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分開了。
沒有談過戀愛,所以也沒有分手。
她隻是單方麵地失戀了。
起初一段日子裡,江夏還能在報刊上看見有關謝冉的新聞,他新出了書、他又拿了獎。
漸漸地,“大角”這個名字好像從全世界銷聲匿跡了,人們逐漸地遺忘他,忘記曾經有一個年輕的科幻小說家,那麼年輕又那麼有才華,被期待著取得國際性的成就。
朋友們似乎都知道他們有過一段曖昧又混亂的過往,聊天的時候都避開談論他的名字。以前編輯老妖還會偶爾提及他的近況,但是沒過多久也不再提起了。
聊天列表裡那個暹羅貓貓頭早就不再亮了,他不再回她的短信,也不再接她的電話了。有天深夜裡她喝醉了酒打電話給他,隻聽到一片“嘟嘟”的忙音,就像是空白的時間本身。
唯一與他的聯係,就是每年她在生日的那天,還會收到他寄來的書。
有時候是小說有時候是詩集,有時候是大開頁的畫冊,每本書的包裝都是拆開的,扉頁上是男生流暢而好看的手寫字跡,他祝她生日快樂,大角。
就像他答應過她的那樣,寄來的書再也沒有遲到。
其實回想起來,他們的每個約定他都完成了。
和她的約定完成了,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有年聖誕節天氣很冷,她窩在被子裡看那部電影《真愛至上》。
底下滾動的字幕把電影裡的葡萄牙語對話也翻譯了出來。那一刻她突然發現,當年他們一群人擠在出租屋裡看電影的時候,他翻譯的那段對白裡,其實並沒有一句葡萄牙語的“我愛你”。
那句憑空多出的“我愛你”,他是說給喜歡的女孩聽的。
冬日的深夜裡很寂靜,風吹落窗台上的積雪。她坐在窗邊窩在被子裡麵哭了好久,可是那個會安慰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
十年之後的夏天,她又回到上海。
最後一天的晚飯是在年祈家裡吃的。編輯老妖和茄子老師都在,聞法師從外地趕來,連一向很忙的洛時都專程請假來聚餐。
一頓火鍋吃得很開心,朋友們聊起以前的事。以前年輕衝動而莽撞的時候一起辦的雜誌,以前在編輯部吵過又和好的架,以前柳夏老師還在的時候,他們經常一起說過的話、開過的玩笑、玩過的遊戲。
提到謝冉的時候,所有人都靜了一下。滿屋的燒水聲響了一會兒,年祈緩緩開口:“他......”
“其實我知道他已經不在了。”江夏撥開頰邊的一縷發絲,轉過頭望著玻璃窗外的雨,“你們大家都幫著他一起裝......我也隻好裝作不知道。”
“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她輕輕笑著。
頓了一下,她輕聲問:“謝冉他......是怎麼走的?”
“後來……”年祈低聲回答,“他已經病得很重了。
“是一種神經係統的惡性腫瘤。治療效果很差,也很容易複發。我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他很多年前就做過一次手術。”
“再後來他去做第二次手術......做完手術沒多久就搶救無效去世了。”他閉了下眼,“最後的那些日子裡,他一個人住在北京郊外的房子裡,走時非常安靜。”
“是什麼時候?”
“你畢業之後那一年冬天。”
“其實我猜到了。”江夏輕聲說。
她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其實他已經不在了。
死亡其實是有預兆的。那些寄來的書,手寫的信,越來越少的對話,越來越溫柔繾綣的目光。他對這個人世間還有很多眷戀,他以為那個除夕夜裡她醉了酒,沒有聽見他輕聲說的那些話。
那個明亮燦爛的夏日的午後,他們在人潮湧動的火車站裡彼此道彆,他忽然把帽子蓋在她的臉上,低頭輕輕地吻她,還以為帽子底下的她不知道。
他們都太年輕而笨拙,因為太害怕讓對方傷心,所以各自都撒了謊。
他把死亡偽造成一場漫長的離彆,花了十年時間同她慢慢道彆。
而她把生活偽裝成他還在的樣子,任憑他欺騙了她十年。
她又騙他。
可是他再也不會知道了。
有時候覺得上天太殘忍......
他還那麼年輕,又那麼有才華,為什麼要那麼早就離開人世。
“你去那裡找他吧。”年祈輕聲說,“他的房東一直住在美國,房子早就不出租了,每年還會請人打掃衛生。他留了鑰匙在信封裡,你還可以回去看看。”
可是那裡已經沒有人了。
那個夏日的傍晚時分,有過一段很短暫的天晴。
她握著信封裡的鑰匙,打開了出租屋的門,撲麵而來的是漫卷的日落的光。
貓早就已經不在了,不會再從窗台上跳下來,輕輕地蹭她的裙角。廚房裡的冰箱是老式的,灶台上落著灰,他們曾經在那裡一起做飯。
她脫下鞋子,踩著白襪子走到木地板上,看見客廳的落地窗邊放著一本很舊的書,謝冉自己的書。
風從背後湧來,沙沙地翻動紙頁。
書的扉頁上麵寫:
“江夏同學,很高興認識你。”
一瞬間好像回到好多年前那個陽光遍地的夏天,男生靠在欄杆邊,白色襯衫,卡其色的褲子,隨意地戴著耳機,看見她就笑起來,摘下一隻耳機,喊她的名字。
記憶就像一個老舊的唱片,磨啊磨到最後很多東西都模模糊糊,可是有的事情在深夜裡忽然湧來,怎麼也忘不掉。
比如那些沒完沒了的短信,打不完的電話,走不到頭的街道,悄悄牽住的手,那個人身上的薄荷味道,老舊的洗衣機在冬天結了冰,屋子裡到處是肥皂水的氣味。
比如那個除夕的夜晚,江麵上都是一星一星的光,清寂的燈火撲向人間。
他們就在那些燈火裡安靜地接吻。
可是回憶裡全是那些無處不在的悲傷的預兆。他笑著在她身後說:“江夏,回頭。”他輕聲說:“江夏,抓緊我。”他伸出雙手遞給她,說:“帶我走。”
她沒有回頭,沒有抓住他,也沒能帶他走。
人世間的很多事都沒有那麼圓滿。
上天在你失落時送給你一個天使,又在你長大後把他收了回去。
——
1
他們有過因為思念的擁抱,因為疼痛的擁抱,可是隻在那個冬日午後的灶台前,近乎有過一次戀人間的擁抱。
2
在那個除夕夜裡她親吻他的時候,他需要用儘全身所有的力氣,才能讓自己不去回應。
3
是什麼時候愛上她的呢?
在那個冬日的清晨,停電了整晚之後,她悄悄牽住他的手的那個瞬間。
他愛她這件事就再也無法停止。
4
年少的時候不夠勇敢,不敢熱切地去愛他。
如果可以回到那天就好了。
她要不顧一切地回頭。
5
因為去北京而分開的那一年,以及離彆之後的最後的日子裡。
他每一天都在想她。
——
夏天的螢火都熄滅了
星星在深夜裡睡了
路過的花也落了
天又亮了
你教我的歌都唱完了
還有沒有人在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