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日的夜晚,頭頂上方的天空有好多星星。
好多的風從四麵八方湧來,吹起他們的衣袂和發絲。
女孩踮起腳尖站在男生的身後,恰好比他高一點兒。他並不回頭,而是仰起臉,對上她明亮的眼瞳。
然後她輕輕地捧住他的臉。
“謝冉......”江夏低下頭,凝視他的眼睛。他的眸光微微地顫動,流過一抹目睹過死亡之後的、難抑的傷痛的情緒。
“有時候我會回憶起以前的事。”江夏輕聲說,“剛認識你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被爸爸媽媽拋棄的小孩。”
“後來我想,”頓了下,她笑了笑,“雖然覺得他們作為父母不及格,但我還是很感謝他們把我生下來。”
“以前經常想,要是沒有出生就好了……”
“可是現在,”她笑著說,“我很高興來到了這個人世間。”
“很高興認識你,還有最好的大家。”
謝冉垂下眼簾,輕輕笑了一下,然後說:“我也是。”
江夏揉了揉他的頭發,坐在他的身邊。她看見他穿得太單薄,摘下圍巾繞在他的脖子上,又把羊毛大衣披在他的肩上,最後靠在他的懷裡和他一起取暖。
謝冉伸手輕輕地攬住她,和她一起遙望著遠方的星星。冬日寂靜的夜晚,城市的星星和天上的星星同時升起來,交相輝映著猶如彼此的永恒不滅的倒影。
“我很想念柳夏老師。”江夏低低地說,“他邀請我去過他的宿舍,給我看他收藏的書和他手寫的詩稿,還送了我一本很舊的海子詩集。”
“明天各大報刊的頭版就會刊登:詩人柳夏自殺。”謝冉輕聲說,“文學評論家們會開始討論他的詩裡的隱喻,記者們會去拍他租住的宿舍、他工作的工廠、他生活過的地方......”
“一個詩人因為其死亡而為人所知......”他抬起頭望著天空,“這是一件多麼悲哀的事情。”
“我們都會記得他的詩的。”江夏認真地說。
兩個人坐在一起望著漫天的星辰,靜靜地緬懷著逝去的朋友。下方的城市燈火一盞又一盞地亮了,好像在招呼著那些迷了路的魂靈歸家。
“江夏,”謝冉忽然說,“你還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難過的時候就唱歌麼?”
“我記得。”江夏點點頭。
“我想聽你唱歌了。”謝冉說。
女孩笑了一下,搖晃著雙腳,開始輕輕地哼唱。她的歌聲搖曳著響在下雪後的夜晚,輕盈又空靈,低吟淺唱,像是夏末的微風打著旋吹走所有的悲傷。
男生似乎困了,輕輕閉上眼睛,把下巴擱在她的肩頭。她轉過臉,看見在他的手邊放著的那些空了的玻璃瓶,知道他是因為喝了好多酒而有些醉了。
“謝冉,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她低聲問,“我高三那年,我們定了一個約,你答應和我見麵。那天我們說話的時候,你是不是就坐在這裡?”
謝冉怔了一下,輕聲回答:“是。”
“如果那天......”江夏閉了下眼睛,“我們沒有定那個約的話,你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謝冉沒回答。
江夏沒有看他,而是望著城市的燈火,很輕地問:“你是不是有不想走的理由了?”
身邊的男生仰頭望著天空,片刻後,輕聲說:“有啊。”
“因為我忽然對這個人世間......”他輕輕笑了一下,“有點眷戀。”
她回頭看他。風卷起他們的發絲,交織到一起。他在晚風裡轉過頭,望著她的眼睛,溫柔而安靜地微笑著。
他似乎想要開口,但是最後什麼也沒有說。
-
那之後不久,朋友們參加了詩人柳夏的葬禮。
葬禮那天下了大雪,雜誌的前經理洛時從南方回來了。紛揚的大雪裡,他和編輯老妖麵對麵站了一會兒,突然就給了對方一個很用力的擁抱。
“有時候覺得真是件很傻的事......”茄子老師在他們旁邊搖著頭說,眼眶裡盈著霧氣,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怎麼會為了漲價那五塊錢吵成這樣的......”
