”男生認真叮囑,“上車了要注意手機電量,到了飯點要吃飯,熄燈了就睡覺。”
“我知道啦。”女孩小聲哼哼,“我都畢業了,又不是小孩。”
“下車的時候彆忘記行李箱。”男生想了想還是沒忍住。
女孩撲哧笑出聲:“知道啦大角老師。”
熙熙攘攘的車站裡,女孩穿著淺色的棉麻布裙,踩一雙厚底白球鞋,輕快地背手走在男生身邊,說話的時候眉眼彎彎地笑,好像又回到他們最初相識的時候。
他們跟著人群走到進站口前,江夏轉身接過謝冉遞來的行李箱。夏日午後的陽光有些烈,她從帆布包裡翻出一頂舊棒球帽,抓了抓頭發往頭頂上戴。
謝冉看著這頂帽子,輕輕眨了下眼,覺得有些眼熟。江夏看他一眼,笑著解釋說:“是你的帽子啦。你還記不記得大一時候我有次扭傷腳踝,你背我回宿舍的時候給我戴了頂帽子?”
“好像記得。”謝冉試著回憶了一下,“你居然還留著啊。”
“可以送我麼?”江夏眨眨眼睛,“反正都放在我這裡那麼久了。”
“送你了。”謝冉伸出手,似乎要幫她整理一下帽子。
可是他忽然輕笑了一下,隨手摘下帽子蓋在她的臉上,像個不大不小的惡作劇。
“謝冉你乾什麼!”江夏被罩在帽子底下大聲喊。
她怔了一下。麵前的男生微微地傾身,隔著帽子輕輕地吻她。
車站裡人潮洶湧,遠方的列車駛過鐵軌,陽光紛紛揚揚地墜落。她閉上眼睛,感覺到他的吻落下來,隔著一頂棒球帽,一個漫長而寂靜、溫柔而無聲的吻。
“江夏同學,”他在她耳邊輕聲說,“很高興認識你。”
然後他鬆開手,把那頂帽子戴回她的頭頂,看著她輕輕笑了一下。
這時候,頭頂上方的車站的廣播聲響了:“列車已經開始檢票了,乘坐本班列車的旅客,請整理好行李物品,到檢票口檢票上車......”
“到時間了。”謝冉輕聲說。
江夏踮起腳尖,仰起臉看了他好一會兒。她幾乎想要張開雙手擁抱他,可是最後隻是摸了摸他的頭發,然後拉起行李箱,往檢票口的方向走。
謝冉站在她的身後,安靜地看著她離開。他在川流不息的人海裡注視著她,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沒辦法確定時間。
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他。
那天他們沒有說再見,所以再也沒有見過。
後來她無數次地想。
要是她回了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