下葬的那天,所有人都穿著黑色衣服,肅穆地站在雪地上。棺槨入土的時候,身邊響起很輕的一聲抽泣,是茄子老師在哭。江夏站在謝冉旁邊,抬起頭看見他的側臉,他輕輕地閉著眼睛。
晚飯的時候大家一起吃火鍋。法租界的小洋房已經被轉租了,他們去了附近一家熱鬨的火鍋店。自從上次在聖誕節前吃的那頓火鍋之後,一群人已經很久沒有聚在一起吃飯了。
咕嘟咕嘟的熱汽和燒水的響聲裡,朋友們聊起柳夏老師以前和大家一起做過的事、看過的電影、聽過的歌,他怎麼樣溫和地替人解圍、他對哪些人說過哪些有趣的話、他給每個朋友送過什麼樣的書。
寒冷的冬日夜晚,霧氣繚繞的老房子裡,偶爾有輕微的笑聲響起來。原來回憶起那個朋友的時候,大家的第一反應還是笑。
再過一個多月就是除夕了。
謝冉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有時候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有時候能昏昏沉沉睡一整天。
江夏偶爾會聽見對麵的房間裡傳來很輕微的咳嗽聲,推門進去的時候,男生倚靠在床頭,半蓋著一張絨毯,偏過頭已經睡著了。散亂的衣領微微滑落,露出清晰而單薄的鎖骨。
暹羅貓跳到床上舔舐他冰涼的手指,江夏端著一杯熱水進來,把杯子擱在他的床邊,然後仔細地為他蓋好毯子。
除夕那天,謝冉的狀態終於轉好了。
他早上起來給江夏做了早餐,上午陪她一起去超市買餃子皮和肉餡,準備花一下午跟她一起包餃子。
廚房裡散發著淡淡的肉香氣,暹羅貓被關在門外嗷嗷叫喚。數不儘的陽光從窗外湧進來,照得整個室內都是一片明晃晃的光。
擱在窗台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江夏偏過頭瞥了一眼,洗乾淨手抓起手機往廚房外走,邊走邊說:“謝冉我去打個電話,你繼續包餃子。”
廚房的門在背後關上,她走到自己房間裡帶上門,撥打電話。
“夏天妹妹新年快樂。”聽筒那邊是年祈打著哈欠的聲音,“德國這邊還是大清早呢,你有什麼大事非要打越洋電話跟我說?”
“我有個問題要谘詢你。”江夏想了一會兒,斟酌措辭,“……感情問題。”
“我一個母胎單身至今的人居然會被小學妹谘詢感情問題?”年祈大驚,清醒了,坐直,“你說說看是什麼問題?”
“是這樣的......”江夏靠在窗邊慢慢地講,“我有一個朋友,她喜歡一個男生很久了,她覺得那個男生也喜歡她,但是一直沒有告白......”
年祈慢慢聽她把話講完,笑了:“喜歡就表白啊。”
“誒?”江夏眨了下眼睛。
“有些話如果不說出來就這輩子都沒機會了。”年祈笑了下又說,“彆像我一樣。”
他坐在單人宿舍裡抬起頭,聽見外麵火車經過的轟隆聲,想起畢業那天他和暗戀的學妹肩並肩在學校外麵的林蔭道上慢慢地走著,學妹總是悄悄地轉頭看他。
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蔭投在她的頭發上,她害羞的時候嘴角的梨渦會悄悄地藏起來。
告彆的時候學妹一直在等他開口。
她已經想好了如果他開口她就不去德國了,不去那個冬天很漫長沒有陽光的國度,她要留在這裡和他一起度過很多很多個夏天。
可是他最後什麼都沒有說。
“那,一路順風哦。”年祈說,“學業順利。”
“好呀。”學妹笑了笑,“學長你也是哦。”
聽完這個故事,江夏跳起來大聲說:“老年你現在已經在德國了!去追!”
“好!”年祈也很大聲,摩拳擦掌誌在必行。
頓了一下,他又忍不住笑了,“夏天你說的那個朋友就是你自己吧?你喜歡的男生就是大角吧?”
“你是真不會撒謊,簡直說得明明白白。”年祈壞笑,“你們兩個快點表明心意吧,我們一群人看著都乾著急......”
“閉嘴閉嘴閉嘴!”江夏大喊一聲,掛斷了電話。
她扔掉手機坐在床上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感覺到從耳朵到下巴尖都在紅得發燙。
“江夏?”外麵的男生站在門口敲了敲門,“你把砂糖放在哪個抽屜裡了?”
“不許進來!”江夏大聲說,用手背貼著臉涼了一會兒,打開門推著他往廚房走,“不許回頭看我!”
謝冉有些迷茫不解地被她推著回到廚房,在她的命令下目不斜視地用沾了水的麵皮包肉餡,然後聽話地站在灶台前握著隻湯勺煮水餃。
“可以看你了麼?”往鍋裡添第三次水的時候,他試著問了句。
江夏抱著貓坐在餐桌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不燙了,點點頭:“可以了。”
謝冉一邊攪著湯一邊回頭,歪著頭看了她一會兒,笑著指了下自己的耳廓,說:“江夏,你耳朵這裡,好像有點紅。”
“你今天怎麼回事?”他感到好玩地問。
“不許看我!”江夏覺得自己的臉上又在發燒,跑過去捂他的眼睛,“閉上眼閉上眼!”
“閉著眼要怎麼煮餃子?”謝冉有些無奈地搖頭,被她從背後踮起腳用手掌遮住眼睛,他隻好閉著眼睛摸索著去找湯勺。
手腕突然被人捉住,女孩的體溫覆蓋上他的手背。她紅著臉握著他的手,把湯勺放進他的手掌心,然後領著他繼續攪動鍋裡的湯。
她的身體輕輕貼在他的後背,姿勢近乎一個親密的擁抱。她聽見他的心跳聲加速了,在滿屋的燒水聲裡咚咚地響,同她的心跳聲交彙到一處。
“除夕夜我們一起去看煙花吧。”她貼近他的後背悄聲說,“我有一件很重大、很重大的事要告訴你。”
陽光從玻璃窗外翻湧進來,廚房裡的男生輕輕地閉了下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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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裡,風停了,雪近乎筆直地墜落。
兩個人一起吃了年夜飯,搭乘公交車去江邊看煙花。
除夕夜的大巴裡沒什麼人,頭頂上昏黃的燈搖搖晃晃。停車的時候男生先下去,然後伸手接住從車上跳下來的女孩。
江夏拉著謝冉先去精釀啤酒店裡買了酒,接著找了個僻靜無人的江岸,靠在一起看對麵的煙花。他們並肩坐在江邊,一人戴一隻耳機聽著歌。
江麵上落了一星一星的燈火,頭頂上方是炸開的煙花,像流星那樣劃過天空,把燦爛的光拋灑在粼粼的水麵上。
兩個人都喝了點酒,微微有些醉意。江夏坐在台階上小口地喝梅子味的氣泡酒,謝冉把大衣脫下來披在她的身上,然後坐在她的身邊,抬頭看天上流動的光。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你還記得認識我的那一年嗎?”江夏托著臉回憶,“那年我才十四歲,當時可崇拜你了。”
“我記得。”謝冉想了一會兒,笑,“那個時候大家還在玩論壇,我看見你發給我的私信,覺得你真是天才少女,怎麼可以寫出那麼有趣的故事?”
“我們當時怎麼有那麼多話可以聊?”江夏忍不住笑起來,“我連做夢都在跟你打字聊天。”
“我也是。”謝冉輕輕笑著,“不過現在回頭看那個時候的聊天記錄感覺很丟人。”
“十七歲那年……”江夏捧著梅子氣泡酒慢慢地說,臉頰因為喝了酒而有點兒微紅,“我收到你寄給我的詩集。”
“裡麵說,‘對於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說,生命的每一個瞬間、每一件事都應該是詩意的,因為其本質就是如此。’”
“……他接著說世界上並沒有這樣的人。”
“可是,謝冉,”她輕聲說,“我想到的是你。”
雪在那一刻寂靜無聲地落下來,連風都止息的瞬間有微微的氣流穿行而過。男生在那一刻無聲地閉上眼,女孩放下手裡的玻璃瓶,轉過身,仰起頭,唇落在他的嘴角。
她在煙花下輕輕地吻他。
“謝冉。”
“我喜歡你。”
這時候天空亮起數不儘的煙花,一束又一束仿佛漫天掉落的星。
——
我們一起看過漫天的煙花,煙花落儘,就當我們共度了一生。